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与友人谈沈从文——给一个中年作家的信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作者:汪曾祺 著


辑一

与友人谈沈从文——给一个中年作家的信

××:

春节前后两信均收到。

你听说出版社要出版沈先生的选集,我想在后面写几个字,你心里“咯噔一跳”。我说准备零零碎碎写一点,你不放心,特地写了信来,嘱咐我“应当把这事当一件事来做”。你可真是个有心人!不过我告诉你,目前我还是只能零零碎碎地写一点。这是我的老师给我出的主意。这是个好主意,一个知己知彼,切实可行的主意。

而且,我最近把沈先生的主要作品浏览了一遍,觉得连零零碎碎写一点也很难。

难处之一是他已经被人们忘记了。四十年前,我有一次和沈先生到一个图书馆去,在一列一列的书架面前,他叹息道:“看到有那么多人,写了那么多书,我什么也不想写了。”古今中外,多少人写了多少书呀,真是浩如烟海。在这个书海里加进自己的一本,究竟有多大意义呢?有多少书能够在人的心上留下一点影响呢?从这个方面看,一个人的作品被人忘记,并不是很值得惆怅的事。

但从另一方面看,一个人写了那样多作品,却被人忘记得这样干净,——至少在国内是如此,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原因之一,是沈先生后来不写什么东西,——不搞创作了。沈先生的创作最旺盛的十年是从一九二四到一九三四这十年。十年里他写了一本自传,两本散文(《湘西》和《湘行散记》),一个未完成的长篇(《长河》),四十几个短篇小说集。在数量上,同时代的作家中很少有能和他相比的,至少在短篇小说方面。四十年代他写的东西就不多了。五十年代以后,基本上没有写什么。沈先生放下搞创作的笔,已经三十年了。

解放以后不久,我曾看到过一个对文艺有着卓识和具眼的党内负责同志给沈先生写的信(我不能忘记那秀整的字迹和直接在信纸上勾抹涂改的那种“修辞立其诚”的坦白态度),劝他继续写作,并建议如果一时不能写现实的题材,就先写写历史题材。沈先生在一九五七年出版的小说选集的《题记》中也表示:“希望过些日子,还能够重新拿起手中的笔,和大家一道来讴歌人民在觉醒中,在胜利中,为建设祖国、建设家乡、保卫世界和平所贡献的劳力,和表现的坚固信心及充沛热情。我的生命和我手中这支笔,也自然会因此重新回复活泼而年青!”但是一晃三十年,他的那支笔还在放着。只有你这个对沈从文小说怀有偏爱的人,才会在去年文代会期间结结巴巴地劝沈先生再回到文学上来。

这种可能性是几乎没有的了。他“变”成了一个文物专家。这也是命该如此。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美”的爱好者,对于由于人的劳动而创造出来的一切美的东西具有一种宗教徒式的狂热。对于美,他永远不缺乏一个年轻的情人那样的惊喜与崇拜。直到现在,七十八岁了,也还是那样。这是这个人到现在还不老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的兴趣是那样的广。我在昆明当他的学生的时候,他跟我(以及其他人)谈文学的时候,远不如谈陶瓷,谈漆器,谈刺绣的时候多。他不知从哪里买了那么多少数民族的挑花布。沏了几杯茶,大家就跟着他对着这些挑花图案一起赞叹了一个晚上。有一阵,一上街,就到处搜罗缅漆盒子。这种漆盒,大概本是奁具,圆形,竹胎,用竹笔刮绘出红黑两色的云龙人物图像,风格直接楚器,而自具缅族特点。不知道什么道理,流入昆明很多。他搞了很多。装印泥、图章、邮票的,装芙蓉糕萨其玛的,无不是这种圆盒。昆明的熟人没有人家里没有沈从文送的这种漆盒。有一次他定睛对一个直径一尺多的大漆盒看了很久,抚摸着,说:“这可以做一个《红黑》杂志的封面!”有一次我陪他到故宫去看瓷器。一个莲子盅的造型吸引了人的眼睛。沈先生小声跟我说:“这是按照一个女人的奶子做出来的。”四十年前,我向他借阅的谈工艺的书,无不经他密密地批注过,而且贴了很多条子。他的“变”,对我,以及一些熟人,并不突然。而且认为这和他的写小说,是可以相通的。他是一个高明的鉴赏家。不过所鉴赏的对象,一为人,一为物。这种例子,在文学史上不多见,因此局外人不免觉得难于理解。不管怎么说,在通常意义上,沈先生是改了行了,而且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你希望他“回来”,他只要动一动步,他的那些丝绸铜铁就都会叫起来的:“沈老,沈老,别走,别走,我们要你!”

沈从文的“改行”,从整个文化史来说,是得是失,且容天下后世人去作结论吧,反正,他已经三十年不写小说了。

三十年。因此现在三十岁的年轻人多不知道沈从文这个名字。四五十岁的呢?像你这样不声不响地读着沈从文小说的人很少了。他们也许知道这个人,在提及时也许会点起一支烟,翘着一只腿,很潇洒地说:“哈,沈从文,这个人的文字有特点!”六十岁的人,有些是读过他的作品并且受过影响的,但是多年来他们全都保持沉默,无一例外。因此,沈从文就被人忘记了。

谈话,都得大家来谈,互相启发,才可能说出精彩的,有智慧的意见。一个人说话,思想不易展开。幸亏有你这样一个好事者,我说话才有个对象,否则直是对着虚空演讲,情形不免滑稽。独学无友,这是难处之一。

难处之二,是我自己。我“老”了。我不是说我的年龄。我偶尔读了一些国外的研究沈从文的专家的文章,深深感到这一点。我不是说他们的见解怎么深刻、正确,而是我觉得那种不衫不履、无拘无束、纵意而谈的挥洒自如的风度,我没有了。我的思想老化了,僵硬了。我的语言失去了弹性,失去了滋润、柔软。我的才华(假如我曾经有过)枯竭了。我这才发现,我的思想背上了多么沉重的框框。我的思想穿了制服。三十年来,没有真正执行“百花齐放”的方针,使很多人的思想都浸染了官气,使很多人的才华没有得到正常发育,很多人的才华过早地枯萎,这是一个看不见的严重的损失。

以上,我说了我写这篇后记的难处,也许也正说出了沈先生的作品被人忘记的原因。那原因,其实是很清楚的:是政治上和艺术上的偏见。

请容许我说一两句可能也是偏激的话:我们的现代文学史(包括古代文学史也一样)不是文学史,是政治史,是文学运动史,文艺论争史,文学派别史。什么时候我们能够排除各种门户之见,直接从作家的作品去探讨它的社会意义和美学意义呢?

现在,要出版《沈从文选集》,这是一件好事!这是春天的信息,这是“百花齐放”的具体体现。

你来信说,你春节温书,读了沈先生的小说,想着一个问题:什么是艺术生命?你的意思是说,沈先生三十年前写的小说,为什么今天还有蓬勃的生命呢?你好像希望我回答这个问题。我也在想着一个问题:现在出版《沈从文选集》,意义是什么呢?是作为一种“资料”让人们知道五四以来有这样一个作家,写过这样一些作品,他的某些方法,某些技巧可以“借鉴”,可以“批判”地吸取?推而广之,契诃夫有什么意义?拉斐尔有什么意义?贝多芬有什么意义?演奏一首D大调奏鸣曲,只是为了让人们“研究”?它跟我们的现实生活不发生关系?……

我的问题和你的问题也许是一个。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我想了几天,后来还是在沈先生的小说里找到了答案,那是《长河》里夭夭所说的:

“好看的应该长远存在。”

一个乡下人对现代文明的抗议

沈从文是一个复杂的作家。他不是那种“让组织代替他去思想”的作家。从内容到形式,从思想到表现方法,乃至造句修辞,都有他自己的一套。

有一种流行的,轻率的说法,说沈从文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空虚”的作家。一个作家,总有他的思想,尽管他的思想可能是肤浅的,庸俗的,晦涩难懂的,或是反动的。像沈先生这样严肃地,辛苦而固执地写了二十年小说的作家,没有思想,这种说法太离奇了。

沈先生自己也常说,他的某些小说是“习作”,是为了教学的需要,为了给学生示范,教他们学会“用不同方法处理不同问题”。或完全用对话,或一句对话也不用……如此等等。这也是事实。我在上他的“创作实习”课的时候,有一次写了一篇作业,写一个小县城的小店铺傍晚上灯时来往坐歇的各色人等活动,他就介绍我看他的《腐烂》。这就给了某些评论家以口实,说沈先生的小说是从形式出发的。用这样的办法评论一个作家,实在太省事了。教学生“用不同方法处理问题”是一回事,作家的思想是另一回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创作本是不能教的。沈先生对一些不写小说,不写散文的文人兼书贾却在那里一本一本的出版“小说作法”、“散文作法”之类,觉得很可笑也很气愤(这种书当时是很多的),因此想出用自己的“习作”为学生作范例。我到现在,也还觉得这是教创作的很好的,也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们,当过沈先生的学生的人,都觉得这是有效果的,实惠的。我倒愿意今天大学里教创作的老师也来试试这种办法。只是像沈先生那样能够试验多种“方法”,掌握多种“方法”的师资,恐怕很不易得。用自己的学习带领着学生去实践,从这个意义讲,沈先生把自己的许多作品叫作“习作”,是切合实际的,不是矫情自谦。但是总得有那样的生活,并从生活中提出思想,又用这样的思想去透视生活,才能完成这样的“习作”。

沈先生是很注重形式的。他的“习作”里诚然有一些是形式重于内容的。比如《神巫之爱》和《月下小景》。《月下小景》摹仿《十日谈》,这是无可讳言的。“金狼旅店”在中国找不到,这很像是从塞万提斯的传奇里借用来的。《神巫之爱》里许多抒情歌也显然带着浓厚的异国情调。这些写得很美的诗让人想起萨孚的情歌、《圣经》里的《雅歌》。《月下小景》故事取于《法苑珠林》等书。在语言上仿照佛经的偈语,多四字为句;在叙事方法上也竭力铺排,重复华丽,如六朝译经体格。我们不妨说,这是沈先生对不同文体所作的尝试。我个人认为,这不是沈先生的重要作品,只是备一招而已。就是这样的试验文体的作品,也不是完全不倾注作者的思想。

沈先生曾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他对称他为“空虚”的,“没有思想”的评论家提出了无可奈何的抗议。他说他想建造神庙,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什么是他所说的“人性”?

他的“人性”不是抽象的。不是欧洲中世纪的启蒙主义者反对基督的那种“人性”。简单地说,就是没有遭到外来的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侵略,没有被洋油、洋布所破坏前中国土著的抒情诗一样的品德。我们可以鲁莽一点,说沈从文是一个民族主义者。

沈先生对他的世界观其实是说得很清楚的,并且一再说到。

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他所说的“常”与“变”是什么?“常”就是“前一代固有的优点,尤其是长辈中妇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俭治生忠厚待人处,以及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分”。所谓“变”就是这些品德“被外来洋布煤油逐渐破坏,年青人几乎全不认识,也毫无希望从学习中去认识”。“常”就是“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变”就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常”与“变”,也就是沈先生在《边城》题记提出的“过去”与“当前”。抒情诗消失,人的生活越来越散文化,人应当怎样活下去,这是资本主义席卷世界之后,许多现代的作家探索和苦恼的问题。这是现代文学的压倒的主题。这也是沈先生全部小说的一个贯串性的主题。

多数现代作家对这个问题是绝望的。他们的调子是低沉的,哀悼的,尖刻的,愤世疾俗的,冷嘲的。沈从文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九四五年,在他离开昆明之际,他还郑重地跟我说:“千万不要冷嘲。”这是对我的作人和作文的一个非常有分量的警告。最近我提及某些作品的玩世不恭的倾向,他又说:“这不好。对现实可以不满,但一定要有感情。就是开玩笑,也要有感情。”《长河》的题记里说:“横在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沈从文的小说的调子自然不是昂扬的,但是是明朗的,引人向上的。

他叹息民族品德的消失,思索着品德的重造,并考虑从什么地方下手。他把希望寄托于“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长在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的性情上的天真纯粹”。

沈先生有时在他的作品中发议论。《长河》是个有意用“夹叙夹议”的方法来写的作品。其他小说中也常常从正反两个方面阐述他的“民族品德重造论”。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把他的思想包藏在形象中。

《从文自传》中说:

“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他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他不如别的书说道理,他只记下一些现象。即使他说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他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

沈先生那时大概没有读过恩格斯的书,然而他的认识和恩格斯的倾向性不要特别地说出,是很相近的。沈先生自己也正是这样做的。他把他的思想深深地隐藏在人物和故事的后面。以至当时就有很多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们不知道沈从文说的是什么,他们就以为他没有说什么。沈先生有些不平了。他在《从文小说习作选》的题记里说:“你们都欣赏我的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他说他的作品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这原是难怪的,因为这种热情和悲痛不在表面上。

其实这也不错。作品的思想和它的诗意究竟不是“椟”和“珠”的关系,它是水果的营养价值和红、香、酸甜的关系。人们吃水果不是吃营养。营养是看不见,尝不出来的。然而他看见了颜色,闻到了香气,入口觉得很爽快,这就很好了。

我不想讨论沈先生的“民族品德重造论”。沈先生在观察中国的问题时用的也不是一个社会学家或一个主教的眼睛。他是一个诗人。他说:“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中,在静止中,我皆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却不能同一切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

有诗意还是没有诗意,这是沈先生评价一切人和事物的唯一标准。他怀念祖母或老姑母们,是她们身上“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分”。他讨厌“时髦青年”,是讨厌他们的“唯实唯利的庸俗人生观”。沈从文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抒情诗的世界。他一直把他的诗人气质完好地保存到七十八岁。文物,是他现在陶醉在里面的诗。只是由于这种陶醉,他却积累了一大堆吓人的知识。

水边的抒情诗人

大概每一个人都曾在一个时候保持着对于家乡的新鲜的记忆。他会清清楚楚地记得从自己的家走到所读的小学沿街的各种店铺、作坊、市招、响器、小庙、安放水龙的“局子”、火灾后留下的焦墙、糖坊煮麦芽的气味、竹厂烤竹子的气味……他可以挨着门数过去,一处不差。故乡的瓜果常常是远方的游子难忍的蛊惑。故乡的景物一定会在三四十岁时还会常常入梦的。一个人对生长居住的地方失去新鲜感,像一个贪吃的人失去食欲一样,那他也就写不出什么东西了。乡情衰退的同时,就是诗情的锐减。可惜呀,我们很多人的乡情和诗情在多年的无情的生活折损中变得迟钝了。

沈先生是幸福的,他在三十几岁时写了一本《从文自传》。

这是一本奇妙的书。这样的书本来应该很多,但是却很少。在中国,好像只有这样一本。这本自传没有记载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干过大事的历史人物,也没有个人思想感情上的雷霆风暴,只是不加夸饰地记录了一个小地方,一个小小的人的所见、所闻、所感。文字非常朴素。在沈先生的作品中,《从文自传》的文字不是最讲究、最成熟的,然而却是最流畅的。沈先生说他写东西很少有一气呵成的时候。他的文章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雕出来的”。这本书是一个例外(写得比较顺畅的,另外还有一个《边城》)。沈先生说他写出一篇就拿去排印,连看一遍都没有,少有。这本书写得那样的生动、亲切、自然,曾经感动过很多人,当时有一个杂志(好像是《宇宙风》),向一些知名作家征求他本年最爱读的三本书,一向很不轻易地称许人的周作人,头一本就举了《从文自传》。为什么写得那样顺畅,而又那样生动、亲切、自然,是因为:“我就生长到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还不再进去过。但那地方我是熟习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

这是一本文学自传。它告诉我们一个人是怎样成为作家的,一个作家需要具备哪些素质,接受哪些“教育”。“教育”的意思不是指他在自传里提到的《辞源》、迭更司、《薛氏彝器图录》和索靖的《出师颂》……沈先生是把各种人事、风景,自然界的各种颜色、声音、气味加于他的印象、感觉都算是对自己的教育的。

如果我说“一个作家应该有个好的鼻子”,你将会认为这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不!我是很严肃的。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的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

我最近到沈先生家去,说起他的《月下小景》,我说:“你对于颜色、声音很敏感,对于气味……”

我说:“‘菌子已经没有了,但是菌子的气味留在空气里’,这写得很美,但是我还没有见到一个作家写到甲虫的气味!……”

我的师母张兆和,我习惯上叫她三姐,因为我发现了这一点而很兴奋,说:“哎!甲虫的气味!”

沈先生笑眯眯地说:“甲虫的分泌物。”

我说:“我小时玩过天牛。我知道天牛的气味,很香,很甜!……”

沈先生还是笑眯眯地说:“天牛是香的,金龟子也有气味。”

师母说:“他的鼻子很灵!什么东西一闻……”

沈从文是一个风景画的大师,一个横绝一代,无与伦比的风景画家。——除了鲁迅的《故乡》《社戏》,还没有人画出过这样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风景画。

他的风景画多是混和了颜色、声音和气味的。

举几个例: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住,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三三》

辰河中部小口岸吕家坪,河下游约有四十里一个小土坡上,名叫“枫树坳”,坳下有个滕姓祠堂。祠堂前后十几株老枫木树,叶子已被几个早上的严霜,镀上一片黄,一片红,一片紫。枫树下到处是这种彩色斑驳的美丽落叶。祠堂前枫树下有个摆小摊子的,放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簸箕,簸箕中零星货物上也是这种美丽的落叶。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点较高,向对河望去,但见千山草黄,起野火处有白烟如云。村落中乡下人为耕牛过冬预备的稻草,傍附树根堆积,无不如塔如坟。银杏白杨树成行高矗,大小叶片在微阳下翻飞,黄绿杂彩相间,如旗纛,如羽葆。又如有所招邀,有所期待。沿河橘子园尤呈奇观,绿叶浓翠,绵延小河两岸,缀系在枝头的果实,丹朱明黄,繁密如天上星子,远望但见一片光明,幻异不可形容。河下船埠边,有从土地上得来的萝卜,薯芋,以及各种农产物,一堆堆放在那里,等待装运下船。三五个小孩子,坐在这种庞大堆积物上,相互扭打游戏。河中乘流而下行驶的小船,也多数装满了这种深秋收获物,并装满了弄船人欢欣与希望,向辰溪县、浦市、辰州各个码头集中,到地后再把它卸到干涸河滩上去等待主顾。更远处有皮鼓铜锣声音,说明某一处村中人对于这一年来人与自然合作的结果,因为得到满意的收成,正在野地上举行谢土的仪式,向神表示感激,并预约“明年照常”的简单愿心。

土地已经疲劳了,似乎行将休息,云物因之转增妍媚,天宇澄清,河水澄清。

——《长河·秋(动中有静)》

在小说描写人物心情时,时或糅进景物的描写,这种描写也无不充满着颜色、声音与气味,与人的心情相衬托,相一致。如: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经有人在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

——《丈夫》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里,一定也还有那种能够在小灶里塞上一点湿柴,升起晚餐烟火的人家,湿柴毕毕剥剥的在灶肚中燃着,满屋便窜着呛人的烟子。屋中人,借着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灯光明,向那个黑色的锅里,倒下一碗鱼内脏或一把辣子,于是辛辣的气味同烟雾混合,屋中人皆打着喷嚏,把脸掉向另一方去。

——《泥涂》

对于颜色、声音、气味的敏感,是一个画家,一个诗人必须具备的条件。这种敏感是要从小培养的。沈先生在给我们上课时就说过:要训练自己的感觉。学生之中有人学会一点感觉,从沈先生的谈吐里,从他的书里。沈先生说他从小就爱到处看,到处听,还到处嗅闻。“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一本《从文自传》就是一些声音、颜色、气味的记录。当然,主要的还是人。声音、颜色、气味都是附着于人的。沈先生的小说里的人物大都在自传里可以找到影子。可以说,《从文自传》是他所有的小说的提要;他的小说是《从文自传》的合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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