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 余秀华:让我疼痛的诗歌

月光落在左手上 作者:余秀华 著


代序 余秀华:让我疼痛的诗歌

沈睿

昨晚睡前看了一眼微信,一个朋友转了《诗刊》推荐的一位诗人,题目是《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题目刺眼,让人不舒服,不知道写诗与脑瘫有什么关系,我一边想一边看照片,照片中这位女性站在田野上,脸色坚毅,姿势倔强,背后是金黄的油菜花,绿色的农田或野草,小树细弱,枝叶还算繁茂,这位身穿黄绿色套头衫黑短裙的女性——看起来相当年轻好看的诗人与背景连成一体,暗示着她的日常生活背景。

我接着看诗: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这么清纯胆怯美丽的爱情诗!我被震动了。我接着往下读,一共十首诗,我看了第一遍,第一个感觉就是天才——横空出世的一位诗人在我们的面前,她写得真的好。我又读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完了,我在床上坐直了,立刻在微信上转这位女诗人,并写:这才是真正的诗歌!

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

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

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

轻视了清晨

还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遗弃,被孤独

被长久的荒凉收留

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

爱得不够

什么是诗歌?怎么写诗?余秀华在这十首诗的后面有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并回答这个问题:“我从来不想诗歌应该写什么,怎么写。当我为个人的生活着急的时候,我不会关心国家,关心人类。当我某个时候写到这些内容的时候,那一定是它们触动了,温暖了我,或者让我真正伤心了,担心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她的诗,体验语言的力量与感情的深度。对她实在好奇,在网上搜索她,我查到了她的博客,博客里全是诗歌。我开始读,一发不可收拾,好像走进了斑斓的秋天的树林,每一片叶子都是好诗,都凝聚着生活的分量,转化成灿烂的语言,让你目眩,让你激动得心疼,心如刀绞,让你感到心在流血——被诗歌的刺刀一刀刀见红。

我一篇一篇地读下去,我再也无法睡觉,我被余秀华的诗歌——她的永恒的主题:爱情,亲情,生活的困难与感悟,生活的瞬间的意义等感动、震动,读得直到累了,在网上看看有没有她的新闻。有,两三条,都是上个月的,上个月她来到北京,在人民大学朗诵,所以有人开始关注她。

我觉得余秀华是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出奇的想象,语言的打击力量,与中国大部分诗人相比,余秀华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而不是充满华丽装饰的客厅。她的诗歌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如《诗刊》编辑刘年所说:“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我不太苟同刘年先生的“血污”说,但余秀华的诗歌是字字句句用语言的艺术、语言的力量和感情的力度把我们的心刺得疼痛的诗歌。

于我,凡是不打动我的诗歌,都不是好诗歌,好诗歌的根本标志是:我读的时候,身体疼痛,因为那美丽的灿烂的语言,因为那真挚的感情的深度,无论写的是什么。余秀华出生的时候因为医生的失误导致脑部部分瘫痪,肢体不便,但她的精神却高高飞扬。我不认同什么“脑瘫诗人”,要是这样我们是不是该管某个身体有疾病的诗人叫“高血压诗人”?这样介绍余秀华,反映了缺乏基本的对身体有挑战的人的尊重与理解。

余秀华的诗歌绝不是矫揉造作的——今天我收到了米家路教授编辑的《四海为诗:旅美华人离散诗精选》,里面也收录了我的诗。看我自己的诗,比余秀华的差远了,突然不好意思,怎么把这种诗歌拿出来呢?但读读中国当代诗歌,突然觉得,自己总还是有真情,每首诗写的还是真的感情,很多诗人写的都是假感情呢。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乔装打扮的诗人,不知他们干吗要冒充诗人,把语言弄得前不着天后不着地的,把毫无关系的东西放在一起,毫无感情或语言逻辑,以为就是诗歌呢。

还是看余秀华吧。

这是她向2014年歌唱般的告别:

像在他乡的一次拥抱:再见,我的2014

像在他乡的最后告别:再见,我的2014

我迟钝,多情,总是被人群落在后面

他们挥手的时候,我以为还有可以浪费的时辰

我以为还有许多可以浪费的时辰

2014如一棵朴素的水杉,落满喜鹊和阳光

告别一棵树,告别许多人,我们再无法遇见

愿苍天保佑你平安

而我是否会回到故乡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怀揣下一个春天

下一个春天啊,为时不远

下一个春天,再没有可亲的姐姐遇见

但是我谢谢那些深深伤害我的人们

也谢谢我自己:为每一次遇见不变的纯真

沈睿:学者,研究领域为女权主义思想、中国女性文学。美国俄勒冈大学比较文学博士,现为美国莫尔豪斯学院(Morehouse College)教授,中国研究项目主任。出版过散文集《假装浪漫》(2009)《荒原上的芭蕾》(2010)《想象更美好的世界》(2012)《一个女人看女人》(2015)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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