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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录

清华大学新人文讲座(第7辑):文学艺术的瞬间与永恒 作者:曹莉,蔡文鹏 编


问答录


主持人:余华讲起文学作品时,总是娓娓道来。他可以把好多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的句子一段段背出来。我讲个小故事给大家听。

大约十几年前,我在香港,就邀请余华和张承志到香港做个文学讲座。他们两位都来了,我们三个人要去大屿山。那个时候金马大桥还没建起来,我们要从中环坐船去那个地方。余华是一个平时吊儿郎当的人,让人很不放心。张承志走南闯北,非常稳当。当时是夏天,香港非常热。我们带的钱包、证件等其他东西,不知道放哪儿。张承志带了一个包,说把所有的东西放在他的包里面,他来保管。余华虽然吊儿郎当,但他非常自告奋勇。我们在聊天的时候,张承志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了,余华说,“这个包我来拿”。张承志问他:行吗?他说:当然没问题,这个包还拿不住吗?结果我们玩的时候,一路余华就抱着看着包,玩得很高兴,一路都没丢。但坐在返程的船上,大家开始谈文学,余华就开始背了,一段一段背完了,我们都很高兴。下船的时候,我们就突然想:包呢,这包在哪儿?我们三个人就赶紧往回跑。前后差了大约一分钟,跑到船上发现:包没有了,证件没有了,钱也没有了,我们三个就开始“飞翔”了,过后几天就开始“变形”了。好!现在可以提问了。


余老师,我想请问您:怎么看待人、兽、鬼这三种自然界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


:人、兽我是见过的,鬼还没见过,即使在太平间睡午觉的时候,我也没见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谈。


余老师好!我想问一个问题。听了您的讲座后,我的理解是:一部文学作品是一个作家记忆和想象力的结合,可是记忆和想象力在很大程度上又取决于作家的经历。所以我在想,一部作品的思想深度是不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的经历呢?


:刚才因为时间有限,其实文学问题涉及的可以有三个,也可以有三十个,也可以有三千个。当一部文学作品完成时,它涉及的问题像人体基因一样多,有极其特殊的理由和原因。我刚才只是从三个角度来谈文学比较基本的问题。写作和人生是一样的,甚至比人生还要丰富。因为写作有想象力的帮助,而想象力有时帮不了人生。我想这是一个综合的问题。不是说要强调这个或那个,有些看起来重要或不重要,但其实它们是同等的重要。


余老师,您好!我有两个问题:首先,您认为一部好的文学作品的标准是什么?好的文学作品究竟应该给人带来什么样的体验?如果给人带来不安、呕吐的感觉,这样的文学作品究竟算不算是好的文学作品?第二个问题是,请问您是否认为纯粹的文学应该是属于贵族的?


:这个问题,我换一个角度来回答吧。为什么有很多作家的很多文学作品被流传下来?并不是因为它们发表时有很高的评价,而是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还在阅读。我们每一个时代都有很多评论家评论作家和作品,但是最后能够帮助一个作家进入文学史的是读者,而不是评论家。因为当这个作家去世以后,喜爱他的评论家也去世以后,就是靠后来的读者。

在“文化大革命”时,我们经常喜欢说这样一句话,“是群众创造了历史”。是“群众”创造了历史,不是“英雄”。文学也是这样,不是作家或者评论家创造了文学史,而是读者创造了文学史。我觉得文学不属于贵族,属于所有热爱文学的人。


您好!十年前我就特别崇拜您。我几次听到,您说观点是会陈旧过时的,但事实不会。我想问的是,作为一个作家,您是怎么在现实和想象中把握平衡的?另外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特别喜欢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您,一个是姚明。我知道您也是篮球迷,姚明的比赛您也都看过,能不能写一本关于姚明的著作?


:其实想象力和现实是不冲突的。我指的是在表达现实时,你需要想象力;当你在表达想象力时,你需要一种现实的标准。至于以后会不会写关于姚明的文章,我还真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余老师,您好!我想问您两个问题:一个是在创作方面,短篇小说和中长篇小说在创作时有何不同和相同;第二个是创作和本人职业是什么样的关系。如果两者相互冲突,您是怎么处理的?


: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差不多,长篇则不一样。我的经验是:短篇小说是工作,长篇小说更像是生活。为什么?因为短篇小说很快就可以完成,基本在自己的控制当中,很少出现意外。而长篇小说可能需要一年、两年或者更长时间才能写完,而这段时间自己的生活可能也会出现一些变化,你可能会发现一些新奇的东西,就是你事先没想到的,所以我觉得很像生活——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至于写作和职业的冲突,我觉得写作和任何职业都是有冲突的。但是当你在写作能养活自己之前,还真的应该把职业做好。我就是先干了五年的牙医,然后觉得写作能活下来了,我就不干这些工作了。


余华老师,您好!我看过很多对《兄弟》的批评,您有没有参照过《美丽人生》?


:你认为这是抄袭啊?我刚才说过,马尔克斯在写床单的时候,阿拉伯的飞毯已经存在很多年了,但是马尔克斯可能根本没想到。我之前看过那个电影,我觉得它的构思很好,但它表达的张力很一般,那么我在写《兄弟》这个小说时,我完全没想到它。

你可能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但凡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活过来的人,像宋凡平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我给你举个例子。我在小学时有一个同学,他的父亲被称为地主,被揪出来了。他在被红卫兵造反派打了两个月后放出来了,有一天早上他投井自杀了。自杀前一天的晚上,我看到他和我的同学在小镇上走。他摸着我同学的头,满脸都是伤痕,很亲切地和他说话。第二天,我的那个同学哭哭啼啼地去上学,我们才知道他父亲自杀了。我相信这个父亲想死的念头已经有几个月了,但是他不让家里的任何人知道,就是把痛苦留给自己。“文化大革命”时,这样的人非常多,这样的例子非常多。你可以再去问一些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他们可以告诉你很多感人的故事。我看到,还有一些人写文章说我在《兄弟》上部里写李光头和宋钢整天在大街上游荡,这个是抄袭了另外一部叫什么《西西里》的电影,因为那个里面也有很多年轻人整天在大街上游荡。难道我们中国的年轻人就不在大街上游荡了吗?特别是我和汪晖这个年纪的人,少年和青年时期在大街上游荡的次数太多了。我们那个时候有个比喻:我们坐在街边看着人走来走去,我们把那个叫“看宽银幕电影”。因为那时,宽银幕电影刚好出来了。


余华老师,您好!据我对现代一些作品的了解,像您这个年龄段的作家对“文化大革命”以及“文化大革命”前后十年一般都有亲身记忆,这些会反映到文学作品里面,像您的《活着》、《我的父辈们》都是中国那些集体记忆的。我想问,据您的观察,比如20或30年后,作家们对我们90年代到2010年的这20年,会有怎样的时代精神或叙述轮廓?


:我想你们的生活和我们那时候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是“一无所有”。我们看电影也就是八个样板戏,还有两个“战”——地雷战和地道战,没有其他的电影,所以我们整天就在大街上游荡,关心的就是小镇上发生的事。而你们完全不一样,你们什么都知道,我想不同时代生活的人写出来的作品肯定完全不一样。至于再过20、30年,年轻作家能写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我真的不知道。


余华老师,您好!您刚才提到了文学中“记忆”的作用,您说文学作品的伟大在于能唤醒人的记忆,能让那些美好的记忆伴您走完剩下的人生。但是,文学作品唤醒的不一定都是美好的记忆,特别是您的暴力作品。而且一些读者的记忆可能太痛苦了,这时他再读一些文学作品,特别是记忆残酷的作品,这样文学作品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作品岂不是太残酷了?而且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不美好的,一个普通读者可能没有作家的这样急于把它表达给世人的需求,那么这个对他个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觉得阅读是一种选择,不是一种强迫。如果你心情不好,你去读一些让你心情好的书;如果你心情好,你去读一些让你心情差一点的书。不像我们小的时候,我和汪晖小时候读的书都是没头没尾。前面少了十多页,后面少了十多页,当时是被称为“毒草”的书。不知道故事的开始,不知道故事的结束。不知道故事的开始还可以忍受,但不知道故事的结束是非常难以忍受的,这点你们这代人是非常难以体会的。现在我们的图书那么多,中国每年要出版二十万种以上的图书。我觉得阅读是个自我选择,不是说我想读什么样的书。我在自己书架上选书完全和我的心情有关,尤其是阅读文学作品。我绝对不会按别人给我开的书单去读,所以我也从来不给别人开书单,我觉得那是骗人的。对你有用的书对别人未必有用,所以你应该自己选择。

还有一点,是要充分相信自己。哪怕整个宿舍的人都说这个书好,你读了两页觉得没意思,你就放弃。第一,这未必是好书,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人云亦云的事太多了,尤其是汪晖说这个书好了以后,大家都说好了,谁也不敢说不好。第二它确实是一本好书,但也许它还没到和你相遇的时候,你们的缘分还未到。所以阅读是个自我选择的过程,你可以选择去读一些让你感觉轻松的书,不要读像我这种比较沉重的书。


余老师,有评论家说当代文学缺少“大爱”,缺少对普通劳动人民的关怀和悲悯,请问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我们的评论家说过的话非常非常多。我不知道他们的标准是什么,因为从我的角度说,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很多表达对穷人、普通人关心的作品,数量非常多。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评论家说缺少这样的作品?也可能他们读的都是贵族的文学,没有注意到,其实不少。


余老师,您好!我读过您很多作品,非常崇拜您,但我有一个困扰很久的问题,就是《兄弟》里那个拔牙的人。他拔了一辈子牙,但却因为背不出人体解剖手册,面临失业的危险。您当时选择作家这个行业也是因为这个问题吗?


:不是一样的问题,但有点相似。我是因为不喜欢牙医这个工作,每天看着别人张开的嘴巴,又不是健康美丽的嘴巴,所以想换一份美好的工作,就开始写作。在当作家以前,我唯一的一份工作就是牙医。我给自己开了个玩笑,所以就把自己的姓给了那个“余拔牙”,但也带来了一点麻烦,很多人怀疑那个人就是我。我就告诉他们:肯定不是我。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是我,我肯定把他写成一个英雄人物,不会把他写成小丑。


余华老师,您好!我看过您的很多作品,觉得您写的都特别有深度。您的很多作品在西方受到了欢迎,但有人就说您是把中国的伤疤揭起来向西方谄媚,请问您对此怎么看?


:这样的评论我听到很多了,你说得一点不错。昨天晚上我还在回答加拿大报纸的问题,其中有一个问题是:你如何回应那些认为你表达了过多负面东西的批评?我是这样说的:

在我们中国,大多数作家都在歌颂我们这个社会,只有少数作家在批评,所以,第一他们不用担心,第二他们应该容忍我们这几个人。就那么几个人,不多。


您刚才说读书完全是凭个人喜好,那么在您的记忆中,有没有一本书让您读了很多很多遍?此时此刻,如果说书或者文学书时,在您脑海里跳出来的第一本是怎样的书?


:我当年给汪晖打工时重读了很多书。汪晖当年在《读书》当主编时,让我写了很多稿子,还不断表扬我,弄得我那几年全为他干活了。确实有收获,当时重读了很多文学作品,像《百年孤独》这样的书。80年代,我是在《十月》杂志上读的,和后来这一次感觉很不一样,所以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去重读。

如果你一定要说文学作品的话,其实浩如烟海,很多文学作品都需要重读,但我们时间有限,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重读。除非是你突然想重读了,那你再重读。比如《洛丽塔》,我最早读到的是节选本。西方人不是喜欢搞评选吗?我就觉得奇怪了,就是整个英语世界评选20世纪最伟大小说时,《洛丽塔》大概排在第三位,竟然排在《百年孤独》之前,我很吃惊。后来又有一个由英国很著名的《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做问卷调查,是在全世界一百多名著名作家中做的调查:你认为最有名的十部文学作品是哪十部?由一百四十多个在世的西方大作家们投票。西方大作家们和中国作家很不一样。中国作家成为“大牌”以后,谁还管这个调查?但西方作家们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填写选票,因为他们有一种责任感。我看了结果以后,托尔斯泰最厉害,占了两部。《安娜·卡列尼娜》第一,第三是《战争与和平》,第二是《包法利夫人》。19世纪的文学作品占了八部,19世纪以外的只有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20世纪的只有《洛丽塔》。我就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那么多的伟大作家们都如此推崇它?我就找了译林出版社的译本看,看完之后,我就知道了“什么是伟大的叙述”。它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伟大叙述。这就是为什么哈金和我说,任何一个想在美国文学系毕业的学生都必须熟读《洛丽塔》,了解它的英文、叙述的力量。它的故事很简单,但却写了那么厚,你就可以感觉到作家叙述功力之厉害,这也就是为什么作家们这么推崇它的原因。


余老师,您好!我非常喜欢您的作品。我想请问您,对当代作家王小波和王朔的作品怎么看?


:王小波的作品我就读过一个《黄金时代》,读得不多,但我很喜欢,是充满生命力、生机勃勃的作品。王朔就不用说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他。可惜他最近很长时间没有写东西了,因为他已经进入佛教的领地去了。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都是我们中国文学史上了不起的人物,我相信中国文学史会给他们很大的篇章来讲述他们的故事。


主持人:我知道很多同学还有问题,但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就结束了。谢谢余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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