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 诗题下注语:“时年十六。”一作“十八”。作于开元六年(718),时在洛阳。萧衍《东飞伯劳歌》:“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刘希夷《代白头吟》也有“洛阳女儿惜颜色,行见落花长叹息”。
- 良人:古代妻子对丈夫的称呼。玉勒:镶玉的马络头。骢:毛色青白相间的马。
- “画阁”两句讲府第极其奢华。
- 迎亲的宝车极其高档,饰以多种香料;新房陈设异常讲究,罗帐鲜艳华美。“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白居易《长恨歌》)
- 意气:逞能任性的意思。剧:甚;超过的意思。季伦:晋石崇字季伦,家甚富豪。
- 碧玉:旧时指出身小户人家的美女。相对于“大家闺秀”。孙婥《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梁元帝《采莲曲》:“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这里用于自怜,似乎是暗示自己的侍妾地位。“不惜珊瑚”句暗用石崇与王恺斗富典,出于《世说新语》,意指其夫骄奢淫逸,一掷千金。
- 通宵欢愉,天曙灭灯。九微火:九微灯的灯火。琐:碎屑。
- 洛阳女儿闺中生活空虚。
- 赵李家: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婕妤李平两家。这里泛指贵戚之家。
- 春秋时期越国美女西施,贫贱时乃浣纱女。
此诗歧生多义,让人费解。特别是此诗反衬的写法。先是竭尽铺陈而大势渲染富家子弟的骄奢淫逸,最后两句则写贫贱时的浣纱西施,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黄周星评曰:“通篇写尽娇贵之态,读至末二句,则知意不在洛阳而在越溪,所以有西施咏也。”(《唐诗快》卷六)沈德潜评曰:“结意况君子不遇也。”(《唐诗别裁》卷五)
黄周星之评侧重于怜人。触景生情,有感于贫富两极,倾向于同情他人之意。诗的主旨是讽喻的,类似赋的劝讽。《唐宋诗举要》引吴北江说:“借此以刺讥豪贵,意在言外,故妙。”陈贻焮《王维诗选》评:“说贫女虽美,却无人爱怜。藉以慨叹世事不平。”
沈德潜之评侧重自怜。由己及人,复由人及己,以寒微时的西施反衬。因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想到贫贱的西施,复将二者作比,意思是,我还不如贫贱浣纱的西施,即我比贫贱浣纱的西施还要可怜。虽然终日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但这样的生活极其无聊,精神非常空虚,自己也只不过是个玩物而已,嫁给了一个游冶成性的狂夫,还不如西施寒微时之浣纱。
笔者取第二种解释。诗题下自注“时年十八”。据此可知,作于开元六年(718),作者时在洛阳。唐朝五大著姓:崔、卢、王、李、郑。王姓著籍郡望,其母博陵崔氏,也出生于高门贵族。新旧唐书记载,王维其父处廉,官汾州司马,在王维七八岁时就去世。王维十五六岁就一人游京城,“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旧唐书》)。王维非凡的艺术才华,使他成为当时的艺术明星,而在京城高层社交圈子里如鱼得水。王维的诗歌以及其他艺术,拥有诸如宁王、岐王、薛王、太平公主、玉真公主以及代宗皇帝等一大批特殊受众。王维虽然时处繁华京城,成为王公大臣的座上宾,荣耀无比,然却未能实现其政治上发展的宏愿,故在其极乐之余,而借洛阳女儿说事,生此不遇之感也。王维怀才不遇的愤怨和心存魏阙的热望,都是以“哀而不伤”的适度控制表现的,故古人常将其诗以《三百篇》比。
此诗踵事增华的写法,也是值得一说的。王维青年时期的诗歌,多古体,擅歌行。似乎是年龄越大诗也越短小,以绝句为主,且以五绝取胜。初唐诗歌,以大为美,唐太宗《帝京篇》诗可视为真正唐诗“鸿硕壮阔”的发声,形成了恢宏壮美的唐诗主导风格。骆宾王同题《帝京篇》五十韵,“首叙形势之雄,宫阙之壮;次述王侯贵戚游侠倡家之奢侈无度”(《唐诗别裁》卷五)。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长达六十八句,以多姿多彩的笔触勾勒出京城长安的轮廓,借汉京人物写唐都现实,揭露了上层社会王侯公子们的荒淫无度。胡应麟极口称赞曰:“七言长体,极于此矣!”(《诗薮》内编卷三)王维此诗也铺采摛文,雕金砌玉,写其婚礼与日常生活之排场,无所不用其极,充分显示了青少年时期王维的文字驾驭功力。古人叹曰:人道是“王摩诘七言古未为深造,然《洛阳女儿行》一首,殊是当家”(宋徵璧《抱真堂诗话》)。于此诗也可见王维自己的风格尚未形成,而以初唐先贤之马首是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