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和滕茂椿
顾随(1897~1960),上世纪30年代前期摄于北平
顾随先生自1929年秋至1941年底执教于燕京大学国文系。1940年秋季开学,经济系三年级学生滕茂椿慕名选修顾随先生的“词选与习作”课,自此开始追随顾随先生学习诗词、书法。滕茂椿,别号莘园,1919年生,安徽舒城人,他与顾随先生之间,有着一种超越师生、亲子般的浓情厚谊。
一、亲如父子
顾随先生一生育有六女,没有儿子,但他并不以此为憾。1923年5月,得知妻子徐荫庭(1899~1982)在老家又添一女,先生在致好友卢伯屏等人的信中说道:“其实生男生女都是一样,只要出生者是爱之结晶便为佳耳。老顾虽不达,何至以此介介?我知荫庭必与我有同情。”他钟爱、呵护、培养自己的女儿,拒绝继母要为他过继一个儿子的提议。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特别是北平沦陷后、解放前的那些年,社会动荡,物价飞涨,生活上遇到的种种难题,有些毕竟不是女孩子所能分担的,顾随先生的确缺少一个帮他支撑家计的“儿子”。此时,滕茂椿走进顾随先生的个人生活。
青年滕茂椿,摄于1940年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燕京大学被日寇封闭,顾随先生从此专任辅仁大学,并兼私立中国大学教授。一家人仍然只靠他一人教书的薪酬度日,为了节省开支,曾经多次迁居,所居房舍也是每况愈下。1943年3月,租住的碾儿胡同小院因“房东已将房卖出,又须搬家”,“殊觉叵耐”之际,顾随先生请滕茂椿“代为留意”“找房”,且提出房屋“须在后门一带方佳”(1943年3月18日致滕茂椿书),如此则距辅仁大学较近,可步行往返,省却人力车之资费。待觅得南官坊口廿号前院的六间北房后,搬家之时,又邀滕茂椿“前来照看”(1943年4月25日致滕茂椿书)。住所迁徙安排停当,“食粮配给单”却还扣在原住处的何里长手里,顾随先生前去领取,那位何里长“始则言语支吾,继则避不见面”,先生这“不善于理事与处世的人,真真无法可使”,情急之下,再次致函弟子:“食为民天,所以如此着急;而且本月廿五日便是食粮配给截止之日,所以更是急上加急??你能替我设设法吗?”(1943年6月19日致滕茂椿书)经过滕茂椿的一番奔走联络,“食粮配给单”四五天后取了回来。顾随先生在南官坊口租住的是清代王府祠堂的“朝房”,高敞破败,不能防寒,先生的风湿骨病最畏寒冷,眼看即将入冬,取暖用的“烟筒”和“拐子”还没有着落。这一点,学生也早为老师想到了,提前告诉老师自己家里有敷余的“可以见让”。又是在滕茂椿的帮助下,古旧的朝房里如期迎来了暖意(事见1943年10月22日致滕茂椿书)。
顾随手书扇面
解放前夕,由于通货膨胀严重,“先生的微薄薪金已很难维持正常的生活”,滕茂椿回忆道:“我记得在先生家闲谈时,先生仍用纸烟待客,自己已经改用旱烟了。我还记得有一次家里破开一包方袋面(相当于现在的富强粉),还特意写信约我到家吃锅贴,可见先生作为一位著名教授,生活水平已是一降再降。”[1]滕茂椿于是建议顾随先生写些扇面,由他在天津的亲朋中推销以获笔润。1948年7月7日,顾随先生在致弟子叶嘉莹的信中曾提及此事:“校中已放假,于是乎天天写扇面,为的是每一件可以卖个一百万两百万的。”
顾随先生在南官坊口住了五年多,后来连这里的租金也无力支付了,不得不向辅仁大学开口,并经学校同意,于1948年10月住进李广桥西街(今柳荫街)八号的校产房。此时滕茂椿已供职于天津中纺公司,多次表示可为老师提供经济上的援助。11月14日,顾随先生向弟子写信求援,四天后,弟子从天津寄来快信,报告称可借金圆券二百元,几天后,滕茂椿在京的妹妹代哥哥将钱送到(事见顾随日记)。顾随先生复函中真诚而不无幽默地对弟子说:“真以西江之水沃枯辙之鲋矣。”(1948年11月21日致滕茂椿书)
在《感恩琐忆》一文中,滕茂椿说:“与先生的交往在感情上可以说是情同家人父子。先生有些生活琐事或对外联系也常委托我去办,我感到十分温暖。”[2]顾随先生六女、河北大学顾之京教授说:“父亲在二三十岁的时候,好友之间金钱上一向不分彼此;而与自己的弟子,一生中在金钱物质上有往来的,仅仅滕茂椿一人!”
二、心曲交流
七七事变之后,顾随先生因家室之累滞留北平,“数间老屋西风里,不戴南冠亦楚囚”(《立秋口号》)成为他抗战期间身境与心境的生动写照。燕园“孤岛”的“陷落”,则令顾随先生陷入更深的苦痛之中。1942年初,先生写诗寄怀,《中夜梦醒不复成眠枕上口占》:
不到城西已三月,城中草树又春风。祭鹑谁信彼苍醉,叹凤岂真吾道穷。陋巷箪瓢原自乐,小儒铅椠竟何功。扁舟径渡骇天浪,只在横江一笑中。
顾随,1939年夏摄于牛排子胡同寓所
燕京大学在北平城西,阳春三月,也当是草木萌发之时。“祭鹑”,南方有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称朱鸟七宿。首位井、鬼称鹑首,末位翼、轸称鹑尾,中部柳、星、张称鹑火,《左传·昭公八年》:“岁在鹑火,是以卒灭。”“彼苍”指天。“祭鹑谁信彼苍醉”是说国家到了存亡之秋。“叹凤”,《论语·子罕》:“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此句乃谓自己身处沦陷之地不得施展。“陋巷箪瓢原自乐,小儒铅椠竟何功”,“陋巷箪瓢”用颜回典,“铅椠”指文章,此句先生自愧身为一介书生,为无力守土报国深感无奈与自责。“扁舟径渡骇天浪,只在横江一笑中”,应该实有所指,指的是某位冲出罗网、毅然南下的慷慨之士。之京老师分析,这个人很可能是郭绍虞。郭绍虞(1893~1984)是顾随先生在燕大的同事和朋友。燕大封校后,郭绍虞拒绝伪北大之聘,一度也在中国大学任教,不久即携眷南下。
顾随致滕茂椿信封(1942至1943年间)
滕茂椿读罢老师诗作,亦有诗回赠,《奉和顾羡季师“不到城西已三月”诗元韵》:
塔影湖光夕照处,曾沾化雨沐春风。新愁似水切难断,往事如环数莫穷。异代稼轩同一辙,即今逸少建殊功。轻舟已破冲天浪,桃李无言故苑中。
“塔影”二句回顾往日燕园受教。“新愁”二句感慨今昔物是人非。“异代”二句照应原诗所谓“小儒”“何功”,以辛弃疾和王羲之比拟顾随先生在词作与书法上的造诣。“轻舟”一句暗指南下的郭绍虞;“桃李无言故苑中”,则是在说自己与老师一样羁身沦陷的北平。
顾随致滕茂椿书(1943年5月)
1943年,顾随先生在中国大学的课堂上将自己新作五律《花落后重游园中有作》抄示弟子:
纵使余花在,青青已满枝。轻阴未成雨,老柳尚垂丝。但有生机好,何曾春日迟。无人赏新绿,独为立移时。
滕茂椿当时亦在旁听,遂有《奉和顾师“纵使余花在”五律》呈上:
烟花三月尽,莺泪湿高枝。雨洗荒城树,云迷绣户丝。武陵人去久,辽海鹤归迟。松下班荆日,人间落叶时。
诗中的“园”即恭王府花园,当时是辅仁大学的一部分。重游故地,满眼生机,“无人赏新绿,独为立移时”,顾随先生此际更加思念远方的师友。滕茂椿则以“松下班荆日,人间落叶时”宽慰老师,“班荆”谓朋友相遇,共坐谈心,陶渊明《饮酒二十首》诗之十四有“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之句。课堂之上,顾随先生还声称,凡能和作者可赠送条幅。滕茂椿因了这首和作,还得到老师两张条幅的奖励。
顾随题诗,滕茂椿跋
在黑云压城、身同楚囚的沦陷区,师弟子相依共勉,坚强面对那段艰难的岁月。1941年后,滕茂椿“卜居地安门外福祥寺,与先生居停相望,因得时时就教”[3],“在先生的书房兼客厅里,一坐就是半天,听先生说诗词、书法、小说、戏曲以及五四以来文坛名家逸事。……不觉就到了用饭时间,就在先生处吃饭”。滕茂椿说:“顾师母善做面食,菜也烹调得很精细。”“有时先生出门散步,几天不见,也间或到寒斋小坐。我母亲从窗户看到先生,和我说先生一派清气,令人肃然起敬。”[4]1945年抗战胜利后,滕茂椿在天津工作,“每于周末回北平探视双亲,总要抽空去看望先生,一直到1949年北平解放前都是如此”[5]。
顾随(右二)与沈从文(右三)、启功(左二)等,1948年5月摄于辅仁大学国文系办公室门前
三、循循善诱
1942和1943这两年的早春,滕茂椿都有诗呈给老师,顾随先生都做了恳切的点评:
大作捧读一过,颇有意致。惟句法未能遒炼,尚是工夫不到。余学诗,自十岁起至卅,仍是门外汉。卅以后,从尹默师游,始稍窥见门径。近五年来,致力于黄山谷、陈后山、陈简斋、杨诚斋诸家之诗,自谓有得。惜默师远在南天,无由印证耳。(1942年4月2日致滕茂椿书)
五律四章[6]颇有韵致,修辞或有不甚精到处,当是手生之故,不足为害也。大凡吾辈今日生活所最要保持者为诗心。诗之或作与否,及作得成熟与否尚在其次。近来在课室中常发此议论,不知兄以为何如。(1943年3月18日致滕茂椿书)
两相比较,前所肯定者为“有意致”,后所肯定者为“有韵致”,“意”重在诗所表达的内容,“韵”则关乎诗之风神情采。所不足者,前在“句法”,后在“修辞”;前是“未能(遒炼)”,后是“或有(不甚精到)”。究其原因,前者是“工夫不到”,那么,当下功夫;后者是“手生”,那么,熟自能生巧。接着,顾随先生进一步为弟子指明学诗的路径。前一次是现身说法;后一次则为弟子提出更高的要求—“吾辈今日生活所最要保持者为诗心”—告之以修辞先修心、作诗先做人的道理。
“诗心”是顾随先生在讲堂上常常强调的话头。1948年8月14日,先生应邀为北平的大学生作了一场题为《关于诗》的演讲,自始至终就是在谈“诗心”,以下截引其中两段,借以管窥顾随先生高妙见地之一斑:
“诚”有二义,一者无伪,一者专一。中外古今底诗人更无一个不是具有如是诗心。若不如此,那人便非诗人,那人的心便非诗心,写出来的作品无论如何字句精巧,音节和谐,也一定不成其为诗的作品。倘若说诚字未免太陈旧,又是诚,又是无伪,又是专一,未免有些儿三心二意,于此,我再传给你一个法门:诗心是个单纯。能作到单纯,《诗经》的“杨柳依依”是诗,《离骚》的“哀众芳之芜秽”也是诗,曹公的“老骥伏枥”是诗,曹子建的“明月照高楼”也是诗,陶公的“采菊东篱下”是诗,他的“带月荷锄归”也是诗,李太白的“床前明月光”是诗,杜少陵的“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也是诗。等而下之,“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也不害其成为诗。扩而充之,不会说话的婴儿之一举手、一投足、一哭、一笑也无非是诗。推而广之,盈天地之间,自然、人事、形形色色,也无一非诗了也。
顾随《关于诗》手稿
……
诸君不要以为诗心只是诗人们自己的事,与非诗人无干;亦不可以为诗心只是作诗用得着,不作诗时便可抛掉:苟其如此,大错,大错。诗心的健康,关系诗人作品的健康,亦即关系整个民族与全人类的健康;一个民族的诗心不健康,一个民族的衰弱灭亡随之;全人类的诗心不健康,全人类的毁灭亦即为期不远。宋儒有言,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要堂堂正正地作一个人。我只要说:我们虽不识一个字,不能吟一句诗,也要保持及长养一颗健康的诗心。
顾随先生为弟子批改习作,从不止于就事论事,必得因材施教、循循善诱。1943年4月,滕茂椿在读了老师的第五种词集《霰集词》后,填了两首词—《读〈霰集词〉稿竟,效吾师体试填〈临江仙〉两首》呈交老师。顾随先生总评之曰:
效拙作颇有似处,想见揣摩工夫。然拙词实不足学也。宋词如欧阳、稼轩是我之师,学我何如学我师乎?
如此批点后,先生仍觉意未能详,当日又致函弟子,进一步申说:
拙词不足学,一如拙书。学之而善,已自不成家数;学之而不善,病不滋多乎?苦水之词与字,亦不尽学尹默师。兄当能解此意。(1943年4月11日致滕茂椿书)
自古有“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之说。每个人的性格、气质、禀赋、阅历等等各不相同,不独文字,凡所作为,都是个人内质的外化,如果刻意效仿他人,无异于邯郸学步,终将使本末全失;而欲求青胜于蓝,必得追本溯源,转益多师,否则,“漫说学得不像,即使像了,也只是大户人家的一个听差,饶他腆了大肚子倚在朱红的大门旁,坐在光漆的板凳上,自觉威风,明眼人看来,还不又是《水浒传》上石勇所说的‘脚底下泥’之流耶?”[7]。
顾随评改滕茂椿习作
为学须要专心致志,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1942年10月11日,顾随先生在函中指导弟子习书,告其“能不间断方好”,说自己“年来虽有志于此,然时间与精力有限,不免有一曝十寒之恨,进步殊少”。其下几句,堪称格言:
大凡为学,说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说一尺不免是零,行一寸则实实在在地一寸也。此非独作书一事为然矣。
四、教学相长
《稼轩词说》、《东坡词说》和《揣龠录》都是公认的顾随先生的代表作品,但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三种著作背后都有弟子滕茂椿的关心、支持甚至启发。
顾随致滕茂椿书(1942年5月21日)
顾随先生十五岁时始知有所谓词,知词家之有辛弃疾,自此,读词、填词、讲词未辍,三十年间“所以喜稼轩者或有变,其喜稼轩则固无或变也”[8]。至于“用语录体一如堂上讲课,写一部词说”以“嘉惠后学”[9],则须推滕茂椿建议之功了。对此,《稼轩词说·自序》有记载说:
……莘园寓居近地安门,与吾庐相望也,时时过吾谈文。一日吾谓平时室中所说,听者虽有记,恐亦难免不详与失真。莘园曰:“若是,何不自写?”吾亦一时兴起,乃遴选辛词二十首,付莘园抄之。此去岁春间事也。然既苦病缠,又疲饥驱,荏苒一载将半,始能下笔,作辍二十余日,终于完卷。亦足以自慰,足以慰莘园……
在顾随先生看来,“词中之辛,诗中之杜也”[10],而于苏轼,起初并不欣赏,“一日上堂,取《永遇乐》‘明月如霜’一首,为学人拈举,敷衍发挥,听者动容,尔后渐觉东坡居士真有不可及处,向来有些孤负却他了也”。先生原本也无说苏词之意,然“说稼轩词既竟,无所事事,更以读词遣日”,“案头适有龙榆生笺注本,因理一过,乃能分疏坡词何处为佳妙,何处为败阙,遂选而说之”。两种“词说”虽然同出于一时,然先生自道:“吾之说辛,其意见则几多年来久蕴于胸中,不过至是以文字表而出之耳。兹之说苏,则大半三五日中之触磕。如谓说辛为渐修,则说苏其顿悟欤?”[11]在《东坡词说》前言中,顾随先生将读书方法一并教给读者,而这不仅适用于读《东坡词说》,于读《稼轩词说》乃至其他所有书目,何尝不是一种有益的方法:
二三子得吾之说而读之者,宜先依词目,尽读其词,每一首,首宜速读,以遇其机;次则细读,以求其意;最末,掩卷思之,以会其神。必有好有不好,有解有不解,然概念既得,好者解者无论矣。若其不好者亦勿弃置,不解者更不必穿凿,然后取吾之说,仍先阅原词一过,略一沉吟,意若曰:彼苦水将奚以说耶?于是乃逐字逐句读吾之说,以相与印证焉。如是读者为得之。
顾随致滕茂椿书(1942年5月3日)
顾随手书《梅溪词最》
两种“词说”以其新颖的形式、精辟独到的见解、婉转思辨的语言,特异于以往诸家的论词著述。顾随先生弟子、著名红学家周汝昌曾盛赞道:“以余所见,先生之《词说》,视静安之《词话》,其所包容触发,无论自高度、广度而言,抑或自深度、精度而论,皆超越远甚。”[12]
两“词说”后,顾随先生说词的“雄心转炽,拟取古来吾所谓佳作者而尽说之”(1944年8月1日致周汝昌书)。先生自谓,于“珠玉词”,“实有独到之见,向来二晏词皆以为雏凤声清,吾则以为老姜味辣耳”(1943年9月17日致周汝昌书)。故稼轩、东坡之后,他选定的第三个目标即是晏殊。《东坡词说》于1943年9月10日完稿后,16日即选得大晏词十首,拟继而说之;以后又有史达祖“梅溪词”五首之选。但终因生活的重压、衰躯之不支而未能成稿,顾随先生自己亦不禁连呼“可惜,可惜”!
至于《揣龠录》,滕茂椿可能是除约稿人张中行之外最为熟悉作者创作用心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在《揣龠录》尚在《世间解》[13]连载之际,滕茂椿就设计着抽出其中部分章节为老师印制一种单行本,于是便有了1948年7月作为“野狐小品之一”的《兔子与鲤鱼》的问世。滕茂椿在其《感恩琐忆》中记述了当年的情形:“大约在1948年,我将原稿中的三节重钞后,还写了一个跋语,与在天津的燕京大学校友为筹印数百册。这本小册子的书名用书中的一篇题目—‘兔子与鲤鱼’代替原来的‘揣龠录’。”顾随先生亲为这本三十二开的小册子作了序:
去年夏天,有一家杂志约我写关于禅宗的文章。因为是月刊,于是每月就写一篇。遮之先,我并未曾写过遮类文字,起初笔下颇勉强,待到写过第四篇之后,渐能畅所欲言。遮也并不是说我底禅学工夫之长进与夫见地之明白,而只是文字运用得熟习而已。然而在勉强时多少尚有些儿规模;待到熟习时,我觉得我已不复是谈禅而是写近代所谓底散文了,虽然内中引用着许多经典以及宗门中底公案与话头,而且行文还沿用着语录体。遮一本小册子乃是原稿底第八、九、十,三篇,以其内容尚有联系,就抽出来并为上下两篇,且系于一题之下。禅人读之,将嫌其非禅;非禅人读之,又将嫌其太似禅也。苦水不想骗人,顶门具眼底亦决不致为其所惑。但愿读者于其非禅处有以得苦水底文心耳。今者心圆道兄将以之付印,又有新雨誊录校勘,虽异嗜痂,终近好事。其在苦水,则感谢之外,更益惶惭。若云彼此俱是作无益以遣有涯,其然,岂其然?三十七年苦水于北平之倦驼庵。
滕茂椿则有一篇跋文附后,评述老师的著作及为人:
《兔子与鲤鱼》书影
《兔子与鲤鱼》上下两篇,一名《悲智双修》,顾羡季师谈禅之文也。写作缘起具详自序中。吾虽久从师游,而于禅所知至浅,不敢有所论列。抑有不得已于言者:忆师当年上堂说词,时复拈举禅宗公案,以与诗心相印证。尔时虽欢喜信奉,顾不能深解义趣之所在。厥后,师尝取稼轩长短句廿首、东坡乐府十五章,为文立说,以示承学之士。吾受而读之数数,觉两部词说,虽皆说文,而实致于道。兹之《兔子与鲤鱼》二篇则专谈道者矣,而其翦组之佳妙,文字之优美,直似说文之作。当年师之苦心,至是始稍稍有所体会。若夫见解之深远,意境之高超,则与师之创作:诗词、古文、小说、戏曲以及书法,如出一辙,盖四十年功力与先天智慧有以致之,非可以躐等而进,亦非可以幸而致也。抑更有进者,师学问淹博,从学者胥知之,若其行己之谨,律身之严,则容所未尽知。或谓谈禅,乃实行上之努力者,是已。然岂独谈禅一端而已哉!民国三十七年六月十一日即旧端阳节受业滕茂椿谨识于天津之听雨楼。
弟子于老师说词中悟出了禅意,又于老师谈禅中品出了文理,进而领略到老师道德与文章的严谨和高超。此跋与顾随先生之序,同是妙绝的美文,谐和而互补,相得而益彰。
五、师恩难忘
1949年秋至1952年春,顾随先生因心脏痼疾卧病三年有余。病愈后于1953年6月携家迁到天津,就任天津师范学院(河北大学前身)教授。此时,滕茂椿尚在天津,得以经常前去探望。1954年,滕茂椿奉调石家庄,顾随先生设家宴送别。1958年,滕茂椿被“错划为右派,虽每年也回天津省亲,就不便连累先生了”。1960年9月6日,顾随先生逝世,滕茂椿“从报刊上得到消息,也只有默默心香悼念先生而已”[14]。
顾随致滕茂椿信封(1948至1953年间)
顾随致滕茂椿书(1953年2月11日)
滕茂椿先生多年在纺织行业工作,1989年退休后,被原单位河北纺织总会延聘从事史志编纂,直至2004年初才随机构调整离开公廨。虽未称著于文化学术领域,却于诗文、书法无不造诣深厚,先后辑印了《鸡肋集》、《俯仰集》、《晚晴集》、《燕归集》、《云烟集》等诗词文集数种,书法作品多次参加全国和本省展览并获奖。进入80年代以后,他与各方学友一道开始搜集整理顾随先生的遗作,把满怀的感恩与忆念寄寓在传扬老师道德学问的事业之中:
他编检老师当年留给他的著作手稿,及自己和同学的抄稿,为四卷本《顾随全集》提供了近十万字的文本。
他藏有老师墨宝数十件,但却不忍私之,陆续将《关于诗》、《濡露词》、《稼轩词说》等稿本及《金刚经》写本无偿赠送给老师后人,以广流传。
他先后撰写了《我和顾随先生》、《深切怀念顾羡季师》、《写在参加纪念会以后》[15]、《千秋慧业 一代宗师—纪念顾随先生》[16]、《清河顾随先生临帖四种跋》、《感恩琐忆》等多篇文章,记录深厚的师生情谊,留下宝贵的文史资料。
2012年4月,滕茂椿将珍藏多年的又一批顾随手稿赠与顾之京
顾随手写本《金刚经》封面及首页
《顾随临帖四种》书影
于此尚需特书一笔的还有《顾随临帖四种》。1990年3月,天津市古籍书店影印出版史树青所藏《顾随先生临同州圣教序》[17],滕茂椿先生见后随即与古籍书店联系,确定提供自己珍藏多年的老师碑帖临本四种—《黄庭经》、《善财寺碑铭》、《道因法师碑》、《张黑女碑》—再付出版。他请燕大同门周汝昌撰写引言,再邀老师辅大弟子叶嘉莹作序,并自撰跋文记述临本的获得始末,兼评老师作为书法艺术家的妙论与高格:
先生向不以善书自许,亦不肯轻易为人作条幅、楹联。……先生志在教育人才,故治学至勤,书艺特其余事。然为文属草,乃至书翰札记,类皆认真书写,真草字形靡不规范有法度,结体亦力求淳美;池课则更一丝不苟,气贯神完。顾其作品每于出示二三学子后辄随手弃置或为友人门生携去。兹四临本中之三本,即先生由碾儿胡同移居南官坊口时,弃置废纸堆中而为余发现,携归寒斋者。
文章重点阐述了顾随先生的学书路径和书学观念:
先生尝谓余曰:“吾早年临苏黄,难于精进,后从吴兴沈尹默先生游,服膺其用笔理论与实践,并悟‘腕力遒时字始工’之奥诀,乃取晋唐诸大家行楷碑帖悉心揣摩,日日临读,于褚河南、小欧阳尤多致力焉。”先生嗣以精研佛教文学,每观赏唐人所写经卷,并留意章草,书法境界因之益高,渐成一己风格。先生曾戏成一绝句云:“学晋未能复学唐,当年曾记写苏黄。而今始会苏黄笔,也有些儿出二王。”盖甘苦之纪实也。
先生于书法艺术实有深湛研究与会心处,对书体源流亦有独到见解与引论。……先生尝谓临池首宜讲求用笔,点画务实,注意平直,则结构工稳,而又须灵活飞动,熟中有生,学古而有个性,庶不至失于邯郸学步也。先生《倦驼庵诗稿》有论书绝句:“笔精墨妙说山阴,千古风流直到今。异代萧条时序改,今人难会古人心。”又云:“此事何堪中世用,天然爱好是生成。自心没个悟入处,枉向如来行处行。”三复斯言,或有资师承者深造之参考也!更有进者,深究先生书法艺术,实不应游离于先生创作暨教学诸艺术之外。
滕茂椿致本书作者的信
滕茂椿先生此跋写于1991年他七十二岁之时,相较1948年《兔子与鲤鱼》那篇短跋,少了些俊朗,更添了质实。
附录:顾随致滕茂椿书三十一通[18]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日
莘园兄青鉴:
大作捧读一过,颇有意致。惟句法未能遒炼,尚是工夫不到。余学诗,自十岁起至卅,仍是门外汉。卅以后,从尹默师游,始稍窥见门径。近五年来,致力于黄山谷、陈后山、陈简斋、杨诚斋诸家之诗,自谓有得。惜默师远在南天,无由印证耳。兄下礼拜一日上午,如有暇可过我一谈,当为细述此中经过。又不知有此闲趣否耳。草草即颂
吟祺
苦水再拜 四月二日
如新十时到寒斋,当到北海散步,何如?希示知。
今日意绪甚不好,作此短札,乃有涂改,可笑也。
一九四二年五月三日
拙录稼轩词选目二纸尚在兄处,便中希寄还,以尚有人等候一看也。连日仍苦暇晷甚少,未能重钞一份耳。静虚已返津未?夜深甚草草。此致
莘园兄史席
苦水再拜 五月三日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一日
莘园兄:
《译丛补》自携来之后,每晚灯下读之,觉大师精神面貌仍然奕奕如在目前。底页上那方图章,刀法之秀润,颜色之鲜明,也与十几年前读作者所著他书时所看见的一样。然而大师的墓上是已有宿草了。自古皆有死,在大师那样地努力过而死,大师虽未必(而且也决不)觉得满足,但是后一辈的我们,还能再向他作更奢的要求吗?想到这里,再环顾四周,真有说不出的悲哀与惭愧。在我,是困于生活(其实这也是托词),又累于病,天天演着三四小时单口相声,殊少余暇可以写出像样的作品来的。十年前作的一篇小说《佟二》已在《辅仁文苑》上登载出来,可惜社中只送我一本,未能相赠为憾耳。夜深,甚草草。此颂
著祺
顾随拜手 五月廿一日灯下
词改既,附寄。外有铭武所作诗词各一章。
莘园谨按:信中所说的《译丛补》是鲁迅先生的译作。鲁迅生前出版过《壁下译丛》,《译丛补》收录的是未编入前书的译作。此信由对鲁迅先生的景仰而引发出许多感慨,当年身居沦陷区的北平,生活贫困,先生多病之身得不到治疗与休养。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课罢归来,天已向晚。电车上口占短句四韵,自觉不恶。今夕灯下写出,细读一过,殊不佳,甚以为怅,姑抄奉一看。
向来哀乐意,今夕不争多。流水去未已,落花无奈何。吾心纵冥漠,天气尚清和。好是青灯在,茅庵照倦驼。
送来大卷册子,昨宵灯下为兄写得尹默先生《蜀中杂诗》十一章。纸极佳,与笔墨有相得之妙,自觉与平时所写不同。星期六日晚,如能见过,当以相付。所恨不得令孟铭武君见之耳。连日忙,又不得好睡,颇有疲意,抽暇写此,甚草草。此致
莘园吾兄史席
顾随拜手 五月廿五日
诗中第七句“好是”两字改“灼灼”或稍佳耶!苦水又白
莘园谨按:先生为我所书沈尹默《蜀中杂诗》十一首,笔精墨妙,是先生得意之作。先生自跋云“莘园于冷摊上得此大卷册子,为写尹默先生诗,自觉笔意颇与平时不同。卅一年五月廿四日苦水”。这里所说的大卷册子是清代殿试考卷用纸,白宣纸折子裱褙,有朱丝栏。40年代北平冷摊上常有出售。余于1942年春在早市上得此种试卷及空白卷册十余本,曾以两本送请先生试用。
一九四二年六月七日、八日
莘园兄如面:
昨日驾临小斋。以山妻病象颇险,心绪不宁,未能畅叙,歉歉。今日早起,看其情形甚好,眠食俱佳,殊出人意料之外。私心愉悦,不可名状。明日吉祥园夜戏,则恐仍未必能观光。天热,又夜间怯于久坐故耳。兄未悉有兴否?惟演来亦大料不能太好,去与〔不〕去亦无大关系也。吾比来写字似又有小长进,为孟铭武兄写得两小幅,颇自喜。昨兄见过时,惜未取出一看。大卷急切不能下笔,恐匆匆负此佳纸。然既有此意亘胸中,即愈不能佳也。草草遂尽两页纸。专颂
夏祺
苦水再拜 六月七日
莘园自西郊归来,驾过荒斋,共话今昔,不胜感喟,因赋长句三章
一带红楼映夕晖,萦青缭白四山围。园花寂寂无人见,华表双双待鹤归。
狡兔逡逡狸竖毛,旧携手地长蓬蒿。过雨樱桃熟初透,共谁撷取佐春醪。
几度良宵吹玉笙,旧游如梦欠分明。群花寂寂胭脂落,一径荒荒萧艾生。始信桑田变沧海,怕登高阁眺新晴。归来泪洒城西路,红日苍山管送迎。
卅一年六月八日写奉莘园道兄 苦水
写罢信后始点定大作,既毕,乃成此三诗,故信中不曾道及。诗既不佳,字亦草草,聊当纪事而已。羡季又识
莘园谨按: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翌日,燕京大学为日寇劫夺,师生有被逮捕者,多数人限令当日离校,仓促间,行李及书籍多未能带出。次年夏,余得悉可以回校搬取个人遗在宿舍物品,乃于6月某日雇人力车到校,则见原住湖滨宿舍门户大敞,所有书籍、被褥及一应物品均被洗劫一空,校园杂乱荒芜,不堪入目。回城后晋谒先生,禀告实情,相对叹惋久之。
一九四二年七月四日
莘园兄如晤:
蒙代向何校长订会晤时间,谢谢!晚饭后当即到北池子八十八号,与何公谈半小时。初是寒暄,继则谈诗谈文,谈桐城派古文,谈中西文化。而何公时时作欠伸,遂不得不兴辞矣。始终不曾谈到暑后职业问题。送出门时,何公忽曰将来还请多教云云,或是增加钟点之意,亦未可知。好在场面已经交代过去,明早当再到孙主任府上一谈,或有切实之表示耳。陶令诗曰:“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今兹苦水尚有一定地点可以走走,贤于陶令远矣!一笑。稍迟仍当谋一会,先不多写。此颂
夏祺
苦水再拜 七月四日灯下
莘园谨按:信中所谈的何校长,是当时私立中国大学校长何其巩(字克之)。何是安徽桐城人,早年是冯玉祥将军部下,曾任北平市第一任市长。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不与日伪合作,专任中国大学校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燕京大学蒙难,许多燕大教师失业,何校长尽量聘用,顾师亦受聘兼课。信中所提孙主任是中国大学中文系主任孙楷第先生。1944年春,日寇曾大肆搜捕沦陷区爱国人士,何其巩先生亦遭逮捕。出狱后,顾师写诗慰问,何公深感欣慰,曾将此诗装裱,悬诸客厅。这首七律诗是:“莫信蛟寒已可罾,飞飞斥笑鹏。花开燕市仍三月,人在蓬山第几层。共仰挥戈回落日,愁闻放胆履春冰。将军百战勋名烈,醉尉凭教喝灞陵。”(《共仰》)
一九四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莘园吾兄:
别来又将一周矣。日来阴雨,殊无暑气,想吾兄可少出许多汗也。惟贱躯颇与此种天气不宜,筋骨无力,腰背作楚,遂并字课亦行停止。其惫可想见。内子自昨日起病况亦不佳。今午请医诊察,据说尚无大碍。但令人心中不免悬悬耳。此周尚未到大钟府上讲书,昨已去函道歉,希望放晴后能补课方妙。日前于马路旁地摊上得一歙石砚,只费洋壹元五毛。昨午鲁安来谈,出以示之。渠谓虽是新坑,尚非赝品,若购自肆中,须洋十五至廿元也。私心甚以为喜。匆上,即颂
训祺
顾随再拜 七月卅一日
莘园谨按:信中所谈在大钟府上讲书一节,大钟名镛,与予高中时在北平汇文中学同学,1937年入辅仁大学教育系,1941年毕业。1942年顷住北平新街口公用库,顾师曾为其二弟郭铠补国文课。鲁安先生名堇,原燕京大学国文系主任,燕大封校后在家闲居,后到解放区参加革命工作,改名于力,新中国建立后任人民政府要职。信中提到的歙石砚,后师以赠余,颇珍爱之,可惜在“文革”期间不慎失手落地摔坏。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六日
莘园道兄:
上周晤面两次,一在小斋,一在尊寓,又同游北海,甚畅,本可以不必再写信。惟闻董鲁庵先生于上月出家,留书与家人,具说决往僻县深山,家中亦不必寻觅云云,心中不无枨触。昨夕梦中,为雷雨惊醒,辗转不能入睡,因念董大师此时不知闭关何处。韦苏州诗云:“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真不啻为此刻情景写照也。今晚亦颇思作一诗,但珠玉在前,未免难于下笔,恐终于一字也写不出耳!草草,不尽。即颂
秋祺
苦水再拜 九月十六日
莘园谨按:鲁安先生1942年8月到解放区,行前以出家为名,以防家人受株连。
一九四二年十月八日
心圆道兄如晤:
手书诵悉,吾辈平时作书,信手写去,遂多病态,比至立志学书,方才觉得虽不为晚,然总不免多费一番手脚。平直乃是苦口良药,多多服用,自然有益。近中心气苦未能平和,不克安心创作,只和得何先生七绝二章。
甘罗事业逐飞烟,自古聪明恨大年。寄语华阳真隐道,人间会有再生缘。
释氏谈空破死生,由来四大有亏成。可堪半夜罡风恶,吹断碧霄雏凤声。
凑韵而已,不复成诗。草草,即颂
秋祺
苦水和南 十月八日灯下
墨尚未试,不知其果在何等耳。又及
莘园谨按:信中所言何先生即何其巩。何先生之子夭折后,悲痛之余,有《哭玲儿》诗。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一日
莘园道兄如晤:
昨晨外出,到一同事处小坐,竟至失候,歉歉!今晨小谈,甚畅。惟未提及作字,不知兄比来字课工夫如何?能不间断方好。吾年来虽有志于此,然时间与精力有限,不免有一曝十寒之恨,进步殊少。大凡为学,说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说一尺不免是零,行一寸则实实在在地一寸也。此非独作书一事为然矣。兄年富力强,公余之暇,正宜勉力读帖、临帖,久而久之,自有一番悟入,亦自有一番受用。所谓“归而求之,有余师”者,此也。草草,即颂
秋祺
苦水再拜 十月十一日
此纸第一行是今早未晤面前所写,方写得“处”字,而兄已至小斋,遂搁笔。今晚灯下独坐无俚,乃足成之,亦无许多话要说,但使此纸不废置耳。不笑,不笑。又白
此种格纸,屡蒙兄与铭武称赞,得暇拟到南纸店中一看,如有存纸,当使其再印些许分用之也。
莘园谨按:先生来信有时用自行设计的十五行浅驼色格纸。纸是普通的薄高丽纸,可展开用,亦可对折使用。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日前枉顾,失候为歉。比仍苦痔疾,不能久坐、久立。今昨两日竟日有俗客在座,昨夕复失眠,今晚困顿,不可言说。四日赐书并词一章均拜读。词结句“松”,字韵不稳,须另拟;余可,嫌造语尚未矫健耳。吾近顷又作七言古风二首,似不恶。惜此刻未能录出。适间口占得五律一章,写奉一看。
智者盈千虑,祀人亦浪愁。四时成代谢,一水尚东流。天末无青鸟,尘中共白头。荒城何限树,摇落向深秋。
何如?似较前二首为稳也。明日上下午有五小时课,须早睡,不多写。此致
莘园道兄吟席
苦水再拜 十五日
有事相烦,星期三日下班后能枉驾不?苦水又白
一九四二年初冬
解闷六绝句
妇病犹能理针线,吾衰未忍废诗篇。谁知深夜明灯下,忽漫相看雪满颠。
坐久起来腰欲折,入冬不复写黄庭。雨余双柏犹竦翠,屋上老鸦闲刷翎。
年来谙悉菜根香,脱粟仍储隔宿粮。拨火徐煨马铃薯,殷勤娇女劝先尝。
半城斜日几多愁,满市黄尘莫出游。草木初冬未凋落,先生已著两棉裘。
烧得山芋欺软玉,嚼来萝菔似甜冰。半年不吃肉边菜,惭愧山中入定僧。
出家自是丈夫事,方外可堪麋鹿群。眼底悠悠失奇士,山头暗暗起寒云。
卅一年初冬写奉莘园道兄一笑 苦水
一九四三年元月二十六日
莘园吾兄如晤:
吾比来为诗所祟,眠食俱不能佳,精神亦苦不足。好久不曾写信,职此之故。铭武致兄信一纸,兹附函寄上一看。拙作七古一首,与平日作风颇不同,录上兄看如何。如与铭武信,祈代抄寄,并请告渠,吾忙于作诗,恐急切未能作报书也。草草不尽,即颂
年
苦水再拜 廿六日
前嘱纸店所刷格纸,仍未送来,殊怏怏。
今意
试作古体
弱柳垂丝凝光,新荇牵翠羞下裳。涧花首叶底藏,十五女儿肌肤香。海水亘万里,鼍鸣浪不起。独携幽梦向古原,龙宫泣龙子。白日兮丽天,亿万兮斯年。纵夸父之追逐,奈羲和之扬鞭。云旗逝兮蓬岛,红尘涨兮驿道。山中猿鹤阒无声,寒蛩泣露萤粘草。
暮归过景山下有作
叔季迫生事,晨出夕始归。舌僵腰脚软,未悔作计非。独过景山下,红墙上落晖。朔风来塞外,凛凛袭我衣。故苑门掩游人去,万鸦盘空号日暮。古槐铁干当岁寒,谁吊前王殉国处。
此与《今意》一篇是两条路。莘园兄当知之。苦水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八日
莘园道兄如晤:
手教并转来铭武兄书俱诵悉。五律四章颇有韵致,修辞或有不甚精到处,当是手生之故,不足为害也。大凡吾辈今日生活所最要保持者为诗心。诗之或作与否,及作得成熟与否尚在其次。近来在课室中常发此议论,不知兄以为何如。贱恙虽未大好,然日有起色,腰脚觉得有力,可慰锦注。房东已将房卖出,又须搬家,殊觉叵耐。刻在找房,请兄亦代为留意。然须在后门一带方佳耳。草草,余面详。即颂
春祺
苦水再拜 三月十八日
旧岁所录诗稿,屡次相见,均未交付,兹附函奉上。比来久不作真书,写来恐反不能如此之匀净也。又白
一九四三年四月八日、十一日
莘园兄:
手书与大作二章,今午接到。词虽云效拙体,然甚有思致,较之以前所作,进益多多,可喜也。随手为改定数字寄还,或有助于吾兄之揣摩,亦未可知。拙词不足学,一如拙书。学之而善,已自不成家数;学之而不善,病不滋多乎?苦水之词与字,亦不尽学尹默师。兄当能解此意。春假七日,不觉草草遂将过去,怅恨何如!假中除三到北海,余时大都坚坐空想。久不作词,近中颇有词意,已作得三章,见另纸。尚有二章腹稿犹未就也。义山诗、六一词,可常读之。如有疑,每周末日下午过我一谈,或能为兄说之。今日上午为司铎书院学生改得十本卷子,神疲,字甚草草,不罪。即颂
吟祺
苦水再拜 十一日
浣溪沙
城北城南一片尘。人天无处不昏昏。可怜花月要清新。药苦堪同谁玩味,心寒不解自温存。又成虚度一番春。
自着袈裟爱闭关。楞严一卷懒重翻。任教春去复春还。南浦送君才几日,东邻窥玉已三年。嫌他新月似眉弯。
久别依然似暂离。当春携手凤城西。碧云缥缈柳花飞。一片心随流水远,四围山学翠眉低。不成又是隔年期。
昨夕有友人来小斋坐谈,不觉遂进一盏茶,友人既去,解衣上床,竟不成眠,枕上口占小词三章。晨起录出,殊不自以为佳,下午睡起更益数字,稍近平妥。莘园学词甚有思致,故即以此稿寄之,不复重抄也。
四月八日 苦水
莘园谨按:这封信中首先提到为我的习作批改一事,原作题目是《读〈霰集词〉稿竟,效吾师体试填〈临江仙〉两首》。先生除为修改多处外,并有多处眉批,最后总批之云:“效拙作颇有似处,想见揣摩工夫。然拙词实不足学也。宋词如欧阳、稼轩是我之师,学我何如学我师乎?”先生对弟子习作认真批改,多加鼓励,循循善诱。缅怀德音,言犹在耳。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四日
顷改得旧稿一章,寄奉一看,并希转交孟铭武兄为荷。风沙漠漠,心情至为不好,肝疾又蠢蠢欲动,叵奈叵奈。惟时时欲作词耳。此致
莘园兄史席
苦水 十四日
一九四三年四月
卅二年四月铭武自津来故都,一日雨后与莘园同坐北海公园,纵谈久之,感而有作
下山白日正迟迟,犹是明灯未上时。会得简斋诗句好,晚风徐动绿杨枝。(简斋诗:“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春风百媚生。”)
吾师诗句久空群,落笔千秋接右军。耿耿此心虽好在,青青双鬓已输君。(莘园近作《临江仙》有句曰:“好是鬓双青。”)
学书犹未略知津,漫说苦思通鬼神。铁画银钩今尚在,龙腾虎掷更何人。(铭武购得影印大王真迹,喜形于色。)
壮志年来已半消,诗心澎湃尚如潮。六街人静无车马,独上金鳌玉桥。
寒食后一日风雪中见杏花,用青峰寒食过筒子河诗韵有作
幽斋危坐数晨昏,何处可寻春梦痕。一树杏花风雪里,此时肠断与谁论?
夭桃落尽柳垂丝,谁是伤春杜牧之?结子成阴等闲事,不堪风雪过芳时。
再和清明后一日纪事之作
待得阳春至,楼前日日风。何人梦蕉鹿,有客见蛇弓。未信此间乐,敢云吾道穷?衰残兼病懒,只与去年同。
卅二年暮春写似莘园道兄 苦水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五日
心圆道兄如晤:
日前得手书,冗未即复,谅之,谅之!铭武信一纸附上,又拙诗七首,“北海中坐谈”四章当稍佳耶?搬家在下礼拜中,以非星期日,恐公忙,亦未便邀兄前来照看也。昨日为周太师母接三日,曾往吊,见旧雨多人,皆老苍憔悴,不禁慨然。又座中皆夹衣,而余尚未脱棉。年未五十,疲惫如此,真无奈何。大作于日前曾批改数处,不知当尊意否?今日作字过多,臂为之酸。甚草草。专此。即颂
春祺
驼庵拜手 四月廿五日
莘园谨按:信中所言周太师母是鲁迅先生母亲,时卜居北平,由朱夫人陪伴。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八日
莘园兄如晤:
明日即移新寓矣。以非休沐日,故亦未便烦兄帮忙。盛意亦只有心领。铭武书一纸附上。日前写得一长信又拙作诗四首,俟面交。近得秋明老师字一幅,诗及杂稿六纸,相见时当同赏之。匆匆不尽,即颂
日祺
苦水拜手 四月廿八日
新寓为南官房西口廿号前院
一九四三年五月
今日冒雨到校授课,晚夕独坐得诗一章。写奉莘园一看。
群花落尽燕飞忙,怪底今朝分外凉。巷后巷前泥滑滑,天南天北雨茫茫。居家不觉如萧寺,说法还须到讲堂。江汉东流何日已,书生漫断九回肠。
又和柴青峰先生诗二首,首章则步其崇效寺观红杏青松图诗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