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礼赞
自从到上海作教书匠以来,日常生活中与我最有密切关系的要算黄包车了。我所跑的学校,一在江湾,一在真茹,原都有火车可通的。可是,到江湾的火车往往时刻不准,到真茹的火车班次既少,车辆又缺,十次有九次觅不到坐位,开车又不准时,有时竟要挤在人群中直立到半小时以上才开车。在北站买车票又不容易,要会拼命地去挤才可买得到手。种种情形,使我对于火车断了念,专去交易黄包车。
每日清晨在洗马子声里掩了鼻子走出宝山里,就上黄包车到真茹。去的日子,先坐到北站,再由铁栅旁换雇车子到真茹。因为只有北站铁栅外的黄包车夫知道真茹的地名的。江湾的地名很普通,凡是车夫都知道,所以到江湾去较方便,只要在里门口跳上车子,就一直会被送到,不必再换车了。
从宝山里的寓所到真茹须一小时以上,到江湾须一小时光景,有时遇着已在别个乘客上出尽了力的车夫,跑不快速,时间还要多化些。总计,我每日在黄包车上的时间,至少要二小时光景,车费至少要小洋七八角。时间与经济,都占着我全生活上的不小部分。
听说吴稚晖先生是不坐黄包车的。我虽非吴稚晖先生,也向不喜欢坐黄包车,当专门坐黄包车的开始几天,颇感困难,每次要论价,遇天气不好,还要被敲竹杠,特别是闸北华界,路既不平,车子竟无一辆完整的,车夫也不及租界的壮健能跑,往往有老叟及孩子充当车夫的。无论在将坐时,正坐时,下车时,都觉得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他走得慢而动气,就是因为他走得吃力而悯怜,有时还因为他敲竹杠而不平。至于因此而引起的对于社会制度的愤闷,又是次之。
可是过了一二个月以后,我对于一向所不喜欢的黄包车,已坐惯了,不但坐惯,还觉到有时特别的亲切之味了。横竖理想世界不知何日实现,汽车又是不梦想坐的,火车虽时开时不开,于我也好像无关,我只能坐黄包车。现世要没有黄包车,是不可能的梦谈。没有黄包车,我就不能妓女出局似地去上课,就不能养家小,我的生活,完全要依赖黄包车,黄包车才是我的恩人。
因为所跑的地方有一定,日日反复来回,坐车的地点也有一定,好许多车夫都认识了我,虽然我不认识他们。每日清晨一到所定的地点,就有许多老交易的车夫来“先生先生”地欢迎,用不着讲价,也用不着告诉目的地,只要随便跳上车子,就会把我送到我所要到的地方,或是真茹,或是江湾。到了“照老规矩”给钱,毫无论价的麻烦,多加几个铜子,还得到“谢谢”的快活回答。
上海的行业都有帮的,如银钱业多宁绍帮,浴堂的当差的,理发匠,多镇江帮。黄包车夫却是江北帮,他们都打江北话,有许多还留着辫子。为什么江北产生黄包车夫?不待说这是个很有深远背景的问题,可惜我从他们口头得来的材料还不多,不能为正确的研究。
近来我又发见了在车上时间的利用法,不像最初未惯时的只盼快到江湾,把长长的一小时在焦切中无谓耗去了。到江湾,到真茹所经过的都是旷野,只要车子一出市梢,就可纵览风景。特别是课毕回来,一天的劳作已完,悠然地把身体交付了黄包车,在红也似的夕阳里看那沿途的风物,好比玩赏走卷,真是一种享乐,有时还嫌车子走得太快。
在黄包车上阅书也好,我有好几本书都是在黄包车上看完的。一本四五百页的书,不到一星期,就可翻毕了。大家都知道,上海的学校,是只许教员跑,不许教员住的。不但住室没有,连休息室也或许没有,偶有空暇的一二小时,也只好糊涂地闲谈空过,不能看书。在自己的寓所里呢,又是客人来咧,邻居的小孩哭咧,大人叉麻雀咧,非到深夜实在不便于看书。这缺陷现在竟在黄包车上寻到了弥补的方法。我相信,我以后如还想用功的话,只有在黄包车上了。
我近来又在黄包车上构文章的腹案,古人关于作文有“三上”的话,所谓三上者,记得是枕上、马上,厕上。在现在,我以为应该增加一“黄包车上”,凑成“四上”的名词。在黄包车上瞑了目就一项问题,或一种题材加以思索,因了车夫有韵律的步骤,身体受着韵律地颤动,心情觉得特别宁静,注意也很能集中于一处,很适宜作文。有一个作家,因为他的作品都是在亭子楼中伏居了做的,自怜其作品为“亭子间文学”,我此后如果不懒惰,写得出文章出来,我将自夸为“黄包车文学”了。
这样在黄包车上观风景,看书,作文,也许含有享乐的意味,在态度上对于苦力的黄包车夫,是不人道的。我常有此感觉。但一想到他们也常飞奔似地拉了人家去嫖赌,也就自安了。并且,我坐在车上观风景与否,看书与否,作文与否,于他们的劳苦,毫无关系。这种情形正如邮差一样,邮差不知递送了多少的情书,做过多少痴男怨女的实际的媒介,而他们对于自己的功绩,却毫没主张矜夸,也毫不吐说不平的。
说虽如此,但我总觉得黄包车是与我有恩的,我要有出息,才不负他们日日地拉我,虽然他们很大度,一视同仁地拉好人也拉坏蛋。
日日做我的伴侣,供给我观风景读书作文的机会的黄包车啊!我礼赞你!我感谢你!我愿努力自己,把我自己弄成一个除了给钱以外,还有别的资格值得你拉我的。
刊《秋野》创刊号(192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