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的瞬间与永恒(代序)
在编辑本集“新人文讲座”的时候,正值2013年盛夏。其时,我与清华大学外文系及母校北京外国语大学英文系的同事们正紧张筹备和主持国际英语语言文学教授协会(IAUPE)2013北京年会,因而有幸结识了大会的主旨演讲人Christopher Ricks教授。Christopher Ricks被誉为“当今在世的最伟大的批评家”、“无与伦比的批评天才”、“每一位诗人都梦想拥有的批评家”。他在20世纪80年代曾在剑桥大学英文系担任爱德华七世讲座教授兼系主任,90年代转到牛津大学和美国波士顿大学任讲座教授,并荣膺英美两国院士。由他领衔主编和撰写的《英国诗歌和散文集》、《勃朗宁书信与诗歌集》、《艾略特与偏见》等经典文学和批评著作早已享誉欧美文学教研和批评界。由于他与我正在研究的燕卜荪、利维斯等剑桥批评家有相近的学术和批评志趣,我和他的交谈也因此多了几分亲近和默契。Christopher今年已八十高龄,但精神矍铄,步履轻快矫健,时常近乎踏着舞步前行,加上言辞风趣、妙语连珠,中外师生无不为之着迷和倾倒。有天晚上讲座之后,几位师生同去外文系隔壁的“拾年咖啡”小坐,有人欲点两听啤酒,沉吟之间,Christopher脱口而出:“Two beers or not two beers,this is a question”,莎翁著名的“生存还是毁灭”的永恒命题一下子跃然桌上,即刻之间笑倒一片。这样的例子无论是在大会开幕式的主题演讲中还是在给学生讲座的课堂上,抑或是在送别的机场大厅和后来的邮件交往中,可谓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会议和讲学期间,谈笑风生之处,必有Christopher在场。我在会心一笑之余,不禁浮想联翩:这种如数家珍、信手拈来、返老还童的本领想必是源自对文学的阅读和对艺术的笃信:是文学艺术使人类对自身、对世界有了更深刻的感悟和更丰富的理解;是文学艺术使人类的视野和情操得以延伸和升华;也是文学艺术在点亮人心的那一瞬间给人以永恒的启示和力量。本集所呈现的正是一个关于文学艺术或与文学艺术相连的缤纷世界。从诗歌到小说,从戏剧到电影,从创作到批评,从传统到现代,各位学者从不同的视角演绎了发生于文学艺术内外的场景和问题,诠释了文学艺术对于人和社会的特殊影响与价值。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关于表意符号的学问;由色彩、图形、光线、声音等特殊的语言符号所构造的艺术也是如此。文学艺术承载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历史和文化、精神和品质。阅读她、理解她、诠释她、创造她,不但是一个体验、认知和思考问题的过程,更是一个揭示和创造价值的过程。和天下所有美的事物一样,文学艺术的美妙之处,在于她的瞬间,更在于她的永恒。莎士比亚在其不朽的十四行诗里,经常以哀叹青春和爱情的短暂与无常开始,以诗歌会使这一切成为不朽结束,表达的正是文学艺术的永恒魅力。
英国19世纪著名诗人、批评家和教育家马修·阿诺德在英国工业革命中后期鼓吹诗歌将取代宗教在精神生活中的地位,倡导“以超人无执之心学习并传播世上最美好的言辞和思想”,以达到传承文化、匡正时弊、建立新秩序的目的。1929年9月,从英国乘西伯利亚特快列车专程到清华大学讲授“大一英文”和“西洋文学”的剑桥批评家瑞恰慈秉承阿诺德的诗歌观和文化观,期望文学能使人心的各种欲望和冲动趋于和谐及平衡:“诗能拯救我们,诗是克服混乱状态的一种十分可能的方法。”阿诺德的另一位传人,与瑞恰慈同出于剑桥的20世纪英国批评家利维斯则在其成名作《大众文明与少数人的文化》中直言不讳地宣称:
在任何时代,明察秋毫的艺术和文学鉴赏只能仰赖很少的一部分人……这少数人不但能鉴赏但丁、莎士比亚、波德莱尔、康拉德(仅举主要几例),而且能辨识出其最新的继承人,因而构成这个民族(或者是这个民族的一支)在某一特定时期的良知。因为这种能力不仅属于一个孤立的美学范围,它还指对理论、艺术、科学和哲学的反映,这些反映可能会影响人类境况和生活本质的含义。我们需要仰仗这少数人才得以从过去人类最美好的经验中获益;因为他们使传统中最细微最脆弱的部分得以存活,在他们身上承载着维持一个时代美好生活秩序的标准。依赖于他们,我们才能意识到这个比那个值得、这个方向比那个方向更值得去追求,意识到中心在这儿而不是在那儿。在他们手里保存着,用一个隐喻,同时也是一个需要做很多思考的转喻来说,一种语言,即不断变化的习语,美好的生活以此为基础,没有这个基础,精神的特质就会受到挫败而不连贯。我所说的“文化”指的就是对这样的一种语言的使用。
利维斯所说的“少数人”是受过良好教育,拥有超过一般人的品位和志趣,执着追求并维护文化的人。尽管他的“少数人”概念被诟病为狭隘的“精英主义”,但他对文化传统的珍视和对语言背后所蕴含的思想和文化品质的关切恰恰折射出心存理想的人文主义知识分子对当下和未来的深谋远虑和良苦用心。在拜金主义、消费主义、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代社会,对现代文明的进程和走向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必要的警惕的人其实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由语言和特殊符号构造的文学经典和艺术珍品,经过时间的考验和历史的洗礼成为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最美好的经验”和“最细微、最脆弱”的那部分文化传统——她必须得到捍卫和守护。“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是因为他对其经验的兴趣与他对语词的兴趣无以分开”,语词的逻辑就是文明的逻辑;“一旦最精美的习语(取决于使用)中的惟妙惟肖消失了,文化遗产就可能消亡”,这在大众传媒铺天盖地、网络语言高度发达、传统文学岌岌可危、艺术形式多元呈现的当下社会尤其如此。语词的使用和思想的表达是人与动物最本质的区别;关注细节、深层思考、理性表达是当代大学生需要接受再教育、再训练的必修课。无论是母语还是外语,莫不如此。
20世纪初,诗人徐志摩在剑桥国王学院游学期间的引路人G.L.狄金生和大哲学家罗素都曾不约而同地在访华之后盛赞中国文人的审美趣味和对文学艺术的热爱与崇尚,并将此看作是平衡西方科学主义和拜金主义的一剂良方。在中文的词汇里,我们亦有在外文里不太常见的“文学青年”、“知识青年”等极具时代特色的语汇。以“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为背景创作的法文小说《巴尔扎克与小裁缝》所展现的文学和艺术的魔力堪与《一千零一夜》相媲美。若干年过去了,中国社会发生了令世人瞩目的变化,传统的文学艺术形式也为各种新潮时髦的花样和名目所挤压乃至代替,但文学艺术的地位和影响真的就如“明日黄花蝶也愁”吗?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广大同学选听本系列讲座的盛况和在讲座结束后提出的问题来看,我们尚无令人信服的理由断言文学艺术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或者过于调侃“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文学艺术所承载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内涵,文学家、艺术家和批评家对世界和人生所做出的极富想象力的描绘、重审和判断,仍然对今日风华正茂、明天社会栋梁的年轻一代有着强烈的吸引和召唤,而这种吸引和召唤将会由于一代又一代文学家、艺术家和批评家的才华和坚守而成为永恒。
衷心感谢所有演讲人、主持人和为本系列“清华大学新人文讲座”做出贡献的各位师长、同事、学友和同学们。
曹 莉
2013年9月23日写于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