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1018 致某兄[4]
××兄:
我的习惯是先把信封写好然后再写信。而在信封上写了“上海中正”四个字之后我迟疑了一下,我记不清是中正什么路了。是不是中正“中”路呢?想了一想,觉得大概不错。至于“三八四号”则是非常之熟,觉得毫无问题的。于是不能不慨然有感,我离开这个地方真有不少日子了。不往这个地方写信也不少日子了。离开这个地方是没有法子,不往这个地方写信则是我应当负责的!写下这个地名之后,我从心里涌出一种感情。什么样的感情呢?——很难说明白。反正不管怎么样,我怀念这个地方的,有时淡淡的,有时有点严重,有点苦殷殷的。
你们都怎么样了呢?“你们”包括得很广,也不一定指的是谁,不能确切的开出一个名单。指的是那“一群”人。史先生、胡小姐、老谢、张小姐、中叔,甚至秉福、秉福的哥哥,……还有那个“环境”。致远中学那个地方也可以“人格化”而算是“你们”。凡我曾经熟悉而现在离隔得很远,隔离得好像在两个世界里的,都是“你们”。我料想当然有了许多变化。比如那些人总有分散的,仍旧在一起,常往还的,其本身也多少有点不同了;那座房子如果还是“致远中学”,分配布置上,定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那两个沙发已经挪了地方,电话机不是在那个小茶几上了罢?(号码是不是还是那一个?)……而我对于到那个地方来做一次客乃大有兴趣了。到我再来的时候还有什么痕迹可以供我们说说从前的么。我不知往这个地方写信还有没有用,但我愿意试一次。
都说,将不尽说。你可以不可以来信说说你自己?也不一定很详细,只要很笼统的,比如“这一向很高兴”,“事情来得很出乎意料”,“还不是那样子么”,“没有什么值得忙的,但人总要找一点事情忙忙”,“我疲倦了”……只要这么一个就够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毫无理由,觉得致远中学似乎比以前情形好一点了。老二应当已经结婚。“家庭问题”或者有一点,但整个的说比以前“有进步”。新校址或仍渺茫,但各方面应当也比较活动。……凭空设想,每易落空,我愿意知道一点,不管什么。
我现在在午门的历史博物馆做事,事情没有什么,“办公”而已。所谓“办公”即消耗生命,一天莫名其妙就混过去了。身体被限制在伟大而空洞的建筑之中,也毫无“内心生活”可言。秋季多阴天,忽忽便已迟暮,觉得此身如一只搁在沙滩的废船似的,转觉得上海的乱烘烘的生活也自有一种意义,至少看得出人怎么来抢夺生命也。此是权宜之计,目下作算至少待到明年暑假,有去处,不管是什么样的去处,便索想就离去也。
小沈近如何?得便问他叶铭近在何处。他写了两封信给我,忙乱搬动之中未及覆信且失去其地址,觉得很对他不起,应当写一信道歉。赵静男仍在致远否?她问过我一点问题,虽也好几个月了,仍想为她一解答也。
近来“课外活动”有些什么?五百分、牛肉面、派对、老无线电是否皆成一梦了?
九月夜寒,孤灯(是煤油灯)无奈,独自饮酒,遂几及醉,字迹草草,意且未尽,然而腰胁间似已睡着,便不复书。时一相忆,当续有报也。暇便书我数行如何?此候安乐!
弟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