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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们搭地铁吧!”——初到马德里

赭城:安达露西亚的文学之旅 作者:田晓菲 著


二 “我们搭地铁吧!”——初到马德里

我们的第一站,是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

也许因为时差,因为旅途的疲倦,我对马德里的印象很平常:无非和所有的现代大都市一样,灰尘扑扑,川流不息。女人多穿皮裘,这和波士顿的冬日街景非常不同。中老年男子蓄着修剪得很好的胡须,有一种雍容的气度,但也让我想起波士顿西班牙领馆的那位签证官,年纪四五十岁上下,瘦长脸,非常仔细地把签证申请材料分成两小堆,其行动之缓慢,态度之郑重,气派之庞然,让我惊奇不已,似乎他手里翻阅的不是旅游签证申请表,而是了不起的国家级文件。在他几乎具有催眠力的动作里,我似乎看到一位戴着雪白鬈曲的假发、套着高高硬领的西班牙贵族,一点一点地丢失了美洲大陆。某一份表格明明就在面前,他也视而不见,必得由我指出,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与它失之交臂。

到达马德里机场的时候,不过早晨十点钟。我们下榻的旅馆坐落在马德里市区中心的格兰维耶大道(Gran Vía)上。这条横贯东西的大道于1910年开始修建,整个工程因为持续了数年之久而成为一出轻歌剧的讽刺对象。讽刺归讽刺,如今的格兰维耶大道是马德里的主动脉,竟日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两旁更有很多被当地人引以为荣的建筑。

休息片刻,我们出去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饭后在街上徜徉,又走进一家咖啡店。付款的时候,四个人算来算去,啰唆不清。佐登美作了一个提议:不如两家人各把相等数目的一部分现金放在一起,以后凡是需要付账,都从这只公共金库里取钱。这办法省去了很多麻烦,大家都觉得极好;佐登美自告奋勇担当保管钱袋的任务,大家也都快乐接受,毫无异议。谁想到很快就发生变故,使我们的西班牙之行从第一天起即充满了戏剧性。

喝过咖啡,大家决定一起前往马德里火车站,购买次日去柯尔多巴的车票。叫了一辆计程车,不消片刻就到了。火车站居然拥挤不堪。所安和弼德自然而然被派去售票口排队,我和佐登美来到火车站另一端,发现一座极高极大的温室,玻璃穹顶大约有几层楼那么高,中央一个巨大圆池,种着庞然的棕榈,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植物,全都生长得郁郁葱葱,在白炽灯光和自然天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苍绿。我们注意到很多人围在池子旁边观看,断定必有好处,于是也凑上前去。果不其然,只见许多大小不一的乌龟,最小的只有巴掌大,在水里挨挨挤挤,时沉时浮。观赏一番之后,我们拣了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下,开始喁喁私语。不久,两个男人就买好车票,过来招呼我们了。

出得车站,包弼德建议我们搭地铁回旅馆,因为只有四五站而已,又可以体验一下马德里地下民风。大家欣然同意。我心里却有些嘀咕,一方面是贪懒,觉得计程车比较安逸;一方面我向不喜欢暗无天日的地铁,何况这是星期五下午,下班的高峰期。不过其他三人都跃跃欲试,我也只好从众了。

在地铁车厢里,两个身材不高但十分结实的年轻人站在我和所安之间。开始,我没有怎么注意他们,但慢慢地,我发现其中一个不断挤在所安身上,另一个则肆无忌惮地盯着我,即使我报以反感的目光,他也不肯挪开眼睛。我留神打量,他们的脸相中,有一种粗硬的神情。我一边用中文提醒所安小心在意(中文成了我们的暗语),一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袋。这时,地铁到站,很多人下车了,那两个年轻人也终于移到了别处,我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看看周围,发现包氏夫妇分别站在靠近车门的地方,神态轻松自如,这多少让我放心了一些。

没过多久,我又开始觉得不安起来,因为车上虽然不再像刚才那样拥挤,但是有一对肤色黝暗的男女却在不断移动位置,有一会儿工夫,那个女人简直完全靠在了我身上。我努力躲闪她沉重的肉体,心里只觉得奇怪,真是好不容易才盼到下车。

总算平安回到了旅馆。大家分头回房间休息,约好七点钟去吃饭。小睡片刻,觉得精神振作了很多,肚子也饿了。到得七点钟,我们走出房门,却只见到包弼德一个人,神色不安地告诉我们佐登美在找她的钱包。在走廊里等了很久,佐登美终于走出房间,满脸都是沮丧,向大家报告说:她的钱包,还有那只装着大家所凑份子的小钱袋,本来是放在手提袋里的,现在全都不见了。大家听了之后,面面相觑,我立刻想到地铁上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我们一致断定:佐登美成了马德里地下民风的牺牲品。因为失去了大家凑的份子,佐登美觉得格外难过。包弼德总结道:“看来凑份子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怜佐登美听了这话,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们安慰她许久,佐登美的情绪才渐渐恢复过来。

旅程的第一天,西班牙便显示出了它犷野的一面,给了我们这些毫无思想准备的旅客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虽然世界各地都有扒手,但总觉得被自家城市的扒手摸去钱包是“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尤其是在熟悉的环境里,还不至于太感到无助;但假如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家,不幸遇到这样的事情,被侵犯的感觉似乎格外强烈。

一夜无话。直到次日上午,我们都已经到了柯尔多巴,我们一起翻看佐登美在旅行前专门去哈佛书店买的西英小字典,忽然注意到,在这本崭新字典的塑料封皮正中,竟然有一道齐齐整整的裂纹,好像是被刀子割破的一般。佐登美在惊讶之余,开始检视她的手提袋,这才发现手袋底部,被马德里地下铁里面的窃贼,用利器划开了一道长约五寸的口子。

西班牙之行,就是这样开始的。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失与得的旋律,将贯穿整个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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