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朋友的葬礼
迎接新年那天,我在宜家闲逛,想要买一床四件套。正要结账时,我接到耀辉妈妈的电话,她声音很大,乱了阵脚的模样,她在电话那头喊:“你快些回来!耀辉不得了了!”听到她的措辞,我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丢下挑选好的东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伸手拦了出租车回家。
新年的北京俨然一座空城,原本有些长的车程竟然很快就到了。我急急忙忙上楼梯,才上到三楼,便看到耀辉妈妈正架着耀辉往楼下艰难地走。一米八几的耀辉眉头紧皱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我一脸茫然,不知道耀辉到底发生了什么。
送到医院后,挂了急诊,医生很快便给耀辉安排做各种检查。耀辉妈妈站在急诊室门外的走廊里,搓着手,还没从刚才的阵仗里回过神来。我递过去保温杯,让她喝点水。
“怎么回事啊?”我问。
“我也不知道啊,晚上我做饭的时候,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面,我在厨房里做饭,他说身体有些疼,就躺在床上睡。饭好了我去叫他,他整个人就不行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给你打电话了。”她喝了一口水,坐在凳子上,夜晚的医院走廊有些冷,我紧了紧衣服,走到急诊室去,想找医生问问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医生一脸凝重,简单说了几句,是尿酸过高引起的痛风。我有些好奇,耀辉不过二十几岁,怎么会患上痛风?医生说:“已经安排给病人抽血,到底是什么原因,化验了才知道。”我点点头,走了出去。
明明原本应该是个热闹的新年,没承想一屋子的病人,看来糟心的不止我与耀辉妈妈。病房里床位已经满了,耀辉只得平躺在推车上,斜放在房间一角。我担心耀辉冷,在就近的便利店里买了几片暖宝宝,贴在耀辉贴身的衣服上,他冲我咧了咧嘴角,艰难地给我一个微笑。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安慰他:“没事儿,医生说就是尿酸过高,打过针就好了。”耀辉嘴角有些干裂,我拿湿毛巾给他擦了擦,从包里取出随身带着的唇膏,为他涂上。
晚上我与耀辉妈妈就坐在旁边一位老人的床位上,轮班守着耀辉。中途我睡了过去,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十九岁,那时我一人在广州一家公司里做职员,中午和同事出去吃午饭的时候,我接到了耀辉的电话,他口齿有些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地想要和我说些什么,似乎在赶时间。我问他:“你怎么了?”
耀辉说:“我能去找你吗?”
我实在想不通,在家里生活优渥的公子哥耀辉怎么会突发奇想要来找我,还想要问什么,他已经急急忙忙地要挂电话,我只得应声好,心里想的是,等到耀辉来了广州之后再问个究竟。
耀辉是在第二日的中午抵达广州的,我特地请了假去接他。在机场里,他戴着鸭舌帽和墨镜,一副明星模样。见我守在机场,他小跑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说:“见到你真好。”退学之后,我离开故里,一直在广州工作,鲜少与旧时的朋友碰面,能见到他,我也觉得好,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学生时代。而耀辉脸上并无光彩,他一脸疲惫,又露出几分警惕。在我们打车回去的路上,他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半路上醒来时,看到我就在他身边,才放松了许多。
在我的一众朋友里,耀辉算得上是传奇。高中二年级时,他喝醉酒,跟自己喜欢的男生表白,在那个闭塞的小城镇上,多少是不被人理解的。被表白的男生觉得耀辉是变态,同学们中只有少数人能理解,多数是不表态。第二日,放学回去的路上,耀辉骑着自行车载着我,我们都没有打算提起前一晚的那场闹剧。
校园的走道很长,两旁种着香樟树,不时有细碎的叶子落下来。耀辉幽幽地和我说:“你肯定也以为我疯了吧。”
我摇摇头,我认识的耀辉,一直都是人群中的异类,他有时候开心,有时候看上去像个抑郁症患者,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孩子,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年年得优,我打心眼里把他当朋友,从未觉得他是个怪人。
耀辉笑了笑:“不过,我觉得自己有点疯。我原本可以把这件事压在心底的,可是到底没有忍住。太难了啊,想要藏住对一个人的喜欢。”我拍拍他的背,示意他没什么。
耀辉自幼随母亲长大,爸妈离婚后,爸爸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她母亲一人挑起生活的重担,竟然也将耀辉照顾得很好,对他寄予厚望,平日里总对我念叨耀辉贪玩,可是最贪玩的耀辉总是我们那群同学里成绩最好的那一个。
至于耀辉为什么会喜欢男生这件事,我没打算过问,毕竟这是属于个人的性取向问题,没有对错,就像春天会到,冬天总要下雪一样简单,在我看来再自然不过。
我们很快便抵达了住处,我和耀辉将床垫从床上搬下去,做成一床榻榻米,耀辉主动要求睡硬床板。他大概有些困了,没多会儿就沉沉睡去了。考虑到他舟车劳顿,我到厨房里给他煮面。
面煮好后,我叫醒耀辉,他一脸迷糊,手拿着筷子,睡眼惺忪的模样,让我有些不知道该说他些什么好。我坐在他对面,问他:“说吧,又闯什么祸了?”
他揉揉头,一脸无辜的模样,吃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说:“我妈把我送精神病医院了。”听他这么云淡风轻地将这件事说出口,我有些诧异。
“原因呢?”我一直对耀辉妈妈印象很好,离婚多年,她扮演的都是女强人的角色,妆容干净,从从容容的,从不会因为任何一件小事而跟别人红脸,何至于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那样的地方。
“我男朋友送我回家,在我家楼下亲我的时候,被我妈看到了。”耀辉端起碗喝剩下的汤,说那句话时很自然,我却大跌眼镜,我说:“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
耀辉闭口不谈,冲我笑了笑,说:“你就别问了。总之,就是交了男朋友。他比我大五岁,在一家金融公司工作,腿特长,把我迷得……”我拍了他一下:“没个正经的。你倒是说说你怎么去了精神病医院?”
耀辉这才端正了坐姿,跟我讲了起来。耀辉妈妈发现他跟男人接吻之后,一度不能理解,早晨、中午、晚上各骂他一次,最后自己坐在客厅里大声痛哭,说他不学好,净干些丢人现眼的事,再接着耀辉妈妈跟学校告假,称他生病了,需要休学一阵,惹得耀辉哭笑不得。他没有因此与男友断了来往,他们交往两年有余,山盟海誓,他觉得男友出自真心,耀辉对他也真心不假。有一晚男友爬水管进了耀辉的房间,两个人抱在一起睡了一觉,耀辉觉得能跟自己爱着的人在一起真好,能被爱真好。可惜,第二天早上男友临走时被早起的妈妈又碰个正着。
耀辉妈妈心里着急,不知听了谁的建议,把耀辉送到了精神病院。耀辉在里面待了半个月有余,每天都吃医生配好的药,脑子都跟着慢了一些。第三周时,耀辉妈妈去看他,看他一脸瘦削的模样,心生不忍,耀辉知道妈妈的软肋在哪儿,骗她说自己病好了,妈妈这才给他办了出院手续。他一出医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计划如何逃跑,这才有了那一通电话。
我从梦里醒来时,外面阳光正盛,这才意识到自己做的那个长梦,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件件都真实不假。我看了看耀辉,他睡得正酣,好像没有什么痛了。
我顾不上梳洗,出了门径直朝着服务台走去,护士守在那里打着瞌睡,我轻轻叩了叩玻璃,她清醒过来,我问她:“你好,我来取林耀辉的验血报告。”
她从白色的药框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袋子走了过来,抽出检查报告看了看,又睨我一眼,说:“你等一下,我去叫我们主任。”
没多会儿,主任来了,一脸惺忪,看到我时还打着哈欠:“你是林耀辉家属?”我点点头,这些年来,在我心里,耀辉早已同我的亲人一样。
主任将检查报告递给我,拉了我一下,朝外面走去:“借一步说话。”
我与主任医生站在门外,他递来一根烟给我:“抽一根吧。”我接过烟,没有点燃。他转过身,小声跟我说道:“病人的情况不是很乐观。我们在验血的时候排除了各种病症,最终确认他感染了艾滋病,已经中下了,CD4处于低下状态。”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不知道CD4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觉心中莫名一阵难过,觉得人生无力。“我说不乐观是指,他已经开始有并发症了,肺结核很严重,我们这里处理不了,你们转医院吧。”他灭了烟,朝里面走回去了,只留我一人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回到病房里,耀辉已然醒了,昨晚输液起了效,他排完尿后好了许多,身体也好受多了。耀辉妈妈去买早饭了,耀辉想出去走走,我问护士借来一辆轮椅,耀辉坐在上面,我们朝外走去。我想起昨晚我推着他在医院里无措地跑着去挂号、领药、带他抽血、拍CT,风吹在脸上,又想起刚才医生的那些话,忽然就哭了起来,听到我的哭声,耀辉小声问:“你哭什么?”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安慰他:“没事儿,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
“是不是因为我?我得绝症了吗?”耀辉开玩笑似的问道。
我小声责怪他:“不许多想,瞎说什么呢,医生说你身体好得很。”听到我这么说,耀辉轻笑了一声:“别瞎说了,我前段时间检查出来了,我得艾滋病了。对不起啊,一直没告诉你,怕你害怕。”
我终于没有忍住,蹲在路边哭了起来,惹得几名护士回头看我。我蹲在耀辉面前,忍住哭泣,抬起头来看着他:“没那么简单,已经有并发症了,医生说是结核,让换医院。”和我预想的不同,耀辉并没有显得多悲伤,他反倒伸出手来拍了拍我,拍了两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收回了手,说:“对不起。”
我自然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说:“怕什么,这样又不会传染给我。”我想抱抱他,被他轻轻推开了。耀辉自己摇动着轮椅,朝前走去,我在后面跟着,离得不远,看着他瘦弱的背影,阳光很好,有些恍惚。
当天下午,我们办理了出院手续,耀辉看上去心情不错,回去的路上哼起了歌。他妈妈也心情不错,问耀辉晚上想吃什么,耀辉说想吃一顿火锅。耀辉妈妈说:“你尿酸过高,以后猪肉和火锅都得少吃。”像是怕耀辉会伤心一般,又补道,“不过清汤锅底的可以多少吃一些。”耀辉点点头,没有说话。
回到家里,分外清静,我和耀辉妈妈在客厅择菜,耀辉坐在一旁看电视,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叫了叫他妈妈,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他揽着妈妈,轻声说:“妈,我跟你说件事儿。”我心知耀辉将要说什么,这种事情瞒不住,她早知道好过晚知道,我手上的动作跟着慢了几分,好几次把择好的菜丢到垃圾桶里。
只听耀辉轻声说道:“我可能活不久了。”听他这么说,耀辉妈妈丢掉手里的菜,打了他一巴掌:“呸呸呸,大过年的,说这不吉利的话干吗?我就不能对你好一点。”
我没忍住哭了起来,耀辉妈妈这才意识到耀辉说的是真的,抓着耀辉的手:“是真的?”耀辉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艾滋病,晚期了。”耀辉妈妈丢掉他的手,跑去房间里取出那个病历袋,颤抖着手将检查结果从里面抽了出来,像是不相信似的,盯着看了好久,最后丢掉病历走到耀辉面前,抱着耀辉的头,轻轻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小声哭了起来。耀辉妈妈拍着他说:“让你不听话,非要搞什么同性恋,都怪妈不好,没有管好你。”耀辉小声说:“不怪你,也不怪我是同性恋。”
那一顿饭,我们吃得并不开心,白水煮青菜,我们三个人都各怀心事。当晚,耀辉妈妈做了个决定,她要带耀辉回家,耀辉也同意了这个安排,生平第一次没有拒绝妈妈的意思。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帮耀辉妈妈一起收拾起东西来。耀辉坐在一旁拿手机小声放着歌,万芳的声音低低地在房间里传来。
耀辉妈妈早几年前在我们市郊区买了处房子,依山傍水,旁边就是果园,休养生息很好,唯一不便的是去医院,好在耀辉妈妈有辆小车。在火车站,我反复叮嘱耀辉要和我保持联系,他一直冲我笑,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像是多年前从故乡奔赴来找我时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是病重的模样。
接到耀辉电话是在第二日,他告诉我已经到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妈妈在收拾房间,没多一会儿耀辉给我发来一张照片,从窗子望出去是一片竹林,很美。我跟耀辉说:“你且好好的,我得空就回去看你。”他发我一个坏笑的表情,说酒肉管够。我不知道回他什么好,盯着那个表情和那句话感伤不已。
耀辉回去后,新年结束,我这边也恢复了工作,接连被公司安排到各处出差。就这么过了大半年,六月的时候,我被公司安排去家乡出差,我一早和耀辉联系好,我们两人约喝下午茶。我从包里拿出在家里找到的泰迪熊递给他。他一脸惊喜:“我以为丢了呢。伤心了好久。”那是耀辉去世的奶奶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他一直当作珍宝,这些年无论去哪儿都带在身上边。我也是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的,当时我坐在地毯上,心里很想念耀辉。
耀辉生病之后,很注意养生,他说:“从前我浪荡,现在得了这样的病,只想好好惜命,好多活一会儿,陪陪我妈。”瞧,明明是很开心的会面,却让他搞得伤心伤神,不过听他这么说,我知道他是我了解的耀辉无疑,病魔没有打倒他半分,纵然身体不舒服,可他依然在努力活着。
那个下午过后,我赶着去别处开会,耀辉妈妈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说让我回去看看,我一一应下,却又心知根本没有时间。我与耀辉告别时,他抱了抱我,说:“以后我们见一面就少一面了。真可惜我现在不能喝酒,不然跟你喝什么茶。”他坏笑着,我摆摆手,示意他先走。他生病后不能喝酒我是知道的,回去后虽说山中岁月清静,但是难免寂寞,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一个,他偷偷出去买了一瓶红酒,只喝了两杯,当晚就出了一身酒疹,浑身过敏,脸肿得老大,像是撒了发酵粉一样。他分外痛苦,又要逗我开心,说:“快看,我这辈子恐怕没几次胖的机会了。”我一边哭一边笑,骂了他好几句。
耀辉一直是拒绝服药的,他生病后变得无辜许多,让人不舍得威逼他,妈妈拿他没法子,只得什么都依他。自他生病后,妈妈一心都只想他怎么开心一些,他们都知他时日不多。
然而耀辉妈妈到底没那么坚强,终究是跟耀辉的姨妈说了耀辉得病的事情。耀辉的姨妈不知从哪里请了一个会算命的人,跑到耀辉家里念经念了足足七日,每天听着那人在那儿祈求众神宽宥耀辉,可怜可怜他的母亲。耀辉的姨妈还劝说耀辉妈妈吃饭的餐具要和他分开,毕竟是那种病,万一一家出了两个这样的病人可怎么办。甚至让耀辉妈妈再过继一个儿子,他妈妈气急,将她赶了出去。
耀辉妈妈跟我打电话,拜托我劝说他几句,她说:“就数你和耀辉好,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半个儿子,你让耀辉不要跟我置气。”我点点头,再跟耀辉打电话过去时,耀辉反倒安慰我:“我没事,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愿意生谁的气呢。”我挂了电话,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躺在床上沉沉陷入梦里。
梦里我和耀辉都还年少,他总爱穿白色的衬衫,小小年纪留着油头,跟我分享他新写的句子,那时我们有梦,对于明天一切都处于未知,可也断然没想到耀辉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一直都以为,他会是我们那一群人中混得最不错的一个。
半夜醒来,我点开朋友圈,看到耀辉发了一条状态,他寥寥几字,却惹得我伤心不已。他说旧城下雨,自己一人躺在床上,听到远处山里传来鸟鸣狗吠,他说活着真好,还想这样活。我在下面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最后又删去,佯装没有看见。
有几次耀辉跟我打电话,说起之前的男友来,欲言又止的模样。我问他:“你到底是想说还是没想好怎么说?”
耀辉说:“他要结婚了。”
我点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便应了一声,问他:“然后呢?”
“跟他分手前,他开着车,将车开到了河里,跟我说,耀辉,我们一起死吧。我把他从河里拖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打他,骂他没有跟我在一起的勇气,却要拉着我去死。”耀辉哭了,声音很小,压抑着自己尽量不想发出声来,可还是传到电话这头,被我听到,我没有安慰他,他要是想哭,我只能让他尽情流泪。
“再后来,我们就分手了,是我提的。我从他的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电话、微信,全部都删了。我去了上海,每天都玩命加班,心情不好时就去酒吧喝酒,有好几次半夜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跟谁睡在一起,我就是在上海得病的。我不甘心啊,我在这个圈子里算是最纯情的那种,恋爱都只跟那一个人,何至于让我得了这样的病?”耀辉在电话里嗓音有些激动,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跟我打了这通电话,可我也欣慰他愿意跟我讲起这些,我唯一感到无力的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前段时间我又犯病了,脸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我妈拿着艾蒿煮的水,给我擦脸,边擦边哭。她怕我听到,自己一个人躲到洗手间里哭,我那时候多想起来跟她说我没事儿,可是我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像个废物。我人生第一次感到绝望,感到悲伤,真的,从前的失恋和妈妈的不理解,我都觉得是小事。为什么在我想好好活的时候,老天给我宣判了结果?我这样活着算什么?我的吻有毒,我连我最喜欢的人都不能去亲,你知道我姨妈说什么吗?她劝我妈给我找一个得艾滋病的女人跟我过……我没有做错什么啊,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为什么结果是这样?”我试图安慰他,最终都化作轻轻一声叹息。
耀辉挂断了电话,我没有打回去,我在那个晚上终于理解,世上原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一说。否则,为什么我最好的朋友这样伤心难过的时候,我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耀辉是在秋天去世的,走得很安静,在命运宣布结束之前,他选择自己亲手结束了这场游戏。他到底是我认识的那个耀辉,总和别人走不一样的路。临去世的前一晚,他跟我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我们聊了很多,他和我一样怀念从前,和我说起被妈妈抓到他和男朋友睡在一起时,男朋友只穿着一条睡裤,他很淡定地将他推到身后,也说起早前他写过的诗,聊到最后时,他笑了一下,说:“我跟你说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见他少有的一本正经,我便答应了,他这才接着说下去,“我前段时间拍了张照片,就在我房间的抽屉里放着,要是哪天我死了,就拿那张做遗照,墓碑上就刻上‘这个人很牛×’。”我笑着骂他:“瞎说什么。人生漫漫,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他说:“我认真的。”我没有接话,挂了电话后,在微信上回复他:“好。”
我赶回去时,耀辉就躺在那一方棺木里,瘦瘦弱弱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耀辉妈妈抱着我哭了好一会儿,哭着说:“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啊,我以后怎么办?”我没有回她,轻拍着她的背,算作唯一的安慰。我盯着挂在墙上的耀辉的遗照,窗外竹林发出“哗啦”的声响,他说的没错,那张照片很好,连他眼角的那颗泪痣都照得清清楚楚。
耀辉啊。
失恋就像冬天里的树
1
2009年夏天,我失恋了。
故事三俗,算不上一出好剧,男友张哲出轨,小三住到出租屋里穿着我的睡衣,被下班回家的我逮个正着。好好的一场恋爱,最终竟以闹剧收场,这当然是我没想过的。失恋那段时间,我的智商似乎也跟着变得奇低无比,先是丢钱包,接着在西安这座四方城走迷路,然后是和老板吵架辞职,我的人生走入历史新低谷,一时间很难跳出。
闺密乔琪约我去酒吧,离得老远看见我,便拿出手机给我拍了一张照片。走到身旁时,才将手机递给我,没好气地说:“瞧你那德行,不就失恋了吗?打扮得我还以为自己开天眼了。”
我接过手机看,可不嘛,将近一周没睡好,气色看上去奇差无比,一头漆黑长发披散着,再加上一条黑色长裙,在昏暗灯光下看上去真像是一个哀怨的女鬼。
酒吧里,我生平第一次放下矜持,喝得烂醉,据乔琪所说,我差点就要冲上去跳钢管舞了,是她拦住了我。
这些都是第二天我酒醒后乔琪告诉我的,听到这些后,我十分懊恼,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自己果然尚且年轻,火候不够,竟会因为一个劈腿男而失态。但我无法责怪任何人,谁让自己当初喜欢呢?
正剧播完,彩蛋部分也相当热闹。
从乔琪家出去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公交车上站了十二站回到出租屋里,刚打开淋浴准备洗澡,喷头炸开了,一时间水管的水全喷了出来,还没脱完衣服的我被淋了全身,好不狼狈。我关掉阀门,搬着凳子,拿出备用水管和螺丝刀来修好半天,总算洗完了一个热水澡。吹头发时,电话响了起来,是房东。
我按了免提,房东嗓门极大,生怕我听不到一般。
“周梦,跟你说件事儿,你得搬走,上边传文件了,下个月就拆迁呢,真是不好意思啊,赶快收拾收拾吧,剩余的房租我退你。”
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该和房东说些什么,扔在床上开着的吹风机吹得我心烦意乱,我胡乱应了一声,挂了电话。电饭煲里方便面早已泡发了,荷包蛋没有包好,蛋黄碎了一锅,窗外起风了,养了半年的铜钱草掉在地上,花盆碎得稀烂。
下午三点,我坐在房间里失声痛哭。
在这个城市当中,我没什么朋友,除了前男友,只剩下乔琪。真要我突然搬走,我竟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妈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事实上状态不佳间接导致了我们对话不畅,也许妈妈听出了我情绪不对,没聊几句便要挂电话,临挂电话时,我说:“妈妈,我想见你。”
2
我走得仓促,衣服都没带几件,许多东西都选择丢弃,只有如此,我才能轻装上阵,奔赴前方,不被外力所拉拽而贪恋原来。对旧恋人不舍那是弱者所为,而我,从来不懂如何示弱。若是我懂,想必也不会失去。
西安开往新疆的火车时长三十八个小时,全程两千五百六十八公里,将旧恋人丢在千里之外,我有足够的时间忘记他。
然而,那一路,我睡得不踏实。半夜好几次醒来,坐在卧铺过道的座位上愣神。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张哲就坐在我对面。他像个孩子一样拉着窗帘,看着车窗外,不时回过头看我,笑着问我:“周梦,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像是在私奔?”
那是早前的事情了,我们还相爱,一起去外地旅行。他住上铺,我住中铺。晚上车厢熄灯之后,他弯下身子趴在我的床位上,只为给我一个晚安吻。只可惜,当下,那双唇去吻别人了。那誓言,也都变成别人的了。我坐在黑暗当中,将脚搭在另外一张空出的座位上。
到新疆时,我在车站的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涂了一层BB霜,好让自己看上去不太狼狈。
与妈妈将近十年未见,我当然不想让她见到自己最狼狈的一面。
这是她与我爸离婚的第十年,在她没有看足我成长的这十年,我被时间撕扯成了一个大姑娘,在感情当中得到过也失去过,却始终没有成长为一个智者。愚蠢到会相信“永远”,相信承诺。依旧会为了爱情掉眼泪,会为了恋人的一句话而不知所措,更因为失恋而大伤元气,逃到她这里来避难。
在她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小小的姑娘。
只有回到妈妈的身边,我才变成那个真正的我。那个敏感脆弱需要保护的我,不用战战兢兢换水管,一个人扛着煤气罐爬七层楼,可以理直气壮地脱去金甲战衣,踏踏实实做那个白色茧子当中的蛹,待到伤口修复时,择一个好阳光的天气,再次出发,当人群中翩然美丽的蝴蝶。
妈妈穿了条蓝底碎花的裙子,撑着太阳伞朝我走了过来。我只远远看那么一眼,便心生感慨,时间待人真是不同,赠她年岁时,却未给她多刻上一条皱纹。空白的这些年,对她而言,似乎只是一个梦那么短的时间。
住处在天山路,沿途行人稀少,好在风景不错,塞车的空当,妈妈回头跟我说:“怎么样,还不错吧?”
我点点头,有些不知她问的是什么,含糊回道:“很美。”
回到家里之后,妈妈去厨房做饭,我去洗澡。出来时,饭菜已经准备完毕。大盘鸡、酸辣土豆丝,看上去相当丰盛。连续哭了几天,又在路上颠簸了将近四十个小时,我压根就没顾得上吃一顿好饭。
那天我总算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已是晚上九点钟,可是太阳依旧还在。见我醒来,妈妈对着穿衣镜整了整衣襟,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那是我与张哲分手之后第二次产生错觉。
毕业之后,我和张哲决定留在西安。我们在西门租了一套小房子,是城中村的自建房,环境尚可,走路去环城公园只需要十分钟。那套房子又小又窄,却被张哲收拾得分外漂亮。我们跟在陌生城市生存的所有恋人一般,对于未来充满期待。晚上下班,两人一起吃一份砂锅麻食,最爱吃粉巷的冒菜,幻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买房买车,在适当的年纪结婚生子。那会儿我经常在醒来的时候,看见他仍旧坐在桌子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见我醒来,便会起身给我端来晾好的白开水。他从来都不知道,每一次我都会盯着穿衣镜里的他看很久。
我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一手拿着皮筋绑好头发,挽上妈妈的胳膊,说:“走。”
3
“你爸怎么样?”走在路上时,我妈突然问我。
我妈与我爸离婚时闹得很难堪,为此,我妈十年没回过老家,连电话都少得可怜。那时我只觉得委屈,自认为她十分自私,因为自己的感情而放弃整个家庭。殊不知,她和我爸的感情犹如一袭华美的袍子,里子早已满是破洞,那恩爱是给旁人看的。
“他再婚了。”怕她难过,我将声音放得很低。
“挺好的,过得不错吧?”我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问,我抬眼偷偷观察她,她在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无窥探的意思,想来真心不假。
“还那样吧,两人经常打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爸那臭脾气……”我说。
“总得改,这样哪儿能好好过日子。”我妈淡淡说道。
我原以为她会对我爸恨之入骨,可是似乎并没有。
“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心里却在想着和张哲在一起的种种。
也许是因为爸妈离婚早,我的性格一直都比较强势,单单这一点便让我在爱情中吃尽苦头。
这一点,我和妈妈很像,但是在处理问题上,她比我勇猛多了。
七岁那年我过生日,我妈跟我去蛋糕房取了蛋糕回家,没承想,捉奸在床。我妈没有像我一样号啕大哭,而是让那人先走,将蛋糕放在冰箱里,然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便离开了家。
那件事之后,我妈提出了离婚。我爸当然不同意,他感到万分悲痛,哪怕他再花心,却未曾想过会失去我妈。而我妈坚决要求离婚,她说:“周小军,这么多年,我累了。咱俩散了吧。”至此,他们长达七年的婚姻,宣告结束。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失败的婚姻背后有这么一段故事。
他们离婚后的第四年,我妈离开了郑州,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中间,我爸嗜酒如命,喝多了便给她打电话,再后来,她连电话号码也换了。自此,我们之间音讯全无。
对于彼此遭遇的生活,我们都一概不知。
“你是失恋了吧?”我妈问。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结巴,连话都说不大清楚。
我妈点了一根烟,笑了笑,说:“失恋的人都长一个样。他们就像是冬天里的树,没有生气。看上去就像是枯死了的,就连他们自己也都以为无法痊愈了,可是时候一过,照样开花结果。”
我踢了一脚眼前的小石块,嘟囔了一句:“那我就是那棵刚掉光叶子的。”
我抢过她手里的烟,猛地吸了一口,呛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拉住了我的手,说:“没关系,总会长出来的。”
4
下雨让人也跟着变得忧愁了起来。
早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很短暂,却很清晰。我梦见自己还在西安,因为起晚去上班,从天桥上跑过去时摔倒在地上。那痛感很真实,我几乎以为是真的流血了。张哲站在我的前面,对我伸出了手,然后在我伸手过去的瞬间,他消失了。我从梦里醒来,连着叹了好几声气。
他们都说梦中遇见的人一定要去看看他,可惜,这个人我一眼都不想再见。
从分手的那天起,他就是别人的了。他不是那个在旧城墙边等我时会拿出手机电池咬一下的傻子了,他不会是那个早上上班时会盯着我从他眼中消失的人了,他不是那个因为我弄丢了他抓给我的娃娃失声痛哭的人了。
我窝在被窝里,看着妈妈站在阳台上。她拿着剪刀在修剪绿植,还小声哼着歌,好一会儿,似乎是累了。她停了下来,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叹了一声气。
她回过头,看着我:“你醒了?”
容不得我贪睡,得知我要来,她一早就将行程安排得满满的,我们之间客套得就像是远房亲戚,丝毫没有母女之间的亲密。
得知要去赛里木湖时,我微微有些吃惊,捏着面包的手明显一抖。妈妈没有多说话,递来热牛奶,我低头接过,一滴眼泪跌落在盘子上。
我又想到他,又想到那个负心的出轨的前男友。想到他未曾兑现的承诺,又觉得失恋实在可悲。恋爱未曾给我留下太好的遗物,除了伤心,再无其他。
他欠我一次旅行,我们原本订好了去乌鲁木齐的机票,先去看红花山,再去克拉玛依魔鬼城,赛里木湖是其中一站,最后抵达霍尔果斯。可惜他临时被公司安排出差,一切计划都被打乱。那一晚我们两人在出租屋里煮火锅吃,他一个劲地给我夹菜,说:“回头我一定补给你。”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拿着手机查赛里木湖的照片。没承想,我竟比他先去。
它的确美。云在不远处,雪山离得那么近,美得让人心碎。
“刚来新疆的时候,我不喜欢这里。它荒凉,城市与城市之间相隔太远。”妈妈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后来就习惯了。”
“那,你是怎么习惯一个人呢?”
“这个很难。谁又不想要一个亲吻和拥抱呢?”
5
初到新疆那会儿,妈妈经营一家旅馆,常常一个人熬到很晚。有次遇到了抢劫,是个陌生的旅人帮了她的忙。那人住了好几天,因为心存感激,妈妈没有要他的房费。他走时,留了一把瑞士军刀给她。这么些年,她一直将那把瑞士军刀放在包里。
听她说起这些时,我忽然想起来,有天晚上她拿着那把刀给我削水果。想必,就是那把了。
“你知道吗?跟你爸离婚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感情不抱希望。遇见那个人时,我才发现,我会心动。但是这个心动是建立在他保护我的基础上。也许在不被我得知的生活当中,他是酒鬼、是赌徒,过日子总归跟心动是有区别的。我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能心动已经很好,而对于在一起生活,我不再抱有幻想。毕竟该有的过程,我都经历了。”
我们抵达了赛里木湖,坐在车里,她突然跟我说起这些往事来。车窗半开,风不时扬起妈妈的头发。有时候我挺讨厌听这些伤心事,一来撕他人伤疤,二来觉得心里堵得慌,更加会联想到自己。
“有一天我自己一个人开车跑到了这里,觉得很美。人们说赛里木湖是一对殉情的人的眼泪汇集而成的,我想,如果真的是眼泪,那里面应该也有我的一部分。那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岸边,哭从前,哭一个人在新疆没有人说说话。每一次家里人打电话都说我铁石心肠,从来没有人觉得我一个人不容易。那会儿我就想啊,如果你外婆还在世,我绝对不会活成这个样子。所以你说要来的时候,我隐约猜到了。你那个状态,是我跟你爸离婚那会儿有的,可是我们终究会忘记那些苦痛的。我们不能只守着那些活……那样的人生无趣、暗淡、没有光,而我们总不能活在黑暗里。”
她披上外套,打开车门,朝湖边走去。
“不要伤心过度。你应当学会感激。感激生活将真相给你看,感激你还有选择的机会,感激有其他的人帮你甄别。不要像我,有所顾忌。你还年轻,失恋并不具备摧毁你全部的能力。春天一到,你依旧会发芽,依旧会为了一个人心动,依旧会尝到爱情的甜蜜。而我,却好像不能够了。”
那话,似是从风里来,又回到风里去了。
瘦子不是唯一的生物
任谁都没有想到纤细瘦弱的九莉会变成一个多肉的胖子,包括九莉自己。
九莉是在练舞时发现的,她在练功房的换衣间里换衣服,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九莉一直都记得那一天,因为那一眼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不到十二岁的九莉成了个胖子,拿着衣服的手停在胸前。镜子里微微隆起的胸让九莉有些看不出到底是发育还是单纯变胖,肚子不再是扁平的了,原本瘦削的脸也变得圆圆的。肥肉似乎是一夜之间霸占了这副躯体,压根没给她一个缓冲与接受的过程。直到同学在外面喊她,九莉才醒过神,匆匆将衣服拉下去,临出门前使劲撑了几下,盖上了那该死的肚腩。
那天九莉一直都在走神,下腰劈腿都不比早先顺畅,甚至有几分吃力。最为恐怖的是,九莉原本最爱照的镜子也在那个下午变成了照妖镜,她变胖成为不争的事实,再也藏不住。课程结束之后,九莉是头一个冲出练功房的,比起冲这个字眼,九莉觉得更适合用逃。
可九莉逃不了。
人身上多了几斤肉,连影子都跟着大了一圈儿。她停下来,看着影子叠在树荫里,胖胖的一个九莉像是要吞噬了她一般。她突然觉得无比悲凉,十二岁的九莉第一次体会到伤心。
那个下午,九莉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连灯都变得刺眼。
人人都道九莉生得漂亮,随她妈妈。
九莉的妈妈早年是个舞蹈演员,人到三十几岁还有年轻男生骑着摩托堵着她,要与她约会。身材高挑,后来在一次演出中出了事故,再无法登台表演,这才嫁给了一直对她狂追不舍的男人,也就是九莉的爸爸。
九莉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优点,十二岁时已出落得比旁的女生要高出许多来,人人都说九莉将来是跳舞的料,她妈妈也有这个打算,所以九莉从小就在各种舞蹈班里度过。
可是她忽然胖了,这肥肉如春风一夜,千树万树,招摇得像个刚刚幻成人形的小妖精,连藏也藏不住,巴不得人人都能看见它,赞它美丽,只可惜这当数人间第一惨剧。
其实不怪九莉,唯一可以怪罪的,当然只有命运。要不怎么人们总爱说——命运弄人。
十一岁那年,九莉生了一场病。那段时间九莉回家洗澡时,总发现身体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不以为然,只以为是练功时磕碰的,要不了几天便下去了。待到九莉妈妈发现时,九莉身上已经长了不少深色的红点。这才带她去做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