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8/13(周日)鹿野
虽然我又在发招募志愿者的传单,尽可能地招揽更多的人,但看护不是来一次就能学会的。
志愿者忙得来不了的时候,老实说,我心里只是疑惑“为啥”。大家都过着不同的人生。其实比起志愿者,国家没有做根本的保障更让我恼火。
有时觉得老天给我的试炼着实残酷。我时常觉得早死早超生。然而,人类实在是奇妙,一到这种时候,就定会产生“谁要死啊”的想法。我寻思着老天给我的工作究竟是什么。
凌晨2点30分,阿北的眼皮已经在打架了。
阿北,对不起!
(摘自《看护笔记》)
*本书引用的日记内容如未做出处说明,则均摘自《看护笔记》。
1
鹿野决心“和父母分开生活”,是在1983年,他23岁的时候。
这是出于他的一个强烈的念头,即“希望父母过上自己的人生,别因为我是残障者,而成为牺牲品”。另外,也有些其他原因迫使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可是,从当时残障者的福利状况来看,身体残障者的生活方式基本上只有两种。
让父母照顾一辈子,或者住在身体残障者的设施里。
鹿野没有选择其中任何一种,而是踏上了布满荆棘的道路。重度身体残障者向“自立生活①”发起了挑战。
从此以后,寻找护工与调整日程表成了他赖以生存的“工作”。他坐着电轮椅亲自上街分发传单,在大学和医疗福利机构做演讲,还在报纸上投放招募广告,用以征集志愿者并阐述其中的必要性。
但是,人数要如何填满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是个严峻的问题。
关于看护鹿野的一天:“白天”(上午11点~下午6点)和“夜晚”(晚上6点~9点)各需1人,“陪夜”(晚上9点~次日上午11点)需要2人,实行的是合计4人的三班交替制度。单纯计算下来,一个月就得要120名护工,一年则需要1460名护工②。
鹿野床边的墙壁上贴着纸张,上面写满了每个志愿者方便的日程。就像下面这样:
关 7月的第二周和第三周没空
横山 7/1、7/18不行,7/21考试,8/8~8/12参加社团的夏季合宿
小林 7/1~7/16实习,7/28~8/5回老家,其余时间除周五以外都可以
今井 除周二、周四、周六都可以,7/26~8/1没空
……
远藤 7月~9月期间,周二可以留宿,周日的白天也没问题
坂本 7月中旬~下旬有考试和旅游,8月中旬能来(周六除外)
伊藤 7/18、7/25不行,7/4、7/11、7/26可以
曾经协助调整日程表的老志愿者俵山政人说:“协调志愿者就跟拼七巧板一样复杂。”
如果有很多志愿者每周都在固定的时间过来,那事情倒还好办,可大多数人希望的是每月一两次的非固定时间,日程也随志愿者的情况而变更。而且“留宿”时,尽量得让老手搭配新人,还分“晚上精神好的人”和“白天精神好的人”,也有的志愿者分到一起时会“闹矛盾”。
这类拼图碎片和考虑条件越多,协调便越复杂。幸好“白天”有定期参加的主妇,但“夜晚”与“陪夜”大半由不定期的志愿者所占据。鹿野凝视着日程表,甚至在安排两个月后的预定计划。
活动中的志愿者约有40人,其中七成是学生,三成是主妇及社会人。到了毕业、求职季的时候,人员自然会出现大换血。
鹿野有句口头禅:“人就像挤牙膏一样挤进来,又挤出去,我的一生就这样度过吗?”
最麻烦的是学生的考试期和成群回老家的假期。因为空缺实在无法填补,往往要花上很长的时间不停打电话。
“喂?下下周周五的陪夜,怎么都找不到人啊。”
鹿野拿不了听筒,所以由志愿者拨号,把无线电话的分机搁在鹿野的耳边:“很忙吗?这样啊,辛苦了。那下次再说吧。嗯,拜拜。”
听筒从右手换到左手,再从左手换回右手,可电话依然打不完。
老志愿者土屋明美从前替鹿野打过很多这样的电话。当时手机尚未普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大家似乎都跑出去玩了,几乎找不到人。即便电话留言,也鲜少有人回电。
“谁都没有为他人深入地考虑过。”
虽然是别人的事情,自己却感同身受地寂寞了起来。告诉鹿野后,他回应说:“经常这样啦。”
然而,也总不能“经常这样”。
就算事先安排好日程表,年轻人也都是大忙人。比如社团远出、实习计划、感冒……还有前一天晚上打电话来取消的。
这种时候,鹿野只得自掏腰包购买收费的家庭护工服务。残障基础养老金、低保费以及各种公共看护费③组成了鹿野的经济来源,而他总是处在经济窘迫的状况。
烦躁慢慢在心里累积起来,假如这时来了个新的取消电话,鹿野会变得怒不可遏,抓到什么就扔什么。话虽如此,他没有这样做的力气。那他会怎么办呢?
“阿关,痰盂!”
听到鹿野的怒吼,志愿者便心领神会地把用来吐漱口水的塑料盆搬过来,使劲拍在地板上。
哐的一声巨响在房间里回响,鹿野的愁闷似乎缓解了一些。
然而,不是填满日程表就万事大吉了。归根到底,关键还是人的“质量”。
尤其在1995年,鹿野佩戴了人工呼吸机之后,又多了个“吸痰”的问题,他不得不亲自培养会吸痰的志愿者。
吸痰本属于“医疗行为④”,只有医生、护士、医疗工作者才能操作。
照这样的话,那人工呼吸机的使用者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病房。
结果鹿野找到了一条活路,对医疗行为中允许的例外——“血亲、家人”进行了扩大解释。也就是说,来到这里的志愿者,对鹿野而言是“广义上的家人”(也可以解释为,面对弃之不顾便有生命危险的人,人们必须采取“急救措施”)。
只要鹿野说“志愿者是我的家人”,那谁都无法插嘴。即使吸痰失误造成了最坏的情况,也不会追究志愿者的责任,这条活路就是建立在如此坚定的决心之上。
第一次吸痰的时候,我特别紧张。
我要求对方一定要教我看护的基础知识。
一天有几十次痰,无法预测什么时候出来。有的时间段完全不会出痰,可饭后非常容易出现。当胸口开始咕噜咕噜地作响,呼吸机发出“哔——”的尖锐警报时,便是鹿野体内积痰的信号。若不赶紧吸出来,就会引发呼吸困难。
鹿野的喉咙(锁骨之间的凹陷处)上开了个洞,安装着名为“气切套管”的树脂器具。它连接着人工呼吸机上面的导管(伸缩管)。
扶着气切套管拔出导管的时候,似乎会碰到人的伤口处,感觉特别痛。按下吸痰器的开关后,马达开始嗡嗡嗡地震动。软乎乎的吸痰管(导管)约30厘米长,对尖端进行消毒后,再伸入气切套管的洞孔内。
“可以往末端再插进去点。慢慢来,没错。”
负责在白天看护的主妇志愿者才木美奈子指导着我。
指尖感受到了痰被噌噌噌地吸出来。拔吸痰管的时候,诀窍是像揉纸捻一样,用食指和拇指旋转导管的尖端。
我与鹿野目光相遇。他一脸奇妙的表情。自己变成实验台,让新人来吸痰,对鹿野来说也是不小的压力吧。我用表情询问他怎么样,只见他做出了“再来一次”的口型。一摘下呼吸机,他就无法发声。
虽然也因痰量的多少而异,但这个操作通常要重复两三次。吸痰结束后,鹿野吁了口气,神色释然地谈起了感想:“做起来出乎意外得冷静,应该没问题,学得快的人马上就能学会。可相反的,也有人始终战战兢兢。”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有些好奇自己是学得快的人,还是学得差的人。
“嗨,很快就能习惯的!”
才木用劝说的语气对我说。
一天傍晚5点,鹿野家的人口密度达到了顶峰。女孩们的甜美香味充满了房间。
这是给新人志愿者传授看护方法的“新人培训”。当天,卫校的五名一年级学生、福祉类大学的一名一年级学生(六人全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加上我和另一名男生,一同围绕在鹿野床边。
“川堀君,今天的培训交给你了。”
由鹿野指名的男学生川堀真志是一名医学生。
他一头黑色短发,相貌英俊,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名充满现代气息的帅气大学生。
刚才同鹿野闲谈时,他说:“鹿野先生,真的假的?哎呀,那个超级黄!”连连发出“真的假的”和“超”这类年轻人的词汇,但他其实有一年半的志愿者经验,被提拔为这一天的培训讲师。
他语气严肃地开始向新人女孩们讲解人工呼吸机。
“呼吸机的警报分为上限和下限两种……”
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志愿者,就得从吸痰起步,再到人工呼吸机的知识、医疗器具的替换与检查、应急处理的知识、测量脉搏血压的方法……必须接受五六次的培训才行。如果是一个月只来一两次的志愿者,则得花上两三个月才能独立操作。
事后鹿野向我透露:“培训很累人的。”4月到6月间,他几乎每天忙着培训新人志愿者,体力上特别吃不消。
可实不相瞒,在目睹“培训”现场之前,我有一个很大的误解。
一般身体不能动弹的话,人往往会感到自卑。接受他人的帮助时,心里自然觉得“过意不去”“给人添麻烦了”。
我本以为鹿野和志愿者之间也是这种氛围。
然而,鹿野从一开始就理直气壮,俨然一名有模有样的“老师”。接受帮助和教人技巧,二者毫无矛盾地存于他的身上。
“噢,鹿野教授开始上课了啊。”
才木说着,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鹿野点名让我朗读培训用的资料。
“鹿野先生为什么要服用钾剂呢——因为一旦出现低钾血症,就会引发肌肉无力和意识障碍。”
“这里很关键。为什么我需要管理小便呢——因为心功能不全……”
鹿野开始用洪亮的声音讲解自己的身体和医疗护理的注意点。
这次培训凑巧有许多卫校学生、医大生、福祉专业的学生以及未来的专家参加,在他们看来,自己也能从鹿野那里学来免费的知识。
不如说被感谢的是鹿野。虽然说不太清楚,但我受到了小小的冲击。总之,在这个地方,鹿野根本不是“弱者”。
关于“......做不到”与“......做得到”,当时我有种错综复杂的心情——这就是我最初的体验。
2
承蒙照顾 国吉智宏
以前,读鹿野先生送我的《圣经》时,其中一幕是耶稣对弟子们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们祈求,就给你们。”(《路加福音》11:9)
读到这段,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鹿野先生。
鹿野先生就得到了。因为他是“祈求的人”。
这两年间,鹿野先生给了我很多很多。其中最大的收获便是这个“祈求”。祈求就能得到,鹿野先生亲身为我们示范了这件事。非常感谢。
(摘自人工呼吸机使用者友会会报VOL.3)
“总而言之,那个人‘求生’的念头非比寻常。大家不知不觉间都被卷了进去。”
在北海道勤医协医院当医生(实习医生)的馆野知己说完便笑了。
馆野开始当志愿者,是他在北海道法学部念书的1983年。当时还过着轮椅生活的鹿野才刚开始“独立生活”。
从此,他们断断续续地来往了近二十年。
“之前我就是一个对残障者一无所知的高中生,在某种意义上,我后来受到了翻天覆地的冲击。
一起推着轮椅走的时候,感觉眼中的世界突然开阔了起来。我发现原来街上到处都有落差,会以不同的视角去观察街道和他人……”
馆野背着鹿野去公寓前的澡堂并肩搓澡。一起闻屎臭、擦屁股。由于鹿野生活在轮椅上,还得给他患有痔疮的肛门灌软膏。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年后,两人的精神联系也愈发紧密。
“把这件事说出来估计他会生气,我们还一起看过粉红电影呢。要是当时没有成人录像带,我们也不会一起看片、一起兴奋、一起撸管……真是段妙不可言的宝贵体验(笑)。”
结果,馆野在志愿者经历中学到的是“人生一切皆有可能”的感想。这样的感受似乎在他心底慢慢累积了起来。
北大(1)法学部毕业后,馆野进入了北海道报社。从社会记者转到地方分社就职后,他暂时脱离了志愿者的工作。然而,四年后他离开了报社,30岁的时候又重新考入北大医学部,立志成为医生。这段时间刚好与鹿野的住院生活重叠,他因为呼吸肌的衰退而戴上了人工呼吸机,于是馆野又重归志愿者的舞台。
“我想成为医生,说到底也是因为‘鹿野式交往’的舒适。今后我想通过地方医疗,做一份与地方紧密相连的工作——被志愿者工作影响了人生道路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还有挺多的吧?”
馆野个子高、皮肤黑,有点粗野的感觉,某些地方又透露着大人物的气质。而与鹿野相遇后,馆野被改变的不仅是工作。
我的目光停在馆野家客厅的婚纱照上。他身旁穿着婚纱的是鹿野志愿者中被誉为“元祖级偶像”的土屋明美。
土屋还在道内的Hokuren农业合作社联合会当办公室职员时,便已开始了志愿者工作,并通过鹿野的住院生活与馆野相识。后来,土屋也辞掉了工作,在志愿者经历的影响下念起了职业学校,立志成为针灸师。她也是遇见鹿野之后被改变了人生的一个人。
不过,当志愿者并非全是好事。
有时,鹿野会与志愿者发生争执,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什么是看护?什么是任性?
因为自己的志愿者身份,志愿者必须不停地问自己这些问题,毕竟“工作总是无可奈何”的“借口”根本不起作用。
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帮助这个人?
远比他人烦恼过这些问题的人,或许就是在NHK带广电视台(2)当记者的国吉智宏吧。
国吉智宏开始当志愿者,是他在北大农学部念书的1994年。也就是鹿野佩戴人工呼吸机的前一年。
97/3/30(周日)国吉
我来鹿野先生这儿的时候,志愿者只有10个人左右。
刚开始的第一年,护理还不是很辛苦。可自从他肺部肌肉衰弱、住院佩戴呼吸机后,日子就变成了如地狱般的漫漫长夜。我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情,哪有余力顾及鹿野先生的心情,而这给鹿野先生留下了十分痛苦的回忆,我正为此反省。
但是回过头看,我真的很庆幸自己在这里收获了志愿者的体验。如果没有这两年,我恐怕比现在更加懦弱,是个不顾他人感受的自私鬼。
住院期间的志愿者工作对国吉来说是“地狱”。
当时,国吉面对的是司空寻常的问题,即人类私欲的碰撞。
“说起和鹿野先生间印象最深的事,还要属‘香蕉事件’吧。”
我在JR带广站附近的大众中华饭店见到了国吉。与札幌不同,这样闷热的夜晚只属于内陆地区。国吉用筷子夹住饺子,说了这样一段往事:
住院期间,鹿野一直是个“问题儿童”——
不遵守医院规矩。不遵守睡觉时间。严重挑食。此外,生活各方面都离不开帮助的鹿野还因频繁按响呼叫器而被医院嫌弃。
后面会具体提到,鹿野其实“讨厌医院”。关于自己的症状与治疗,他会向医生打破砂锅问到底:“现在为什么要注射利尿剂?”“这个药有什么意义?”诸如此类,对年轻护士死缠烂打的追问使他经常遭人厌烦。
不仅如此,在鹿野住院的北海道勤医协医院,当时没有一起人工呼吸机患者出院的先例。也就是说,一旦戴上人工呼吸机,就意味着再也无法离开医院,这几乎是一种常识。
然而,鹿野总把“想回家”挂在嘴边,还对医生、护士说:“你们下班后不也会回家吗?所以我也要回家!”
从结果来看,这个念头成了带动一切的契机,可在当时的国吉眼里,鹿野的言行有时只是“任性”罢了。每次他指出的时候,都会遭到鹿野强烈的敌意:“小国是女护士⑤那边的人吗?”
国吉特别不能接受的是鹿野“夜不能寐”的时候。
在住院患者安静入睡的深夜,失眠的鹿野也会毫不留情地按响手中的呼叫器,叫人做这做那。他不是“睡不了”,而是“睡不着”,当时的国吉也没有多想,在被打工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夜晚,看护尤其煎熬。
就在不满即将爆发之时,“香蕉事件”发生了。
一天深夜,国吉正在病房简陋的陪护床上睡觉时,被鹿野的摇铃声吵醒了。问有什么事后,鹿野说:“肚子饿了,要吃香蕉。”
“三更半夜吃什么香蕉!”国吉怒火中烧,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剥掉香蕉皮,一言不发地塞进了鹿野嘴里。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紧张感。
“而且鹿野先生吃东西的速度很慢,我举香蕉的手臂也越来越酸。好不容易等他吃完了,我还得把皮扔进垃圾桶里……”
心满意足了吧?就放我睡觉吧——国吉的态度已显而易见,就在他准备钻进被窝时,鹿野又说了句:“小国,再来一根。”
什么!国吉感到震惊的同时,对鹿野的愤怒也迅速冷却了下来。
“那种情绪的转变,我到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的话就全听了吧,能任性到那种地步,某种意义上也很了不起。当时我可能是这样想的。”
据说国吉把这段经历写进了入社考试的作文里,顺利通过了NHK的招聘。
如今,他是事件、事故现场的“外景记者”,也是新闻中会出现的前线记者。
“香蕉事件”的另一名当事人鹿野,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我只是想吃香蕉,才说了‘要吃香蕉’啊。小国喂香蕉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虽然不情愿,他还是忍住了。毕竟我在这方面是不讲情面的。”
“你不会气馁的吗?”
“当然会。可是,小国没法冲破自己的壳。一想到他是在‘寻找自我’,我也只能投降了。唉,与其说投降,我觉得‘寻找自我’或许能让他有所改变。我在等待这种可能性。”
“自那以后,国吉先生变了吗?”
“变化可大啦。之前他是个不看小说的人,这下开始看了,还说了一堆自己的事。吓我一跳呢。本来吧,小国以前是个过度耿直的人。”
“耿直?”
“没错,耿直——我把小国的秘密告诉你吧。”
鹿野闭起一只眼睛看着我。于是我探出了身子。
“后来啊,小国喜欢上了我这儿的一个志愿者女孩。虽然告白了,但好像没成。”
他说的时候语气愉快。
“这种事情可以说吗?”
“大家都知道啦。因为我会说出来。我要拿这些制造话题。”说完,他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馆野以前是个吊儿郎当的人,居然能当上医生,简直不敢相信。他念书的时候没几个钱,头发乱蓬蓬的,鞋子总是黑黢黢的——而且饭量还挺大。”
“饭量大?”
“特别能吃。我经常说‘你来这里是干吗的?其实不是来当志愿者,而是来吃白食的吧’。馆野就是这么个人。”
鹿野与每位志愿者之间似乎都沉睡着不同的“故事”。说起来,馆野说过这样的话。
“不管是哪个志愿者,我想都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一部分,或者把自己的一部分投影在了他身上……”
我问鹿野:“迄今为止,你到底和多少名志愿者打过交道?”
“有多少呢?”鹿野凝视着空中。
“不低于500吧,但应该没到1000。总之,我已经相当熟练了。”
“熟练?”
“是啊。每个志愿者的想法不同,价值观也不同。
“而且,当今世道连健全者都难以生存,什么失恋啊、父母离婚啊、父亲被裁员啊……都不容易。我说大家背负的东西不同,便是这个意思。我就设法抓住这些,把话题揪出来。而这正是技术啊。”
3
97/6/12(周四)才木
鹿野先生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热,净说些烦人的事。或许因为年纪相仿,我俩挺容易说话的,训斥起来无须留情,我也是发自内心地友善待他。
鹿野先生是我重要的朋友。从他那里,我得到了很多。努力、勇气这些都是用钱买不到的。我还与许多志愿者进行了交流,感觉年轻人真好呀。今后,我也想和鹿野先生一同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进。
洗澡护理的现场特别欢乐。
我见识到了主妇志愿者才木美奈子的真本事。
由于肌营养不良,鹿野的心脏泵功能也在不断衰退,胸口埋藏着“扩张型心肌病”的炸弹。考虑到对心脏的负担,一周只能洗一次澡。
单次洗澡的时间约为5分钟。入浴前先在床上洗完头发、擦拭身体(用涂过香皂的热毛巾擦),最后在盛有热水的洗澡桶里泡一会儿。
洗澡由四人负责——从这家福利住宅的“护理站”过来帮忙的两位年轻女护工,以及在洗澡的日子专程来鹿野家的才木和上门护士⑥畑裕子。
畑先检查鹿野的脉搏与氧饱和度。接着,一名护工抱住鹿野的上半身,另一名抱住下半身,二人合力把他搬去浴室。
我感觉自己看到了不能看的东西。
由于下半身完全暴露在外,默不作声会显得气氛凝重。不如说,因为平时缺席的我此刻偏偏在场吧。我心想不能这样一声不吭地站着,可越想就越挤不出话来。
但是,去厨房热好毛巾的才木一回来,气氛瞬间转变。有种空气焕然一新的感觉。
才木的聊天仿佛不知冷场为何物。比如我家女儿如何如何、昨晚的电视演了什么、职业棒球的比赛结果如何……每个话题看似琐碎,但中心始终是鹿野。
“疼吗?不疼?痒吗?哪里痒?什么,你蛋蛋痒?”
一阵哄笑响起。
“鹿野,今天想让谁来洗?有瘦的、高的、茶色头发的,应有尽有呢。什么,今天要我洗?好嘞,感谢你点名美奈子。”
真是活泼开朗。上门护士畑是与才木同辈的资深护士,因此能跟上才木的节奏,现场的气氛便能松弛下来。
“畑女士呀,你看约翰这里长湿疹了。最好是擦擦药吧?”
“约翰吗?我瞧瞧。真糟糕……”
“约翰?”我一问出口,两人便相视大笑。
约翰·谢泼德是指鹿野的小弟弟。据说取名的人是畑。
“不过,鹿野先生,约翰挺好的吧?又不是波奇(3)。”
畑刚说完,鹿野大嚷道:“你们说什么呢!”
这番看护的情景能让人感受到人情的温暖。
才木说:“我不说话反而不好意思,所以也是在掩饰羞涩啦。不过我和鹿野之间是一种超越了男女的奇妙关系。”
鹿野不禁苦笑道:“才木女士一说起话来就跟机关枪似的。”
确实,才木回去之后,鹿野家又变成了往日那种“暴风雨后的宁静”感。
准确来说,才木不是志愿者。
才木与鹿野同龄,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拥有保育员的资格,在托儿所的工作时间也很长,五年前,民间福利团体的友人介绍她来到这里。于是从两年前开始,她每月都从鹿野手中领取10万日元的看护费,成了一周负责5次“白天”看护的专职护工。
说起才木当上专职护工的两年前,正好是鹿野志愿者最混乱的时期。
鹿野佩戴人工呼吸机的“自立生活”进入了第三年。住院时期提供支持的馆野、国吉等靠谱的志愿者接连因毕业就职而离去,与新人志愿者的交接不太顺利。由无偿志愿者提供全部帮助的体制岌岌可危,鹿野精神上的不稳定也使得他与众多志愿者对立、决裂。
鹿野也曾对前途感到悲观,有段时间连连哀叹“想死”“受够了”。
97/1/8(周三)鹿野
我不想当残障者了。心里觉得想死,真的,就这么极端。
我现在每天失眠到天明,真的要神经衰弱了。再不出门,感觉人都要疯了。我对不住大家。
要是社会的精神生活更丰富些就好了。现在我的心灵就很空虚,精神摇摇欲坠。很抱歉每天都写这样的文章。
人活着是为什么呢?活着就是走向死亡。任何人都会死。活着究竟是什么?人是为了什么而与自己战斗生存?要熬过艰难的人生与社会,感觉真的很累。
鹿野有活力的时候,绝口不提泄气的话。“越挫越勇”是他的口头禅。幸好,他最终撑过了这段时期。
才木成为一周5次的专职护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固然不可否认鹿野的经济负担变重了,但他的精神状态十分稳定,比人员随“白天”“夜晚”“陪夜”变动的过去好太多。而且同龄的才木还有个最大的优势。
才木与鹿野迄今已争吵过无数次。有一次鹿野气冲冲地说:“你不要再来了!”生气的导火索似乎是才木对苦恼着“一切都很痛苦”的鹿野鼓励了一句:“加油啊,你这样又能干什么!”
“事后我才发觉,让努力的人‘加油’会使人痛苦。当时我也反省了一番,第二天对他说‘对不起,还请继续指教’……”
发脾气的鹿野好像经常叫志愿者“滚!”。
被说过这句话后,有的志愿者再也不来了。也有的志愿者照旧过来。
后来见到的北海道教育大学大三学生内藤功一也被鹿野说过:“你回去,从头学习了再来!”
“我悟性很差,也很笨拙,结果被鹿野先生下了‘最后的通牒’……”
“最后的通牒?”
“不过,幸好当时他让我回去。究竟是放弃,还是坚持到底——我自己就处在摇摆不定的分岔口,要是半途而废了,我恐怕会后悔一辈子。”
“一辈子?”
内藤的用词令我有点在意。
在一旁聆听的才木说:“这是我们家志愿者都会遇到的倒霉事。没被鹿野说过一次‘滚!’,哪能成长起来呢!”
还有一个人,可以说与才木美奈子共同构成了鹿野看护体制的支柱,她叫荒川麻弥子,也是主妇志愿者兼两个孩子的母亲。
虽然比鹿野和才木大两岁,但就如她在《看护笔记》里自称为“Mrs.荒川”一样,感觉像个年轻的大姐姐,气质与虎妈型的才木截然不同。
“我和才木经常说,咱们就跟有许多孩子和兄弟姐妹一样,包括志愿者,还有鹿野。我觉得鹿野就是个小孩子。情况紧急时,还得背着他跑呢。”
荒川隶属于医疗法人系的居家看护支援中心,是一名职业家庭护工。她在工作之余每周过来一次,担任周五“白天”的无偿志愿者。除此之外,她还编写由鹿野主持的人工呼吸机使用者友会⑦会报、协助演讲活动等,可以说包揽了头脑活。
加入鹿野家的根本原因,是她六年前在护工工作中遭遇的惨痛经历。
有一种叫“脊髓小脑变性症”的疑难杂症,这是一种脊髓与小脑变性,走不稳,平衡感失调的疾病。
荒川曾被派去身患此病的男性患者家中,他因病卧床不起,也无法与人沟通。他发病的时候正值40岁壮年期,和鹿野一样,也是需要吸痰的患者,可吸痰属于“医疗行为”,作为护工的荒川无权这样做。荒川被派来,本是为了给忙于独自照顾丈夫的太太减轻负担,可结果就跟担心的一样,太太累倒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福利设施,丈夫却在进去后不久一命呜呼。
居家医疗的“医疗护理”问题便是鹿野最想向社会倾诉的问题。
今天,随着医疗器械的进步,即使佩戴着人工呼吸机,也有长期存活的可能。然而,延长了性命后,难病患者被医院拒之门外的情况反而增多了。因为按照现行的制度,住院时间越长,付给医院的“医疗费”就越优惠。所以目前的实际状况是,医院不顾居家医疗环境的不完善,让没有希望的难病患者“强行出院”。
那些懂得“医疗护理”的医生、护士无法被患者在自家雇上24小时。结果就是,患者家属不得不疯狂寻找护工。
而荒川遇到的事件,恐怕只是目前发生的惨例之一。
“——自己的工作究竟是什么呢?”
在这种空虚感的折磨下,荒川后来辞掉了护工的工作。
不过,去日赤血液中心的大厅献血时,她偶然看到了鹿野“招募志愿者”的传单。内容令她大吃一惊。
招募志愿者,负责轮流照看使用人工呼吸机的鹿野先生。新人只要练习两三次便能上手!(几乎都是小白!)
年轻女孩特有的拙巧文字写得格外轻巧。
“志愿者来吸痰?感觉不可能吧。仿佛鹿野在‘来呀来呀’地唤我过去……”
开始为鹿野做志愿者的荒川不久也恢复了本职工作——护工,她从鹿野的态度中学会了“烦恼无法解决问题,只有行动才是真”的道理。
鹿野居住的“道营照料式住宅”是为重度残障者修建的福利住宅⑧,附有24小时的护理。然而,这栋住宅的“照料”并不包括吸痰。
最攸关生死的吸痰反而因生死问题成了阻碍,令护工们无从下手。因此,鹿野又要安排一批24小时制的吸痰志愿者(外行人),只得与这种“矛盾”现象作恶斗。
鹿野的问题意识与身在现场第一线的护工荒川不谋而合。
现在,在家使用人工呼吸机的人数,全国已超过一万⑨。在大多数家庭中,家属都“牺牲”了自己来支持患者的人生。如果残障者本人不发声,那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也是日本福利与医疗的现状。
“身为护工,在去过许多高龄者、残障者的家中后,我发现真的有人把刊登了鹿野的新闻报道剪下来珍藏,说‘既然有人这么努力,我也得好好加油了’——每次我都觉得鹿野真厉害,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尽量为他提供帮助。”
荒川麻弥子说道。
4
“我会同志愿者活下去。不想给父母添麻烦。”
鹿野心里有这样的想法。
与志愿者相伴的“自立生活”——鹿野会选择如此艰难的生活,不仅因为上述念头很强烈,而且还有另一个原因。
鹿野有个比自己小6岁的妹妹——美和。
然而,美和在6个月大的时候出现了“婴儿痉挛”,由于药物治疗的副作用,她长大后智力依然不发达。9岁起,她就一直待在札幌市内的智力残障者设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