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建筑是最优雅的格调
苍穹之下,罗山名迹;
万变岚气,心事遥寄。
旷野之上,琳琅及目;
雨湖烟雾,闲庭漫步。
一路飘飘摇摇,失去了大地的踏实牢靠,总是会让人焦虑得丧气,在漫无边际间理不出个头绪。同船的人们有的选择周而复始地酣睡,有的用嘴上的聒噪释放内心的焦虑,有的则在甲班上前后踱步任谁劝说都不愿停下。而林徽因父女则不同,他们二人始终安之若素,淡然得出奇,一个是因早已习惯了漫漫长路的舟车劳顿,另一个则是因为心中对彼岸世界的期待与向往足以压制途中的所有厌倦与躁动。
客轮终于近岸,可天公不作美,迎接他们的并非万里晴空而是淅沥的阴雨,衣袖被打湿,裤袜上沾染着新泥,可这看似糟糕的窘态却让林徽因生出了莫名的感动。大洋彼岸的土地被如此真实地踩在她脚下,就连空气中都不曾有她熟悉的味道,眼前的建筑陌生、招摇又新鲜地矗立,这一切的一切无不生动地向她诉说着别样的世间新奇。
经过几日简单休整后,林长民便携林徽因迈开了在欧洲各国间游历的步伐。双脚走罗马,看文艺复兴的荣耀、看巴洛克的艺术,看厚重而闪耀的历史将罗马这座城市装点得美轮美奂、叹为观止。梵蒂冈圣城根下的小礼堂总是人满为患,仿佛将所有艺术家汇聚于此接受世人的礼拜,在艺术的光芒之下无人不愿屈尊、又无人不虔诚。法国的风物总是大胆、神秘而浪漫,无论是埃菲尔铁塔或是凯旋门,都是人文气息在建筑上的极致体现,香榭丽舍、塞纳河、科尔马小镇……自然景观加之古典情怀更是引人流连。瑞士之美是包容的,既有雄伟峻峭的远山锋芒,更有柔情百媚的田园风光,雪峰、杉林、全木廊桥、冰河遗迹……漫山遍野都是琳琅。
眼界被打开,心绪也在异域风景间放逐,这一切都是林徽因不曾目睹过的壮美绮丽,她不禁拜倒其间,为这些新奇的景象所倾倒,甚至想要坦诚地来个拥抱。她感叹着人类是多么渺小却又伟大的存在,双手与智慧虽不能纳下广袤蓝天却可以缔造无尽瑰丽。大自然是造物主,人类又何尝不是艺术之工匠,于砖瓦砾土上的刻画、雕琢玉汝于成。
在游历中,林徽因意识到建筑的力量往往是直抵人心的,每个能予人感动或是震撼的建筑必定是充满信仰的。哥特式建筑常是高耸的尖塔搭配繁缛的装饰,看似是千篇一律的外观却无不蕴藏着崇高、哀婉的强烈情感。欧陆风格常是通花栏杆、外飘窗台、用暗粉作为主要色调,用山花尖顶、饰花柱式向古希腊、古罗马的艺术致敬。洛可可风格以轻盈、精致著称,用不着痕迹的清雅凸显富丽堂皇的本色,纤柔甜腻的半抽象题材永远那般华丽,永远不失风格。
在欧洲各国间的考察游历于林徽因来讲更胜似一场洗礼,她的精神是足够松弛而自由的。后来,因国联事务林长民父女常驻在了伦敦,林徽因也在伦敦的圣玛丽女子学院恢复了学习。
他乡再美也终不及故地能予人归属,在欧洲的那段日子里,林长民总是在各种晤面、会议间奔忙,不但时常接受演讲的邀约,还要接待许多前来拜望的当地留学生和华人社团,着实分身无术便只得留林徽因一个人在寓所。那时林徽因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书房里,并非读书而是看雨,看自己的阴郁与伦敦的阴雨哪个更没完没了,在被打湿的城市里与孤独的滋味一较高低。数不清这究竟是父亲去瑞士国联参会的第几日,只知道自始至终陪伴她的总是那听得到回音的孤独。
吃饭的时刻往往是最为难捱的,所以每每在楼上嗅到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的味道时,林徽因便条件反射地厌倦、抵触。她讨厌仅有一双筷子一只碗的饭桌,讨厌在顶大的饭厅里独自坐着。没有一个人愿意来聆听她的心事,那个仅有16岁的小女孩就那样一个人一面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那独在异乡寂寥无依之感将林徽因压抑得无法喘息、更令她几度闷到实在不能不哭。
伦敦的房东太太是位建筑师,第一次见面时,她便对林徽因这个聪颖而充满灵气的女孩很是喜欢,因时常看见林徽因坐在窗边望着眼前的风景哀伤得放空,不由得对她心生怜爱。于是一旦得空,房东太太便会约上林徽因,带她同自己一起去采风、写生,房东太太的善意举动不但让林徽因在孤独的水火中暂时抽身出来,更是为她开辟出了一片人生新的天地。
附近尚可称道的建筑都曾在她们的笔下临摹,房东太太常常一面执笔,一面向林徽因讲解眼下建筑的精妙之处:哪一寸装饰可称为点睛之笔,哪一处有着微妙的不合时宜,哪一类开创了先河,哪一面出自大家之手……林徽因听得饶有兴致,本是静态矗立的建筑在她这里都演化成了仿佛可以振聋发聩的存在。就这样林徽因爱上了这些苍穹之下的人文杰作,那感觉就如同在村之暮野邂逅了命缘般的心灵契合。
骨子里关于建筑的渴望被一寸寸地唤醒,林徽因开始畅想着愿永远在架构间穿行。剑桥大学也便是康河一带是她们最爱的去处,因为那里始终保持着中世纪最古朴的建筑风貌,朴素宁静间蕴藏着无可撼动的美学力量。无论是皇家教堂、三一学院或是拜伦雕像,无不宁静、庄严却又有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力量。房东太太告诉林徽因,建筑师不只是盖房子的人,他还应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将一切看通透的眼,和敬畏万事万物的心。
像是一处脉络被打通,或是头脑的纵深处被开发,那些曾经一睹过的亭台楼阁、水榭画廊一一在脑中回环。林徽因想起了过去在国内的日子,她曾见过形形色色不胜枚举的至美风景,那时她还不曾意识到所谓雕梁画栋的艺术,仅仅是简单感受到人文气息与自然风貌的和谐共处。过去的她更未仔细体味过廊桥、雕楼的美,而是只顾着寻觅历史赋予的真迹,却未看出那用智慧创造出的精良架构。
仔细回味,正统的琉璃瓦、大屋顶、四角飞檐、就连她所居的老宅似乎都有了别样意韵,原来这便是建筑的生气:因生于情,而恢弘大气。从那时起,林徽因便有了自己的意志,她要学习建筑,她要将青砖顽石赋予生命,她要让冰冷的砖墙溢满情怀,她要让自己所及之处的建筑都能因她之手而发光发热、亮眼瞩目。
除却与女房东一同写生的时光,剩下的日子总是乏善可陈。偶尔收到父亲寄来的书信,便是那时林徽因寡淡生活的唯一点缀:“桐湖之游,已五昼夜。希提芬更Hilterfingen一小村落,清幽绝俗,吾已欲仙。去年游湖,想汝所记忆者,亭榭傍水,垂柳压檐,扁舟摇漾,烟霭深碧。而我今日所居,其景物又别。……吾亦偶尔往来其间,凡去年涉足处,皆已一一重访,此等游览,无足动我感念。但人生踪迹,或一过不再来,或无端而数至,尽属偶然,思之亦良有意味。吾与此湖此山既生爱恋,深祝偶然之事能再续此缘。晨起推窗湖光满目,吾双眼如浸入琉璃。书此相示,禽声宛转,通晓未歇,似催我赶赴早邮也。”
这一封是父亲从瑞士希尔特芬根寄来的书信,林长民虽总是忙碌得万水千山脚下过,却又无时无刻不将林徽因记挂在心间。林徽因于他,既是女儿又是朋友,他们之间虽隔着天伦辈分但父女二人却均不为其所困。父亲若是思有所得便会同她分享,也使得在无形间林徽因的心智、思想更加成熟、更加趋于丰满。
“亭榭傍水,垂柳压檐,扁舟摇漾,烟霭深碧”,林长民是读山懂水悉风景的天地旅人。他在天地间快活徜游,也在天地间施展抱负,走天地风景亦是走他人生踪迹。他能与山湖生爱恋,愿与偶得之事续前缘,他眼中的风景总有禅味,他亦可一语道明万物清白。更为难得的是,林长民会将对人事的通透理解均悉心说与林徽因,帮她剥落艳俗、直面纯粹。所以,在林徽因的身上常能窥见林长民的洒脱风神,他带林徽因走过千山万水,俾得广博眼光,更将万事深意相教。
千百次的探看不曾发觉真味的意境,却在相离远望时读懂了故地的风景,迟来的缘分未必浅薄,甚至需要此生都为之奔波。爱上建筑的那一刻,她便拾出了深埋的风骨,自此退去柔弱,将信仰托付给山河。不曾远走便不会明了停驻的意义,不曾放眼便不会自知曾经拥有的可贵。
于寂静之处沉思、于喧闹之地寻真。她虽是旅人,却在孑然间找到了心灵的归依。万千偶然间总有必然,命理是斩不断的尾从,林徽因与建筑,终究狭路相逢,终于两相倾慕,终会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