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考证“
陈之骥
读宋史秦桧矫诏下岳飞于大理寺狱,坐系两月,无可证者。韩世忠心不平,诣桧问其实,桧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莫须有。”世忠曰:“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也。”对“莫须有”三字,究有怎么深意,而下何以与“何以服天下”相联系,常以为从这中间必可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以证明秦桧陷岳飞除了表面上人人所能见之理由外,恐怕还有说不出隐情存在的。
秦桧为天下之大奸慝,以金人第五纵队的领班,握持南渡小朝廷的大权,杀一岳飞亦指顾之际。飞虽武功震烁一时,但到底一将而已,要说罪名,阻挠和议,还不是异常明显的事,何须与张俊搜求证据,更不必诱王贵、王俊,从张宪、岳云身上兜一个大圈子,归到岳飞,才能构造罪案呢。而况既称之为“莫须有”,也不必费此工夫费此大力了。“莫须有”既可定罪,“莫须有”即能杀人,其对世忠语,若非失于检点,便是故意以哑谜作答,而不使表露内心者,世忠之以“服天下”对,盖亦仅对此语而发,所以三个字里边就有很多的文章了。
过去论此事者,大都只就表面和议问题而发,自然和议为桧之素志,然而使赵构真有恢复之念,当早从李纲谏言,未必南幸;故土收复,地盘扩大,未尝不是赵构所愿者,只以徽钦回銮,三个皇帝,如何处理。唐玄宗幸蜀,肃宗即位灵武,以号召天下讨贼,天公地道之事,然而以后还有驱玄宗于西内,足征其辗辗不安之态,构明于此,故不惜引桧为心腹,宁愿向大金称侄称儿,却不愿本国人民脱离外族的羁绊,这并非诛心之论,循其事迹确是如此,许多史论家亦多指出这点,但我从秦桧——构的灵魂——的行动上,从“莫须有”三字上,加以推敲,深觉还有深于此的。
因不愿徽钦回銮,才不惜放弃恢复大计,如果果按着家天下的道理来说,还是他们赵家父子的事。读史如果得间,秦桧拍卖国土,赵构热中皇位,一个是当了外族的经纪人,一个是连自己的父兄亲族都不顾,那末对于本国人民,对于外姓力量,当然更排挤之不厌其尽了,岳飞之死,“莫须有”三字的来源,如果从这里探求线索,大约还有深于和议以外的吧。
据宋史所载岳飞除对金战功之外其最主要之事迹,还在于号召民间恢复力量,他曾遣牛皋、杨再兴、李宝等,分布经略西京诸郡,又命梁兴渡河,纠合忠义社。朱仙镇大捷之后,更使梁兴会太行忠义、两河豪杰,败金人于垣曲。至于两河豪杰李通等众帅归飞中原,尽磁、相、泽、潞、晋、绛、纷、隰之境,皆期日兴兵与岳军会。父老百姓,争挽车牵牛,载糗粮以馈义军。皆足见当时情形,所谓中原义军,所谓忠义社,太行忠义、两河豪杰,自然不是大宋皇帝赵构所任命的将帅——毫无问题是民间恢复力量了。民间力量一起,就不能不使秦丞相、赵官儿感到头痛,这又不止成了绊脚丝,对和议添加许多麻烦,且这些单纯的只知为国家着想为人民着想的人物,未必会能眼看着他们君臣勾通一气,为所欲为的。
况在赵构心目中,这些势力之抬头,无论在和在战,在今天,在将来,都是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更甚于徽钦之安然回国吧,因为民间力量的长成势逼着就要走上战的一途,那宁赠友邦,不给家奴的想法,赵构筭盘是一向如此的,战而获胜,他更会兢兢然,深恐自己的政权发生摇动,皇位坐不稳当,想到将来去扑灭的困难,也就不能不在扰扰攘攘的时候,摧毁着他,不让他成长之为愈了。另外的事实,更可从侧面证明,终赵构之世,去李纲、张俊,秦桧撤淮南守备,夺诸将兵权,召张俊、杨沂中班师,罢韩世忠,连朝廷将帅都不能容,更无论民间力量了。所以说桧构杀岳飞,是杀害了恢复力量,同时更是杀害了民间力量的胚育的萌芽的。自然,在桧构之引为自得的,怕还不只在死一岳飞而已,对民间恢复种子,迎头捶击,断草除根,用不到兴师动众,措自己皇位相位如磐石之安,谁说桧构没有他们的心计呢。
根据这些事迹,我们不难找出“莫须有”三字的注脚了。所谓“莫须有”,并不作不必有罪案解,而是心里的话,嘴巴上说不出口。只要有这些事实横竖彼此明白,罪案有没有还不是一样吗?又何必论岳云致书张宪之有无,张宪措置使飞还军之确否呢?故韩世忠以“何以服天下”作愤愤然的答语,“天下”二字怕也是针锋相对,直刺着贼桧贼构的心肝。
有人以为岳飞未尝如我所论者,他们曾剿平过曹成,诛灭过杨么,只看忠义社、太行忠义、两河豪杰怕难免不仅着重于一面。然而曹成部下尽皆归飞,杨么更是显然与刘豫有所勾结,秦桧分明奉金命而来,前此之张邦昌虽曾在金人卵翼之下僭号称帝,只以迎构有功,亦终不失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刘豫如不为金所废,和议局成,又难保不摇身一变即成当朝要角。而杨么更未必不因与豫有关,而为剿灭忠义社、太行忠义、两河豪杰之前部先锋呢。桧,构,邦昌,刘豫,固在一条线上,飞之平么,如从这边着想,盖又未必无因也。
更有人说:如此论“莫须有”,难免舍和议之道,而求揣度之远,颇近于附会歪曲。桧、构、岳飞以及民间恢复力量,事载于史,铁证如山,难道我真的会以桧构伎俩反加其身,也以“莫须有”来硬造他们的罪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