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两姐妹·失踪·轻蔑
二浪,大名叫王什么芝我记不清了,反正是一个挺平俗、挺大众化的名字,在人群中随便喊上一嗓子,就会有好几个人“哎哎”着同时回头张望。育红商店的人也觉得叫她“王什么芝”太一本正经,都叫她“二浪”。
——当然,她还有个姐姐,自然就叫“大浪”了。
那时候,大多数家庭都在为嘴巴奔忙,为一顿接一顿清汤寡水的盘中餐奔忙,根本想不起公园、电影院、花呵朵呵那些浪漫事儿——哪有闲工夫、闲心呢。但是大浪和二浪却与众不同,她们绝对是两个特别的“例外”。
夏天的傍晚,姐妹俩总会整齐、鲜艳地出现在美丽街上。她们身上,不是乔其纱、泡泡纱的漂亮衣裙,就是格子或条纹的确良衬衫,顿时,灰土土的街道就亮起来!
她们像移动的风景,在美丽街南的护城河边走一走、逛一逛,再慢慢悠悠地按原路散散淡淡地返回来。她们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心事重重、急三火四的,仿佛心里永远揣着许许多多高兴事儿,像温软的小白兔,拱着她们忍不住想笑。她们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总是笑眯眯的。
护城河的堤岸下,是密密匝匝的树林,树的种类不外乎北方的树种:杨树、柳树、榆树、槐树、松树、柏树,偶尔还会发现糖槭、火炬等树种。
小树林里,时常有乘凉的人(偶尔也有学生),尤其以晚饭后最多。他们多是趿拉着凉鞋,穿着宽衣大袖,摇着圆的、方的蒲扇,在树木之间走走停停,消暑、说话。
大浪和二浪不怎么像纳凉的,倒有点儿展示和炫耀的意思。她们的盛装常常吸引很多眼睛,虽然有羡慕的、嫉妒的,但更多的则是鄙夷、蔑视的表情和神色。
其实,想展示和炫耀的主要是大浪,二浪似乎更喜欢那里的景致。她常常会在读书的学生面前站住,不说话,大不了对坐在石椅上抬头仰望她的哪个学生笑笑,好像在看他们手中的书,好像又什么也没干,站一会儿就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听人们说,她们姐妹俩是黑龙江人,到我们小城,是来投靠一个有些能耐的远房亲戚,要不怎么可能一到我们这儿她俩就都有工作了呢。大浪在红光理发店,虽然她不爱干那种“侍候人”的活儿,但能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算工作,她还是乐意的。
二浪呢,在育红商店家电组,卖收音机、电热毯、电水壶、插座什么的。二浪的嘴巴甜呀,像刚刚吃过桔子瓣儿软糖,“不吃饭能送二里地”,这是人们对二浪的评价。没到两年,二浪就当上了家电组组长。
虽然她们很风光,但我隐隐觉得,在人们的蔑视里,有一种盼着她们出事的幸灾乐祸。可是,她们过得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大差池。
姐妹俩被人们看热闹似的过了“平静”的几年,就在人们慢慢地快要接受她们的特立独行时,大浪却跟一个南方挑挑儿配眼镜的人“跑了”——不知道是她主动跟着跑的,还是像传说中所说的“被人骗走的”。
我隐约记得,那个配眼镜的人整天梳着光光的头发,白而尖的脸,深而小的眼,很好看的嘴角儿说话不说话都是笑吟吟的。滴水成冰的冬天他也不穿棉袄,只穿屁股上开口那种蓝黑的西服,哆哆嗦嗦抱着瘦肩膀走来走去,像个半大孩子。“比大浪小一号”。人们挤眉弄眼地说他们的闲话。
每天早上,那个小男人在红光理发店门前放下挑着的两个木箱子,再像一本书那样把它们打开。箱子里排排悬挂着的各种墨镜,把路过的人影放大、缩小,有一股神秘的气息。
每天,很少看到有人停在他的箱子前跟他谈价,连试戴的也并不很多,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发愁。“南方人好像天生不会愁吧。”我想。他的蓝黑西服上,有洗不掉的他租住的小平房的煤烟子味儿,但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看起来精神抖擞的。
按大浪的性情,跟了一个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富有的人,一直被人们不理解、不接受。至今,也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没人知道大浪的死活。
二浪呢,在大浪莫明其妙地“消失”之后,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沉默,她的脸始终阴着,也没了我爱看的种种表情。可是没过多久,二浪又是我喜欢的二浪了。
她依然慢慢地走、浅浅地笑,从小巷走过,像正在开着的一片花儿。她身上依然有着特殊的香味——不是“友谊”雪花膏的味儿,也不是上海花露水的味儿,不知道是什么,淡淡的,没法说出有多好闻。
对了,二浪从来不穿大红、大绿、大花、大朵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像只喧哗的灯笼。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二浪始终没有结婚,也有人说她结了、又离了,说她丈夫是个海军军官,穿白色制服,戴大檐儿帽,胸脯上挂着叮叮当当的一排排奖章,挺英武的,就是个子有点儿矮,脸有点儿黑。那是在黑龙江时候的事儿了。
还有人说,二浪的丈夫是县高中的老师,课讲得非常好,年年当先进。但是,谁也没看过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反正,不管二浪说话不说话、结婚不结婚,她始终是小巷的焦点,是小城的谈资,始终离不开人们的挤眉弄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