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论补偿
由于最近在教堂里听了一次布道,从而使我增强了以“补偿”为题写一篇文章的愿望。那位牧师逐步阐述了有关“最后的审判”的教义。他假设这一审判在今世不会进行,恶人飞黄腾达,好人受尽苦难。然后,他根据《圣经》中的原理,极力主张双方在来世要做一种补偿。对于这种教义,听众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然而,这种教义的含义是什么呢?牧师说善人在今生受苦受难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就是说,房屋、土地、官职、美酒、骏马、锦衣、玉食,统统都归伤天害理之辈享有,而圣徒只会一贫如洗、遭人白眼吗?难道就是说,后者在来世将会得到某种补偿,补偿的办法就是有朝一日让他们也获得同样的报酬——让他们也拥有股票、美元、鹿肉和香槟吗?难道就是说,他们会得到祈祷和赞美,得到爱人以及为人们效劳的许可吗?可是,他们现在就可以做这些事情。门徒们所做出的合理推断便是:“将来我们也一定会拥有今天罪恶之徒们所拥有的美好时光。”或者一语道破它的含义:“你们现在犯罪,我们不久以后也将会犯罪,如果我们现在能够犯罪,那么我们宁可现在就犯;由于没有飞黄腾达,我们就期待着明天雪耻的机会。”其荒谬性就在于这样一种大而不当的退让:恶人飞黄腾达,正义现在不可行。那位牧师的盲目性表现为:他并没有与恶进行对抗,并没有宣扬灵魂的存在、意志的力量,从而建立起善与恶的正确标准。
我在当今流行的宗教著作中也发现了一些类似的低劣论调,所以,我试图在本文中记录一些事实,因为它们标明了补偿的法则。
我们在自然界随处可见对立、或者作用与反作用:黑暗与光明,冷与热,潮涨与潮落,雄性与雌性,动植物的呼与吸,心脏的收缩与扩张,流体与声音的起伏波动,离心力与向心力……如果我们在指针的一端增加磁力,那么另一端就会产生出相反的磁力;如果南极吸引,那么北极则会排斥;如果你想要腾空这里,那么就必须要压缩那里。不可避免的二重性将大自然一分为二,因此,每一种事物都只是一半,需要有另一半方能使其成为一个整体。比如精神和物质、男人和女人、奇数和偶数、主观和客观、内部和外部,比如上与下、动与静,是与非。
世界是二重性的,每一个组成部分也莫不如此。万物的完整体系表现在每一颗粒子当中。在一根松针里、在一颗谷粒里,在所有动物的每一个个体中,都有某种类似于海洋潮汐的涨落、白昼与黑夜、男人与女人的对立现象。反作用力在大自然中表现得如此气势磅礴,在这些小小的范围内也要重复演绎。例如,在动物王国里,生物学家们已经观察到:没有哪一个动物是造物的宠儿,然而,在每一种天赋与每一种缺陷之间,总有某种补偿在平衡着它们。在一个动物身上,如果某一部分有所长,那么另一部分就必然有所不足。假如它的头和脖子增长了,那么它的鼻子和四肢就要缩短。
机械力学的理论又是一例。功率上有所增加,则时间上就会有所减少;反之亦然。气候、土壤对于事物的影响也可以说明问题:寒冷的气候能够使人精力充沛,而贫瘠的土地则不会有鳄鱼、老虎等。
同样的二重性也构成了人的本性与境况的基础,过犹不及、不及也会导致过火。每一种甜都有酸的滋味,每一种邪恶都有其善的一面。任何一种享乐的官能若是滥用了,就会遭受到相应的惩罚,这样做是为了保证过一种有节制的生活。相对每一点智慧来说,都会有相应的一点愚蠢。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所得,则必有所失。如果采集者过分地采集,那么大自然就会把他放入怀中的东西拿走;增加的财产却葬送了财主。大自然憎恨垄断和出格。尽管大海刚刚跃上了浪尖,但随后又会立即跌为平面,转眼又以种种变幻来平衡自己。
各个城市和国家的法律也是按照这一规律来书写的。若是违背该规律来进行建构、策划或组合,便是徒劳无功的。事物拒绝接受长期的管理不善,尽管对于一桩新的罪恶的各种阻遏还没有出现,但遏制仍然是存在的,而且一定会显现。如果政府太过残酷,那么官员们就会有性命之忧;如果赋税太高,那么国家岁入就会颗粒无收;如果刑法制定得太过严苛,那么陪审团就不会定罪;如果法律太过温和,那么私人复仇就会盛行;如果政府过于民主,那么公民就会用过剩的精力来抵制政府的管制。人的真正的生活和满足,似乎便是要逃避极苦与极乐这两种极端的境遇。
万物都是双重的,一重与另一重相对应。例如:一报还一报;以刀还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偿血,针锋相对;以爱报爱;付出就会得到回报;洒水的人,必会溅湿自己;你愿意得到什么呢?上帝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按劳取酬,不多也不少;不劳动者不得食,玩火者必自焚;害人者终害己,咒人者必遭诅咒;如果你将一根铁链拴在一个奴隶的脖子上,那么它的另一头就会自动地拴在你自己的脖子上;聪明反被聪明误;魔鬼是头蠢驴……
谁要是作孽,他就必将会受到惩罚。柏克说:“谁若是有一点妄自尊大的做法,谁就必受其害。”一心想单独过时髦生活的人,看不到他在力图独享快乐的时候却把自己排除在了欢乐之外。宗教中的排他主义者,看不出自己在竭力把他人拒之门外的时候却等于对自己也关上了天堂的大门。如果你忽视他人的心,你就必定会失去自己的心。
在我们的社会关系中,一切与爱和公正背道而驰的做法都会迅速地受到惩罚。这个施罚者就是恐惧。当我与同伴之间的关系十分单纯的时候,我遇见他便不会感到不悦。我们的相遇,就仿佛水遇到了水,或者像两股气流混合在了一起,具有完全扩散、相互渗透的性质。然而,只要关系稍微复杂一点,企图利益均分,或者说,出现了对我有益但却对他无益的情况,那么我的邻人就会感到冤屈。他躲开我,就像我已经躲开他一样远。他的目光不再与我的目光相遇,我们之间顿生隔阂,他憎恨我,而我也惧怕他。
社会上的一切陈规陋习,不论是普遍的还是特殊的,一切以不公正的手段积累的财产和权力,都会以同样的方式遭到报复。恐惧是大智大慧的导师,也是一切革命的先驱。它的第一条教诲便是:哪里有腐败,它便会在哪里出现。它是一只吞食腐肉的乌鸦,尽管你不太明白它为什么要盘旋,但是死亡肯定出现在了某处。我们的财产是胆小的,我们的法律是胆小的,我们有教养的阶层是胆小的。长久以来,恐惧就对政府和财产发出了预言,对它们面有愠色,烦言啧啧。充满晦气的乌鸦的飞临,并非是无缘无故的,它预示着有大错必纠。
老于世故的人深深懂得,最好是边走边清账。一个人常常为了贪小便宜而吃了大亏。借贷者先欠了自己的债。一个人接受了一百个好处而一个也不回报,难道他会有所得吗?一个人凭借着怠惰或狡诈,借来了邻居的器皿、马匹或者金钱,难道他能够有所得吗?这样的行为立刻会招致人们的评判:一方是施惠者,另一方则是欠债人,也就是说,一方优越,另一方低劣。这笔交易仍然留在他自己及其邻居的记忆里。每一笔新的交易,都要根据其性质来改变他们的相互关系。或许他很快就会明白过来:他宁可累断自己的筋骨,也不愿坐进邻居的四轮马车里。而且他还会认识到:“他对一件事情能够付出的最高价格,莫过于开口乞求。”
一个明智的人会将这一教训推广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明白:面对每一位请求者,满足他们对你的时间、你的才能或者你的情感所提出的每一个合理的要求,这就是你应有的谨慎的本分。始终要报答,因为,不论早晚,你都必须要偿还所有的债务。
利益是大自然的目标。但你获得每一个好处,都要缴付一笔税款。将大部分的利益赠予他人的人,便是伟大之士。受惠而不报答的人,便是卑鄙之徒。在大自然的秩序中,我们无法报答那些施惠于我们的对象,或者说很少这么做。但是,我们得到的利益必须要报答给他人,一个行当对一个行当,一种行为对一种行为,一分钱对一分钱。注意你的手中不要攥着太多的好处,否则,它很快就会腐烂生蛆的,所以快一点以某种方式将它交付出去吧。
美德与自然的联盟使万物形成了一条共同抗击罪恶的联合阵线。世界上美好的规律与物质,都刁难、鞭挞叛逆者。万物都是为真与善安排的,天地之大,却没有恶棍的藏身之所。你无法把已经说过的话收回,你无法把你的足迹抹掉,你无法把梯子吊起,以便断绝后路、不留线索。某种毁灭性的事件总要有泄露的一天。自然规律和物质——水、雪、风、引力——都成为了窃贼的绊脚石。
另一方面,这一规律同样适用于一切正义的行动。爱人者必将被爱。所有的爱都是数学般的公正,就像一个代数方程式的两边。善良的人具有绝对的善,这种善就像火一样,能够将一切事物化为它自己的特性,这样你就无法伤害他了。但是,就像那些被派去同拿破仑作战的皇家军队一样,拿破仑一到来,他们便立即降下了战旗,化干戈为玉帛了。同样,各种各样的灾难,诸如疾病、犯罪、贫穷,到头来都被证明是人生路途上的恩人。
善良的人甚至会受惠于自身的弱点与缺陷。谁有一点儿骄傲,谁就必受其害;谁有某种缺陷,谁就定会得到某种益处。寓言中的那只牡鹿十分欣赏自己的鹿角,但却对自己的腿感到嫌恶,然而,当它被猎人追逐的时候,却是它的腿救了它的性命,后来它却因为角被卡在了灌木丛中而送了命。人生在世,或许应当要感谢自己的缺点;一个人无法彻底地领悟一条真理,除非他跟它做过了一番较量。同样的道理,一个人无法彻底地了解他的缺陷或者才能,除非他深受缺陷之苦,并且看到了自己由于缺乏某种才能而惨遭失败。
我们的力量来自于我们的软弱。被潜藏起来的愤怒只有在遭受到刺痛和猛击之后才会被激起。伟大人物总是甘愿渺小,一旦他坐在了有利的软垫上,他就会进入到梦乡之中。假如他遭受到压力、折磨、失败,他就拥有了学习的机会,他就会增添勇气与智谋,他就会了解到自己的孤陋寡闻,于是他慢慢地治愈自己的自大,学会稳健和真正的技能。智者喜欢置身于受攻击的境地,他比他的攻击者更喜欢发现自己的缺点。非难比赞扬更安全。我讨厌别人在报纸上为我辩护。只要他们所说的话全是攻击之言,我就会感到某种成功的把握。然而,一旦有人对我啧啧称赞,我就会感到自己犹如是一个暴露在敌人面前的手无寸铁的人。总而言之,只要我们不屈服,每一种恶行,都会成为我们的恩人。
每一件事情都有两面:善的一面与恶的一面。每一种利益都有自己的负担。然而,这种描述会让某些思想肤浅的人认为:干好事有什么用呢?既然一件事情有好处便有其坏处,那么,假如我得到了好处,我就必须要为它付出代价;假如我失去了好处,那么我还会得到另外的收益;因此,一切作为都是无所谓的。
对于心智,即灵魂的天性来说,灵魂中还有一种比补偿更为深刻的事实。灵魂不是一种补偿,而是一种存在。所以,不能说德行的获得就必定会以某种损失为代价。对于美德而言,是不存在处罚的;对于智慧来说,也是不存在处罚的;它们都是存在的正当增补。在一种善良正直的行为中,我正当地存在着,并且以自己的善行对这个世界有所增补、有所裨益。我向充满“混沌”和“虚无”的沙漠里种植,并且看见黑暗在天际隐退。爱没有过度,知识没有过度,美没有过度,如果将这些品质放在最纯正的意义上加以考虑的话。灵魂拒绝限度,而且它始终肯定的是一种乐观主义,而绝不是一种悲观主义。
勇士较懦夫伟大;仁慈、智慧之士身上所具有的人性,较傻瓜与恶棍的人性更多。美德这种好处是没有负担的,然而,物质上的好处却是有负担的,假如它到来的时候没有功德与汗水,那么,它在我的身上便无法扎下根来,一阵风就会将它给吹走。所以,我不再奢望获得好处,比如,找到一罐埋藏的金子,因为我知道它会带来新的负担。我不希望更多的外在的好处——不想拥有财富,不想赢得荣誉,不想拥有权势。因此我心安理得,自得其乐。我学到了圣伯纳德的一句名言——“除了我自己,什么也不能对我造成损害,我所遭受的危害我都随身携带着,我绝不是一个真正的受害者,除非被我自己的过失戕害。”
柏克(1729-1797年):即埃德蒙德·柏克。英格兰著名的政治家,作家,演说家,政治理论家和哲学家。著作有《法国革命论》、《自由与传统 》、《柏克政治论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