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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小姑娘自杀

韦君宜文集:全5册 作者:韦君宜 著


五 小姑娘自杀

过了几天,媛华真的来上学了,淑仪虽然没有说好正式上学,但是也开始常常到书房走动,除了照顾先生的食宿之外,也偶然向小俞提一两个问题。书房里热闹起来了。媛华回去一讲,连她的大姐敏华也过来玩过几趟,有一次还拉着她的大姨娘。

这敏华是大太太的亲生女儿,早已许了人家的。只读了一年初中就停学在家里学学绣花,做做针线。还跟着她父亲念完了一本《女四书》。关于《七出之条》都是什么,《女诫》、《内则》是谁写的,德言容工,幽娴贞静等等,她都背得出。不过,背归背,她自己的嘴巴可并没有由此训练得幽静起来,还是又尖又快,有什么事到了她耳朵里,保证不过夜就传出去。有个绰号叫“喜鹊嘴”,她跑到二房里这个小小的家塾,是因为听说他们这里有上海寄来的不少东西,她想开开眼。

媛华来过的第二天她就来了,大姨娘也来了,学生们刚刚上了课,还没有宣布休息,她一脚跨进门,就叫道:“小琼你们从上海寄来的书里,有《红玫瑰》没有?我从大哥那里见过一本,真好看!”

琼华说了一句:“你等等,老师还没有说下课!”

俞嘉和见势不佳,连忙说了一句:“课也完了,下课吧!”

敏华斜着眼睛看了这个穿布袍的穷酸年轻教师一眼,撇撇嘴说:“你当我不知道呢?你们这学堂里,常常随便聊天,新婶娘一谈天就是两个钟头,偏我就来不得了。”说着就拉媛华:“走!到大嫂子房里去,问她打不打牌?”

她们三个跑到了淑仪房里,淑仪正在那里做立华留给她的作业——一篇记叙文,要求记叙她娘家那个庄子的模样。抬头一见她们过来,她慌忙把文稿塞进抽屉。敏华见了她就喳喳地叫:“大嫂子!年纪轻轻一个少奶奶,成天学他们男人家做文章干什么?是想中举人进士?还是想得博士硕士?”淑仪站起来让坐。她挽个单髻,穿一件深墨绿色绸夹袍,也是没有腰身曲线的,却比她婆婆的衣服瘦一些。这是这里从服装上区分妇女年龄老少的一个标志。敏华过来捏着她的袍角,说:“大嫂子这件衣服是新做的吧?怎么又这么素淡,一点不像新娘子。”敏华自己虽然早就停学不读,身上的衣着却时常注意紧跟着女学生,而且是上海北平的女学生。她头上梳着双辫,身穿一件有腰身的紫红闪花缎旗袍,脚上皮鞋,在屋中间一站,真个满室生辉。

淑仪说了一句:“我向来不爱花哨。”接着就问大伯妈和大阿娘好。

敏华随口回答着。她对淑仪说:“咱们打麻将玩吧。”

淑仪踌躇着说:“我们家一向不打,那我得去问阿娘。”说罢,向堂屋走去。

麻将牌是城里士绅人家老爷太太们的交际工具,家家都得有一副。玩起麻将来,都得凑齐四个人,认真拿钱来赌。有筹码,有做庄的,要算和,不但输赢很大,而且照规矩一场赌下来邀请打牌的家里都得备饭,留大家吃一顿。然后家里的用人还要抽头钱。闹一次就得一下午加一晚上。崔家虽然也有一副,沈明贞却从来不爱邀请那些太太们来家交际。她宁可一个人在家看看书,给孩子们料理饮食起居。她家那副牌,一直收藏在她自己卧室的黑柜子上层最里面,从来不拿出来耍。

淑仪跑进去向她转达了敏华的要求,明贞皱皱眉道:“还要玩那东西?真是小姐派头!……麻烦透了,牌盒塞在里面一两年没有动过。要把多少砚台、印章盒、你爹的多少东西,还有首饰盒什么的,全搬出来,才拿得出。玩一回费这个事,我看算了吧!你跟她说,将就玩天九牌好了。”

这天九牌比较简单,三十二张一副,淑仪自己屋里就有一盒。她回去跟敏华说了,敏华也只好不太高兴地勉强同意,她要琼华媛华也一起玩,琼华说:“我今天不想打,我要跟俞哥去学唱歌,一个很好听的歌。”

敏华又说:“那大阿娘来玩。”这位大姨娘就是那年年吃饭都上不了桌的。几乎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存在,平日敏华叫她干什么,她就得干。她的地位本来和沈明贞完全一致,只是吃亏在她的肚子不灵,只生了媛华这么一个女儿,没生过儿子,所以连个新太太的地位也一直没有挣上去,二十几年还是“新娘”。她跑到二房来看看自己女儿读书,就算一次难得的散心机会了。所以,敏华叫她打牌,她就不肯打,说:“我得去看看你们新婶娘,来这里光是玩了,一句话不说,等下,回到家里你爹又要说我了。”她说罢就向明贞的上屋走去,她觉得和明贞谈一会儿天,就像淹在水里的人,把脑袋冒到水上来喘一口气。

这时李大娘进来了,敏华说:“你不打,要李大娘来打吧。”

李大娘答应了,淑仪只得打开梳妆台抽屉找那铅铁皮做的骨牌盒。骨牌张数少,小巧,可以打天九,也可以顶牛,玩法多,明贞家里倒也常常玩玩。

四个人顶牛,淑仪出了一张锦屏,敏华接上一张人牌,全红点,媛华接不上,扣了牌,李大娘又接一张锦屏,说:“少奶奶,还叫你自己接自己的。”淑仪笑道:“我这叫自食其果。”说罢,接上一张天牌。

敏华说:“怎么好牌都被大嫂子起了去了。我也要扣牌!待会儿都输了,叫大嫂子请我们吃汤包,你娘家那里的汤包是有名的,我知道。”

淑仪说:“我后天就回娘家,等我用蒸笼装上一笼汤包,两手端着它回来请你吧。”

敏华撇嘴说:“别装穷了。你就真买两蒸笼,也可以放在轿子里抬回来请我们吃,哪里用得着你端?”

李大娘却在旁边连忙插嘴:“喔哟大小姐,这你可是不知道,我们大少奶奶回娘家,是要走着去,不坐轿的。”

“怎么?”敏华大惊,这里的女学生,经常在街上走。太太奶奶下乡则一定要坐轿,这也是一条不成文法。所以她一听就十分惊奇,追问道:“每次回娘家都走了去么?”

淑仪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大娘已经代为回答道:“以前都是坐轿的。就是这一回,大少爷说顶好是走着去,少奶奶就要走着去,连新太太也答应了。”

“真有这样事?”敏华连打牌的兴趣也转移了,住了手,就钉着问这件事。

淑仪踌躇不安,她看情形不好,不能不承认道:“是有,是我自己的主意。其实没有好远,我又不是走不动。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常走的。”

敏华还要问下去,媛华却在旁边干涉道:“连新婶娘都答应了,你怎么管这么宽,真讨人厌。”

“我怎么讨人厌?”她们姐妹两个又在这间屋里吵起来。媛华说:“你就是讨厌!”淑仪只得又出来调解,正说着,立华进来了,喊她们道:“大妹、二妹,别走,在我们这里吃饭啊!”

敏华余怒未消,立刻回嘴道:“这饭吃不得,刚才还为了要大嫂请吃汤包,吵了一架。”

“那吵什么架?我请我请!是要蟹黄的还是全肉的?我喊人去买。”他这么一搅混,才把两位姑娘的口角搅平息了。大家去吃了饭。

晚上他们送走了客人回到房里,立华问起这件事,淑仪告诉了他。立华听了,一皱眉说:“这个喜鹊嘴,回去报告了大伯爷,明天准叫人来干涉,非得叫你坐轿去不可。”淑仪坐在梳妆台旁边,嘴里“唔唔”,手里玩弄着一个绣花竹绷子,那是她替立华绣的枕头面,一枝折枝红梅花。

立华站在她身边,抚着她的肩头问:“如果他们一定要你坐轿去,你怎么办?”

淑仪仰头望着他,柔和地回答:“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立华摇头道:“这就不对了,你自己怎么想呀?”

她还是说:“我完全听你的。”

“哎!淑仪!”他失望地拖只凳子坐在她对面,拿开绣花绷子,两手握住了她的双手,有点焦急似的说:“那不行,你应当自立,不要什么都听我的呀。不要三从四德,我不是都给你讲过了吗?”

“是的。可是……可是……”淑仪窘得脸都红了。她回答不出来,她从小是个柔顺听话的孩子,现在她想不出来对于这个自己很满意的丈夫,为什么还不该完全听他的。呐呐了一会,才小声说道:“可是,我不听你的,还能听别的什么人的呀?你是……”她不好意思地把上身向梳妆台上一伏。

立华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温和地说:“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叫你去听别人的,是叫你自己拿主意。你不光是我的妻子,你也是一个人,和我是一个人一样。”他抬头向上望着窗外已经全黑的天空,嘴里说:“我就不愿意再全听大伯爷的了。我要挣扎,你……”他忽然又低头用手撑起她的头,问道:“你心疼我吗?”

淑仪羞涩地嗯嗯答应,她以为年轻的丈夫要和她调情,不禁把身子钻到他怀里,不好意思抬头。

立华却并不去搂抱她,而是继续问道:“你能跟我一条心吗?”

她又在他怀里答道:“嗯。”

立华把她柔软的身体扶直,自己又坐下来和她面对面,嘴里郑重而诚恳地说:“你跟我一条心,咱们就要一块儿做人。你胆子大一点。我这个人毛病太多,太软弱。以后你看见我犯毛病就马上指出来,我才更疼你,爱你。我绝不会离开你。”他学那外国小说上写的谈恋爱青年的模样,向他这包办婚姻的妻子嘴唇上吻了一吻。

淑仪被他闹得心头好像有两只小鹿似的直撞,她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无从指出。这时唯一的感觉是他真好,自己很幸福,很运气,能许配给他。

他们夫妻俩原是由大伯爷包办结的婚。大伯爷的朋友说的媒。淑仪父亲原是个北洋军阀系统里的小官,在立华才十岁淑仪七岁的时候就订下亲的。当时崔甫廷认为门当户对很不错。谁知后来北洋军阀倒了,换上了国民党,她父亲的官丢了。原来的权势只靠做官,家无恒产,这一下变成了普通老百姓。崔甫廷就想悔亲。淑仪父亲官虽丢了却还有几个场面上朋友,也不相让。声称打到公堂他也不怕。还说要告崔甫廷悔婚。最后崔甫廷没了办法,只好同意他们结婚。淑仪未过门就怕这个婆家要看不起她,没有想到沈明贞却因为大伯爷曾经反对这头亲事,她倒格外赞成,一力主张把淑仪迎娶过门。立华本来是抱定做牺牲品的决心来娶亲的,但是他在洞房里发现了一个颤抖胆怯的少女,他花了不少功夫去抚慰她,叫她别怕,然后问她的家庭情况,听她慢慢说了一夜。最后他终于承认了这次婚姻并不是自己的牺牲。

他爱她了。像爱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羔羊似的爱,像爱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似的爱。他自己思想苦闷了,就得让她也同样苦闷。他自己快乐了,得让她跟着快乐。他想什么,要她也想什么,他要做人,她当然也得同样做人。他教她读书、写字、写文章,真的把妻子当成手中的一块璞玉似的,要把她雕琢成自己所希望那样的玉器。为这,琼华常常笑,说:“大嫂真听大哥的话,他说往东,你不往西,干嘛要那样听他的话?”淑仪每到这时就笑着打趣:“等你结了婚就明白了。”她并不以这样依顺丈夫为耻,反而觉得挺骄傲。

沈明贞对于这一对儿媳是挺满意的。只有他俩是真正能和她同甘共苦的。遇事总和他们商量,遇见别人找麻烦时也帮他们搪塞。淑仪要步行回娘家的事,果然第二天崔甫廷就派了承华来向明贞传话了,不许有失家风,必须坐轿回去。明贞也不说什么,点头称是,把他打发走了。然后把立华叫来谈。

立华一听这件事,就气哼哼的。他撅着嘴说:“就是那喜鹊嘴!她自己愿意一辈子当奴隶,还要把别人拉进去!下回不让她再来!”

明贞道:“还不止是她。”她把嘴努一努。立华知道那是指李大娘,他就摇头叹口气道:“简直是天罗地网!”然后又念起《诗经》来:“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明贞也叹气,她说:“我看算了吧,上回小俞劝我的话对。我们为这些小事老和大伯爷碰,不行。”

“我们什么都不碰,就由他骑在我们头上啊?”他知道母亲和自己一样,恨不得反抗一下,但是又反抗不了。这忍气吞声的日子已经过了二十来年,本来也都过来了。最近却不知为什么,会感到这种日子一天也难以再忍受。外面寄来的书刊告诉他现在首先要抗日,还有呢,要民主。他也知道了树华在外面参加了游行,他们已有学联会的组织。可是,自己这算什么生活啊?连他出个主意让淑仪步行到七八里外的娘家去,都不行!现在还要逼着他屈服,他心里恨不得长出牙齿来把这个可恶的环境嚼碎。但是面前是亲爱的母亲,处境比自己更为艰难的母亲,他最后只得还是自己开解着说:“阿娘,我想,我们受他的欺,总有一天到头的。”

“对,”沈明贞表示同意,“不是日本帝国主义都要占领华北了吗?”她现在同立华,同小俞的说话内容常常就离不开报纸上登的事情。她说:“将来日本也要占领我们这块地方。国家都要亡了。他这种恶势力,还能永远不倒吗?”

“会倒的。”立华也把自己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将来的抗日战争爆发上。他并没有能力看清楚抗日战争一爆发会对整个国家和这个家乡发生什么影响,只模糊地认为反正那一来就会使一切旧的都被摧毁,一切不许妇女出门,不许读书,不许演戏,不许这个那个的种种旧禁令都会失效。现在忍受着一切就为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母子俩抱着对未来的希望商量着眼前忍受委屈的做法。关于淑仪的事,两个人都同意实行退让。这个退让是为了要坚持关于琼华的婚姻问题,决不让她落入虎口。沈明贞的主意要假做替她找到了婆家,立华说那样拖不过去,他主张就叫小俞来顶这个名。

“小俞是开通人,他真愿意呢,把琼华给他也好。不愿意呢,就先说明了这个婚约只是为搪塞大伯爷的,将来无效。”他认为这样万无一失,明贞虽然对于大伯爷也是一肚子火,恨不得找点什么手段来反对他一下,但是她的生活经验究竟比立华多些,她说:“用小俞搪塞,恐怕搪塞不过去。他那么个穷小子,大伯爷准看不上。到时候又会找出别的理由来否定小俞这门亲,然后硬把琼华许给那个什么林四少爷。”

“可是,不找小俞,又上哪里找一个更开通、更可靠的人呢?”立华的这个问题使他母亲也没法回答,要是人实在找不到,老说空话,更搪塞不了。

想来想去,沈明贞忽发奇想:“就叫淑仪明天坐着轿子回娘家,到家就跑到小俞他们家去坐一会。他家不是也住那个镇子吗?我们就扬铃打鼓,说淑仪是专为去他家办退婚的,碰了俞老先生的钉子,说俞老先生要告状。然后你跟着我再去找你大伯爷,我拼出去挨他一顿骂,料想他也没有什么办法硬做了。”

这个主意是母子两个眼前能想出来的最好主意,是在既不让琼华落虎口,又不和大伯爷闹翻的条件下想出的折衷办法。商量既定,两个人分头进行。由立华去找小俞,由沈明贞自己去找琼华先说清楚。

立华先跑到书房去找小俞,他站在房门口,看见小俞正在给三个学生作个别辅导。他在“因材施教”,哪个学生哪一门学科差些,他就辅导哪一门。琼华的文科功课好,理科功课差。这时,小俞正在教琼华做化学实验。他把一块硫磺用火柴点燃,立即冒出亮蓝的美丽火苗来,琼华亮闪闪的眼睛都看得发直了。她说:“俞哥!我来,我来!”说着就伸手去抢小俞手里的硫磺块。小俞笑着说:“琼华,你不是不喜欢化学吗?其实化学变化是最有趣的,你喜欢背诗,我背一首化学诗给你听。”说罢就仰着头,拉着老先生们吟诗的调子吟哦道:“硫磺着火放蓝光。水入硫酸分外狂。最是氢硫化合物,风来长送木樨香……”

琼华笑着。她的脸还没有达到一个盛年妇女那样的丰满,双颊薄满的,粉红和莹白的肤色加上一个小巧的鼻子,像一朵初开的小花。“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她的不幸的命运。”立华想。他看见她在小俞面前笑得像个傻姑娘,毫无顾忌。心里不由得掂掇自己这个馊主意会不会弄假成真。他上前开口叫道:“小俞!”

“啊!大哥!”三个学生齐声唤他。

他对小俞说:“我有件事,不,我阿娘,我们家有件事,要找你。”小俞看他说话忽然结结巴巴的,猜不出怎么回事。只得答应:“下了课就来。”

他们母子费尽功夫,想方设法张罗了一个够,小俞和琼华这两位当事人听了这个主意表示犹疑,觉得那样做以后,两人见了面太别扭。经过明贞和立华母子一致说服,才算把他们说得勉强点头。但是,当把这个消息向家里用人们散布开了,淑仪也按计划走过了一趟娘家之后,明贞跑到大伯爷家去,却碰了崔甫廷一个硬钉子。他说:“俞家那亲事不作数!”而且说,他已经和林家讲妥了,马上要择吉合婚下定!

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愁的琼华变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可恶的大伯爷竟会压迫到她的头上来。她才十七岁,她是自由地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女学生,在和男校联合的讲演比赛都上过台;她本来以为自己和母亲,和嫂嫂淑仪都是完全不同的。现在她才知道她的这一切优越性原来都像水泡一样,只是寄托在大伯爷那被烟熏黑的手掌抬高起来的一点空隙里。只要他把手掌向下一压,她就被压扁了。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可怜,与受气的母亲和嫂嫂毫无区别!啊啊!一个心高气傲的姑娘简直没法忍受这种处境。她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只是躺在床上哭,天天哭。她原来住在母亲的后套间里,这几天几乎没起来,明澈的大眼睛又红又肿,只要淑仪或张大娘说一句:“你也不要老哭了。”她便又会泪如雨下,甚至伏到桌子上大哭起来。她们两个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坐在她身边陪着她,算是安慰。

李大娘总是当她躺在帐子里哭的时候进来坐在旁边反反复复说:“小姐,你要想开些啊。自古女人总是撞夫运,命好命苦全看碰到个什么男人。碰见什么男人得认命啊。听见那边你大伯爷说林四少爷长得很体面的……”

琼华翻身向内躺着,嘴里堵回一句道:“他体面不体面,我又不认识!”

“哪里能都认识呢?”李大娘接着说下去,用手拨琼华的肩膀:“不要说呆话了。你嫂嫂以前也不认识你哥哥,这不是很好吗?她命好。所以,总得认命。”

“我偏不认命!”琼华又爆发似的喊了出来。李大娘还在那里唠叨,她连理也不理了。

她母亲沈明贞对这件事情的心烦意乱程度,几乎比女儿还甚,她成天黑着脸,没有闲空去劝说女儿,因为她心里一天到晚在打主意。这第一着不行,那么,怎么办?写信给树华叫他想办法吧。她猜得出他的办法,一定是要琼华到外面去念书。但是娇滴滴的从未出过门的琼华,能行吗?能不能掩人耳目逃得掉,不被大伯爷捉回,又能不能在外面生活,不遇见歹人?她老在考虑这些问题,就没有认真和琼华谈话。琼华当然知道母亲是不赞成林家的亲事的。但是,当大伯爷的命令下来之后,她却没有听到母亲明确的态度,这使得毫无人生经验的小姑娘越来越没有好主意了。

大哥立华也是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如果琼华向他表示愿意学二哥一样逃亡,他一定会立即支持,想办法援助。然后,情愿领受大伯爷对他本人的一切责骂。但是她却没有这方面的表示。他去试探过几次,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她光是哭,大声哭,小声抽泣,才只几天,人样儿都变了。几天功夫,脸庞变得又瘦又黄,满脸是泪,从一个活泼而富于反抗性的女学生,真变成了一个苦命的大户人家小姐。这怎么办?立华想:这女孩子太幼嫩,她平时的口角锋芒是在母亲和哥哥娇养下惯成的。真遇见事情,她实在没有什么决心摆脱这做牺牲品的命运。既然她本人没决心,那叫这个本来就是牺牲品的哥哥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原来做牺牲品的不止是自己,下面的弟弟妹妹还要跟着被拖到献祭台上去受宰割!他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坏过,简直觉得一切希望都从眼前消失掉了,看不见了,一片茫茫!他本来已经好久不喝酒了,这时又忽然喝起酒来,而且不去找小俞喝了,自己坐在房里,一个人喝闷酒;下酒菜也不要,淑仪放一盘花生米在他面前,他只摇手表示不必,话也不说。

淑仪说:“你不要为妹妹的事这么急,自己身体也要紧。”

他忽然跳起来叫道:“我的身体有什么要紧?你不要再操心我,我一点也不值得你操心,我是个世上最可怜最没用的废物!”说时连眼珠都红了。

淑仪温存地用手摸他的额头,怕他发了烧。摸摸却是凉沁沁的,她微微地一笑,说一句:“你是废物,我拣回来当宝贝。”把酒菜替他安排好,自己暂时躲出去了。她盼着小俞快点来,能帮这一家拿拿主意。

俞嘉和在这里教书,因为明贞母子出了那个“李代桃僵”的冒名主意,他勉强答应了,自己就觉得起码这几天里不大好意思再来崔家,不如躲一躲。过一阵再来和琼华一起把假话当众揭开,大家不要介意。所以他向东家太太沈明贞请了一个星期假。

这一阵全家愁云密布。只有个小建华,照旧跳出跳进。他也听说了大伯爷把琼华许给人的事,他就站在院子中心嚷嚷:“什么封建包办婚姻!现在还包办!姐姐真是窝囊废!草包!”有时他也冲进堂屋里套间去,指着平时和他玩闹的姐姐叫,“你怎么这么没用?哭什么?反抗他嘛!”

“我不是……反……反抗了?”琼华抽抽答答地说。

“不自由毋宁死嘛!”小建华又来一句。母亲沈明贞走了过来,说:“够乱的了!你别捣乱了。”把他轰出去。

他还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乱?自己没主意的人才乱!”

这第二天早晨,明贞才起床,立华就拿着树华的电报进来了。电文是:“信收到,妹速来,我有办法,余函详。”他大约是怕寄信来慢,家里着急,所以用电报。明贞拿着电报说:“好,回头我们细细地和小琼谈,钱准备一些,给她带两件金器防身吧。”说着,便忙着盥洗。

一家人都收拾完了,来到堂屋吃早点,因为琼华这两天心绪坏吃不下东西,明贞特为吩咐陈永兴给她下的小馄饨,煎的荷包蛋,放在桌上快凉了,还不见琼华出来,明贞就吩咐张大娘:“去喊一喊她,光睡在床上哭,会睡出病来,说我有好事情对她说,一听,包她高兴。”

张大娘答应一声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却见她张着两手神色惊慌地跑了出来,嘴里喊:“新太太!快去!快去!小姐不好!”

“怎么的?”桌上吃饭的明贞、立华、淑仪、建华同时站起来,建华连下句也不听,就连忙奔进里屋套间,明贞一面往里走,一面听张大娘接着结结巴巴地说:“我叫她,不答应,推几下动都不动,嘴边上有白沫……”说着已经呜噜呜噜哭了起来。

明贞这些人走进里套间,小建华已经抢先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条来,喊道:“姐姐自杀了!”

明贞且不顾看条子,忙去看床上的琼华,只见她眼睛紧闭,仰面卧着,用手去试她的鼻孔,且喜还有呼吸气。看桌上时,还有一块包东西的白纸,纸里有点残余的黑粒子,显然是自己家柜上卖的耗子药。这时用人们也都挤进来了。李大娘说:“赶快掐她的人中,用人粪尿灌!”张大娘说:“我到厕所打去。”说罢迈出房门就叫她的儿子孝明。立华把从弟弟手里接过的那张字条塞给母亲,自己动手就去卸这间屋的门板,嘴里喊着:“张孝明!老陈!快来帮我找绳子,杠子,送她到仁慈医院!”这仁慈医院是本城唯一的新式医院,外国传教士办的。他脸上气色铁青,话说得很决断,跟平时不同,倒真有些一家之主的威严,使别人再不敢多嘴。前边院里的伙计们也闻风而至,大家匆匆忙忙用门板绑成了一副临时担架,立华等不及女眷们再去担架上铺被褥,他自己一伸手一把连褥子带琼华一起抱起来往担架上一放。李大娘还跟在后面喊:“枕头!”他也顾不得了。四个人两前两后抬起琼华。立华在前面跑着,建华在旁边跟着,大家迈开大步跑向了仁慈医院。

明贞这才展开手里那张字条,只见上面写道:

不自由毋宁死。我不允许别人来侵犯我的人格,愿用生命坚决反抗这种不自由的婚姻。亲爱的母亲、大哥、二哥、嫂嫂、小弟,我和你们永别了。

明贞叹了一口气,瘫坐在这屋的小圈椅里,还不知道琼华的性命究竟怎么样。她没有料想到这个小琼,这小女儿,竟然有这么大的决心,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自由。这事怪谁呢?小琼不了解她的母亲,不知道母亲其实和她是一条心,正在天天为她筹划。把母亲也当做对立的方面,竟然不惜一死来反抗。可是,她为什么会不了解母亲呢?这不也怪做母亲的自己吗?自己也不了解女儿,不信任女儿啊。只把她当做等待自己保护的小雏鸟、小娃娃,没想到十七岁的她也是个有心胸有人格的人。从来就没有把这件事好好和她商量分析过,光是自己在那里操心,晾着她,或者光是空口安慰她,这和李大娘张大娘她们的安慰有什么两样?自己光怕她到外面去找树华,会没有生活的本事,为什么不跟她说?为什么研究关于她自己的事,却把她蒙在鼓里?这和那崔甫廷有什么根本区别?……她想来想去,觉得一切后果都应由自己负责。女儿的嫩翅膀已经开始硬了,她今天采取的这一意外行动就是证明,早该放她飞出去了。却把她关在笼里七打算八打算,沈明贞呀沈明贞,你读了这些新书,学了这些抗日道理,原来一遇到真事儿就证明全是空的!不行啊不行!把女儿弄成这样,还说学高尔基写的母亲哩,人家那母亲是这样的吗?

她坐在圈椅里发呆,淑仪和李大娘张大娘替琼华收拾住医院的东西,一面收拾,张大娘一面说:“怎么这小姑娘这么烈性!真想不到,真犟!”李大娘说:“小女孩子这样不听上人的话,犟性子,往后恐怕还要吃亏啊!”淑仪却一面把琼华的洗漱化妆用品收拾到一起,一面嘴里好像不是对别人讲,而是喃喃自语地说:“她常说的自由解放,不是光说说的啊!”她自语的时候眼里汪着眼泪,心里难过得说不出来。不仅是为了怕琼华死掉,而且因为这个平时看来幼稚得和建华差不多的小姑娘,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搅起了波浪,第一次奔腾汹涌的波浪,她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东西收拾好了,明贞带着李大娘一起去医院送东西。事情紧急,再顾不得太太奶奶们出门的规矩,明贞连裙子也没穿,衣服也没换,穿着一身蓝布罩衫就走出门去,但是这时候不论是谁都不好再挑剔了。

仁慈医院作为这里首屈一指的西式医院,院门前却并不显得车水马龙的样子。既没有轿子,也没有太多的人力车,出来进去都是些穿布衣服的和穿短打的人。原来,城里的大户人家生病都是请医生坐轿到家里来出诊。而且多半信中医。到医院来门诊的只有少数新派人物加上些小户人家、平民。到后来医院里没法想,为了招揽生意,也增加了“出诊”一项,派出医生跑到人家家里去诊病,诊价加三倍。就这样,也还抢不了中医的买卖。所以医院门口看来不大起眼。

沈明贞带着李大娘走进医院大门,打听到了新来病人在急诊室,便向那座全城少有的西式灰色小楼走去,刚到门口,却碰见立华已经从里面出来了,老远就招着手。他见到母亲就几步跑过来,那一群跟着抬人的人也都出来了,立华开口就说:“洗了胃,人醒过来了,不要紧。”建华抢着说:“幸好她的毒药吃得少了。”

沈明贞这才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脸上绽开笑容,李大娘在后面双手一拍,叫道:“这个姑娘啊!莫把人吓死了!”

她们急忙找到病室,这病室的规矩是分头等房、二等房、三等房,头等房一个人一间,价钱贵,没多少人住。琼华住院已经是大户人家的稀罕事了,自然只能住头等房。沈明贞和李大娘一脚踏进去,只觉眼前一亮,李大娘冲口叫道:“好白啊!”原来室内一片雪白。墙、床、床单、窗帘全是白的,往来奔走的护士也穿着白衣,这种陈设是全城别的地方所从来没见过的。除非家里死了人戴孝。就是死了人出红杠,还得用红缎子绣花棺罩,没见过这样不讲点吉利的。沈明贞上前几步去看琼华,只见她两眼微开,脸还很黄,还没有精神说话。见母亲来了,她的嘴唇动着,明贞连忙摇手制止她说话,自己伸手摸着她的额头,道:“小琼!你把阿娘吓坏了!……别讲话,听我讲。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浑啊?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真是!”李大娘在旁插言:“你阿娘为你们心都操碎了,你怎么就不懂得顺着你阿娘一点?这可不是孝顺的姑娘干的事啊。”说着把东西放下。明贞向女儿的床头一坐,作出要认真劝导的架势,对李大娘讲:“我得说她几句,你先出去看看大少爷他们在干什么?”

李大娘说了一句:“才救过来,也不要说狠了。”就出门去了。明贞却坐在床头握住女儿的手,半天没有讲话。最后才说:“小琼,阿娘的意思其实跟你一样,是怪我没有先对你讲清楚。你怎么就这么冒失呢?还好,救过来了。要是救不过来,我不要后悔一辈子吗?”说着,眼泪就成对儿掉了下来。

病床上的琼华那灰黄的脸上有点泛红。嘴里喃喃地吐出几个字:“我糊——糊涂。”明贞用手抚摸女儿的嘴唇,不让她再说话,自己接着一口气讲下去:“你还要养病,我不能跟你说话太多,现在我就告诉你。哪怕你大伯爷用家法治我,让我罚跪挨打,把我赶出崔家大门,我也决不会把你送给他们糟蹋。我死也不能葬送我的孩子!你就放心吧!”她说这两句的时候满脸红涨,好像听她讲话的不是她自己亲生的女儿,而是另外的什么比她高明的人物,在听她内心的诚恳剖白似的。她激动得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但是自己知道决不可以引逗琼华感情激动,便把床头的铃按了一下,叫护士进来。

女护士进来了问:“崔太太,什么事?”

沈明贞问一问病情,女护士笑着,说:“不要紧的,抬进来马上就洗了胃,洗出来的毒药不多,大概她对自杀没有经验,不知道要吃多少才能死人。这一小包,吃不死的。”护士说得很轻松,大约也是想逗病人心情愉快些,故意开着玩笑,使激动已极的沈明贞也不由得笑了,说:“小琼,听见没有?要自杀也得先学习哩。你太小没经验,要自杀也还早了点。”

女护士说:“小小年纪的女学生,自什么杀?是不是和姐妹们吵嘴了?别理她们嘛!舒舒服服躺在这里吃几天水果,那些吵架的姑娘都会来找你赔礼。多美气!”

这个外县籍的护士显然是在开通的城市里受过教育的,很能说,她和明贞一会儿就把琼华哄得面露笑容,明贞这才走了。

她才回到家里,大房里的媛华和她的大阿娘已经听到消息一起赶来了。媛华是一向和琼华好的,跑进堂屋的时候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嘴里结结巴巴:“新婶娘!怎么了?小琼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现在危险期脱了没有?”

沈明贞见她们进来,一转念忽然有了主意。就故意摔摔打打地丧谤着说:“怎么了?问你爹去!逼出人命了!她死了,我寡妇人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上县衙门击鼓鸣冤去!”

大姨娘也急得握住明贞的手,问:“新妹,怎么一个小姑娘出这种事?你也不要急坏了,反正总是我们这种人苦命啊!”她说着这话,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她是明白的。如果琼华一死,崔甫廷非得要了沈明贞的命不可。虽然是个女孩子,也到底是崔氏门中的人啊。

明贞和她们母女说着话,再想了想,主意已经完全打好。明知道琼华已经没有事,她却脸露悲容,悲悲切切地说:“哪里知道会怎么样呢?我急死也是没用。唉!新姐(她这样称呼大姨娘),女儿死了,我这条不值钱的命还要它作什么?不过,”她转头向着媛华,咬咬牙齿说:“我别的办法没有,她死了,我就要抛头露面上公堂。我拼了性命不要,逼死人命总还是有王法的。为什么,问你爹!”

这时立华向淑仪把情况交代清楚了,叫她下午去医院,自己也就到母亲房里来。一走进门正听见母亲向媛华说那要击鼓鸣冤的话,他心里也立刻会意了。这位大伯爷一方面在家里是个专制魔王,另一方面在社会上是最想结交官府,官府放个屁也是香的。可是他立刻也露出一副十分丧气的表情,嘴里唉声叹气地说:

“不得了啊!我们家里告不告还在其次,最说不过去的还是已经许了俞家做媳妇,人家一追问起来,为什么要自杀,不得了啊!人家一告……唉……唉!”他装得活像,“俞老伯同县政府的人还是认得的。怎么办?”

母子俩这一来把媛华也弄毛了。她以为琼华真的要死。呜呜地哭了起来,直说:“爹根本不对!俞哥人多好,为什么要许那个林四少爷!”大姨娘也是唉声叹气,说女孩子的命就是这样,哪里由得自己。沈明贞倒又说琼华也说不定还能救,医生在抢救,就这么着把媛华送走了。

果然,媛华才回去不到一个钟头,大房那边的大哥承华就亲自来了,在客座里见了立华,什么多话也不说,只是说:“一定要那个医院把琼华救过来。多给些钱,完全可以,不要舍不得花钱。”好像钱一多就能把死人治活过来。立华只是嗯嗯答应,表示尽力而为,不打包票。

立华几乎天天上午往医院跑,知道已经没有危险了,他还老去叮嘱护士,还到妹妹的病室里坐一会。后来琼华已经没事了,他却又不多坐,只在室外反复叮问医生和护士,以致那个开通的护士有一次忽然对他说:“我看你妹妹大概是个娇小姐。”

他有点生气了,问:“你怎么知道?”

那护士冁然一笑:“有这么好的妈妈,这么好的哥哥,家庭环境这么好,还要自杀,不是娇小姐是什么?”

立华的嘴也给堵住了。他看得出这位笑容满面的女护士,大概是比他妹妹和他自己见过世面多得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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