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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

为爱奔波:毛小孩们教我的生死课 作者:陈文茜 著


之四

我没有逃过死亡。

一月十二日晚上十点半,南禅寺突然呕吐,全是白色物质。她全身发软,舌头变白。

我抱着她,先擦干她的身体,然后第一时间给了她氧气。

由于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会开车的秘书之一刚刚才离开半小时,手机没有开。还好山下另一位秘书和她先生拦车上山载我们,我们三人分别带着氧气瓶、备用氧气、她所有的药物、衣服,我抱着南小姐奔至台大动物医院。

上次离开那里是十二月四日,那是成吉思汗走的清晨,我的心碎之日……我再度走入红砖建筑物,身体的反应很自然,心律不整、胃痛一起发作。

然而送医急救过程中,我却不断安抚大家:“她的身体已经不再虚脱,会抗拒吸氧气,血压应该已经慢慢回来,南禅寺可以度过,大家不要哭。”

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温和又笃定,像另一个飘浮空中的音频,与我有关,又似乎无关。

到了急诊室侧门,我不再慢慢说话,直接抱着她用力奔跑。我知道我们都跨不过某些命定的结局,可是我想跑过这一次的悲剧。

这个家,过去不到两个月,已经走了小甜点和成吉思汗,这个家已经流了太多眼泪,我想跑赢它,让悲剧追不上。

值夜林医生验血结果,南禅寺的血溶比指数只有18%,是一般狗正常值的一半。过去三个星期,她好不容易才从21%拉到23%。

正确地说,南南已经得了致命性的溶血症三年又四个月。我立即打电话给专业配血的先生,他当然记得我,上回他的大贵宾捐血给成吉思汗,几年前南禅寺病危,也靠他的协助。电话中,他问我记不记得南禅寺上回配血是大约什么时候?我立刻响应: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他非常惊讶我背得那么熟,记忆力如此之好。

这不是记忆力,这就像母爱。每个母亲都会记得自己孩子若不幸重病,那个发病的日子。你视她为孩子,她的疼痛,就是你的疼痛。

这三年多,南禅寺几乎天天进出医院,但是喜欢坐车兜风的她,乐得把到医院打针当旅程,当乐趣。她早已不怕。

于是我和她,渐渐把上医院、看病,当成日常行程,好像吃饭、睡觉一般,而且幻觉会一直如此持续下去。

回想起来,人对某些悲苦有逃避的本能,何况是“南霸天”。她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是嚣张小婴儿,行为举止也如小疯子。我如何认知她的老?接受她的衰?

那不是理性认知可以解决的。

在医院等待期间,发现自己忘了带她明天的早餐,于是又再回到山上,再次下山……沿路刚好帮辛苦照顾所有毛小孩的医生、医院助理,买份豆浆烧饼油条。热腾腾的是我的感激,不是食物,是他们在我无助时给予我的温暖。

交代完所有细节,离开时,南禅寺一方面怒气罢食,一方面对自己被关在笼子里哭闹不停。

孩子,妈妈舍不得你,但是今夜,这是可以把你照顾得最好的地方。请别生我的气。

一个人走出台大动物医院,已经凌晨三点了,我忍不住也开始大呕吐。凉风一点也不温柔地吹来,我真想问天地,需要这么寒冷,才足以考验试炼我吗?

上了出租车,再回山上,另一只大狗史先生在门口迎接我。抱着他,暖暖的,痛痛的,但我还是没有哭。

我对着门口一株白色茶花合十祈祷,老天,请不要如此试炼我。

我没有那么坚强。

我,只是一个流光了泪水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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