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40726 致朱奎元

汪曾祺书信全编 作者:汪曾祺


440726 致朱奎元

奎元:

我近来心境,有时荒凉,有时荒芜。即便偶然开一两朵小花,多憔悴可怜,不堪持玩。而且总被风吹雨打去,摇落凋零得快得很。要果子,连狗奶子那么大一点的都结不出。这期间除了一些商量汇钱汇付事俗的小条子之外,我简则就没写什么。而正因为那些小条子写得比往日多,我便不能好好给人写一封信。这二者是不能并存的,你知道。我越想写,越写不成。扯了又扯,仍然是些空洞无聊局促肮脏的话,文字感情都不像是我自己的,这种经验你应该也有过。写的时候,自己痛苦,寄了出去,别人看了也痛苦。不必为我的生活和我的精神,就单是那种信的空气,就会让人半天不爽快,半天之内对于花,对于月亮,对于智慧,对于爱,都不大会有兴趣。所以你应该原谅我。你看,我给章紫都没有写信。

刺激我今天写信的,除了你,和我,之外还有张静之。下午,我在头昏,直接侵犯脚趾的泥泞,大褂上的污垢和破洞,白头发和胡子所造成的阴郁中,挟了两本又厚又重的书从北院出来,急急想回去戴上我那顶小帽子坐到廊下,对雨而读。迎面碰到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是张静之。这时候我是一个人也不想碰见的!但是没有办法,她已经叫了我,问:“联大报名在哪里?”我只好把两本书放回去,陪她们去一趟了。一路她问起你,问你有没有信来。我嘴里回答她,心想,可该写一封信了。

我跟她走在一齐实在是个很好看的镜头:你只要想一想,一个不加釉的土罐子旁边放一朵大红玫瑰花。

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吐得一地全是。今天晕晕愰愰的一整天,我是苍白的,无神的,有黑眼圈的,所有的皱纹全深现了的……

而她呢,藏青毛料夹袍,陈金色砌粉红花的coat,浅灰鼠色蝉翼丝袜,在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她穿着得如此豪华,第一次如此配称于她自己。她是新鲜的,夏天上午九点钟的太阳里的瓶供!老实说,今天叫住我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美。她比以前开得更盛了。这是一个青春的峰顶。她没有胖,各部分全发育得结结实实的,发育得符合她的希望,许多女孩子的希望。她脸上本来不是隐约有点棕色的影子在皮肤底下么?现在,褪尽了,完全是水蜜桃的颜色,她像一个用丝手绢擦了又擦的水蜜桃。我相信她洗脸必极用力,当真右颊近颧骨处有一块表皮似乎特别薄,薄得要破,像桃子皮要破一样。她的口红涂得相当厚,令人起“熟了”的感觉,而且她涂了大红指甲油,这种指甲油是“危险的”,她破坏了多少美,而完成的却极不多,在她的手上则是成功的。她走路是大摇大摆的,而今天的脚则简直带点“踢”的意思。一句话,她充满了弹性。她是个压紧了一点的蓓蒂·格拉宝。

我可以料定,考试的那天,一定有好多人想问人“这是谁”,她引人注意就像是浑身挂了许多银铃铛的小野兽一样。如果可能,我那天就不躲起来,陪她在联大各处摇她的铃铛。我若不陪她,必定有个山芋干子一样的人陪她。那多不好。我得去作她的“背景”,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她让我到新邨去玩,过两天我也许去,看我这个冰其骨碌的人还能不能烘一烘。

这孩子简直是头“生马驹”,我无法卜测她的命运。她要读中文系,中文系跟她似乎连不起来。我告诉她“这个是个容易使人老了的系”,她离老还远得很。她是饱满的,不会像王年芳那样四年之中如同过了十年一样。我想起顾善余,他现在还记得她么?

也许是可惜的,她的美似乎全在外面。我相信她不会喜欢却尔斯·鲍育。任一个导演还不会胡涂到这样让却尔斯·鲍育和蓓蒂·格拉宝演一个戏。你记得请她看《乐园思凡》么?——哎,你可别以为我是说我自己像却尔斯·鲍育。

好了,关于张静之应该不再说下去了。她考联大,也就是考了,考完了我就不会看到她了。

昆明的水蜜桃又上市了。今年试植比去年成功得多,我吃了一次,不算最好的。最好的有普通桃子那么大呢。你想得起那种甜么?那种甜味里浸着好些事情。跟你一齐吃过水蜜桃的有哪些人?吴丕勋,顾善余,阿宁,我,还有谁?我们有没有带桃子到西山去过?你前前后后想想,告诉我那时候的事,我记性坏得很。

阿宁大概回去了,我一想起心里就不舒服。

我跟L家孩子算吹了,正正式式。决不藕断丝连的。

下学期我下乡教书。

四点钟了,我该睡了。我气色近来坏极了,上次碰到吴奎,他劝我到医院里检查一下,星期天我许跟他一齐去。

昨天我醉酒吐呕时,除了吐了些吃的东西,还吐了一大堆一大堆黏痰,真怪,痰难道是在胃里的?

今天跟你写了这封信,已经算难得了。我头疼,恕我把好些该写的话不写进去。明后天再看吧。

你该出来了,实在。

祝福

曾祺

七月廿六日夜

(实已廿七了。写这封信我一枝都没有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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