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作者:果麦文化 出品;(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著


第一章

从前有一个时候,而且那时正赶上好年月,有一头哞哞奶牛沿着大路走过来,这头沿着大路走过来的哞哞奶牛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孩子,他的名字叫馋嘴娃娃……[1]

他的父亲跟他讲过这个故事:他父亲从一面镜子里看着他:他有一张毛森森的脸。

他就是馋嘴娃娃。那头哞哞奶牛就是从贝蒂·伯恩住的那条路上走过来的:贝蒂·伯恩家出售柠檬木盘子。

哦,在一片小巧的绿园中,

野玫瑰花正不停地开放。

他唱着那支歌。那是属于他的歌。

哦,绿色的玫瑰开放开放。

要是尿炕了,起先就会觉得热乎乎的,而后会觉得有些凉。他母亲给他铺上一块油布,那东西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他妈妈身上的味道比他爸爸的好闻多了。她在钢琴上演奏水手号角歌,他就跟着跳舞。他这样跳着。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特拉拉拉底,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拉拉。

查尔斯大叔和丹特都鼓掌了。他们都比他父亲和母亲年岁大,而查尔斯大叔又比丹特大。

丹特的衣柜里有两把刷子。那把绛紫色绒背的刷子是给迈克尔·达维特[2]预备的。那把绿绒背的刷子则是给巴涅尔[3]预备的。每当他给她拿来一张卫生纸的时候,丹特就给他一块茶糖。

万斯家住在七号。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是艾琳[4]的爸爸和妈妈。等长大以后,他就要和艾琳结婚。他躲在桌子底下。他母亲说:

——哦,斯蒂芬一定会道歉的。

丹特说:

——哦,不然,那些山鹰会飞过来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 * *

那个宽广的操场上挤满了男孩。他们都不停地叫喊着,级长们也大喊大叫,催促他们向前。傍晚的空气有些阴暗、清冷,在那些足球队员每次发动进攻、开出一脚的时候,那油光光的皮制的圆球就像一只大鸟在灰暗的光线中飞过。他一直待在他那条攻防线的最边上,那里队长看不见他,粗野的脚也不会踢到他身上,他不时也装作跑来跑去的样子。在那一群足球队员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太瘦弱,眼睛也老湿乎乎地有些不济。罗迪·基克汉姆可不是那样:所有的同学都说,他会当上第三梯队的队长。

罗迪·基克汉姆为人很正派,纳斯蒂·罗奇却是个讨厌至极的家伙。罗迪·基克汉姆的位子上有一些碎肉渣,他在食堂里还存有一个柳条筐。纳斯蒂·罗奇有一双很大的手。他把星期五的蛋糕叫作“毛毯卧狗”。有一天他曾经问斯蒂芬:

——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回答说:斯蒂芬·迪达勒斯。

随后,纳斯蒂·罗奇说:

——那是个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斯蒂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纳斯蒂·罗奇又问他: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斯蒂芬回答说:

——一个读书人。

然后,纳斯蒂·罗奇又问他:

——他是一位政府官员吗?

他在他那道攻防线的边沿上来回走着,偶尔也跑几步。可是他的手都冻得发青了。他把两只手都插在有束带的灰上衣的口袋里。就是说,他的口袋上面有一条腰带。它也可以用来给别人几皮带。

有一天,有个家伙对坎特韦尔说:

——我一会儿得狠狠抽你几皮带。

坎特韦尔说:

——你去找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对手去跟他打架吧。你给塞西尔·桑德尔来一皮带。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他会照你的腚沟上给你一脚。

这话可太不文雅了。他妈妈曾告诉他不要跟学校里那些野孩子说话。妈妈真好!到校第一天她在校园的大厅里向他告别时,她把面纱撩到鼻子上和他接吻。她的鼻子和眼睛都红了。但是他装作没有看到她快要哭了。她是一位很漂亮的妈妈,但一哭起来就不那么漂亮了。他父亲曾经给过他两个五先令的银币作为零花钱。他父亲还对他说,如果还需要什么可以往家里写信,还说不管干什么事,都永远不要出卖自己的伙伴。接着,在校园门口,校长跟他爸爸和妈妈握了握手,他的法衣在微风中飘荡着,那马车却载着他的妈妈和爸爸走了。他们坐在车里又叫喊着他的名字,向他挥手:

——再见,斯蒂芬,再见!

——再见,斯蒂芬,再见!

球赛陷入一片混战之中,他非常害怕那些闪闪发亮的眼睛和满是泥浆的大靴子,他弯下腰,从许多腿缝间向外张望。那些家伙一边哼哼着一边彼此扭打,他们的腿都纠缠在一起乱踢乱蹬。接着,杰克·劳顿的黄靴子把那球钩了出来,于是,所有其他的靴子和腿都跟在后面追赶。他也跟着他们跑了几步,但很快就停住了。再往前跑也没有用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都要回家度假去了。吃过晚饭,他就要到阅览室去把贴在他书桌里面的数字从七十七改为七十六。

待在阅览室里要比在外面受冻好得多。天空灰暗、清冷,可校园里到处是灯光。他纳闷儿汉密尔顿·罗恩是从哪扇窗子把他的帽子扔到篱笆上去的,也不知道当时那些窗子下面已经有了花坛没有。有一天,他被叫到校园里去,学校食堂的管事指给他看士兵们的枪弹在木门上留下的弹痕,并且给了他一块大家平常吃的那种脆面包。看着校园里的那些灯光,他觉得很舒服,而且有一种暖和的感觉。那一切简直像是在一本书里看到的情景。也许莱斯特修道院就正是这个样子。在康韦尔博士的识字课本里也有一些非常漂亮的句子。它们都像诗一样,不过那都只是一些教拼音的句子。

沃尔西在莱斯特修道院去世,

修道院长们为他举办丧事。

黑霉症是一种危害植物的顽疾,

癌症却是各种动物的宿敌。

躺在火炉边的地毯上,用手撑着自己的头,想一想这些句子,那可真是一件令人很舒服的事。可他发着抖,好像身上沾了又冷又黏糊的水。韦尔斯真太不够朋友了,他不该把他推到那个方形水坑里去,只因为他不愿用他的小鼻烟壶换韦尔斯的那个曾经打败过四十个敌手的老干栗子。那里的水是多么冷,又多么脏呵!有人曾经看到一只大耗子跳进上面的那层浮渣里去了。妈妈和丹特一起坐在炉边等待布里基德把茶点拿来。她把脚放在炉槛上,珠光宝气的拖鞋已经烤得非常热,发出一种很好闻的热乎乎的气味!丹特什么事情都知道。她曾告诉过他莫桑比克海峡在什么地方,还告诉过他美洲最长的河是哪一条,月亮里最高的山叫什么名字。阿纳尔神父比丹特知道的事情还要多,因为他是一个传教士,可是他父亲和查尔斯大叔都说丹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博览群书。丹特在吃完饭后把手放在嘴边发出那么一种声音的时候:就是她感到烧心了。

操场上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喊叫:

——全都回来!

随后,初级梯队和第三梯队那边也有人跟着喊起来:

——全都回来!全都回来!

球手们全都围拢来,满脸通红,浑身是泥,他也混在他们当中,很高兴撤回来。罗迪·基克汉姆捏着那只球上满是泥污的扎带端头。有一个人要他最后给它一脚:可是他却一直向前走去,连腔也不答。西蒙·穆南告诉他别踢,因为级长正朝这边望着。那家伙马上转向西蒙·穆南说:

——谁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就是麦格莱德的小咂吧[5]

小咂吧真是一个怪词。那家伙这样称呼西蒙·穆南是因为他常常喜欢从背后偷偷把级长的假袖子捆在一块儿,级长有时因此佯装大发脾气。但是,这个词儿叫起来实在难听。有一回他在威克罗医院的厕所里洗手,完了以后他父亲揪着链子拉开了手盆的塞子,脏水就顺着下水管流了出去。当手盆里的水慢慢流尽的时候,那里就发出类似的声音:咂吧,只不过声音更大一些。

一想起那些事和厕所里那一片雪白的样子,他就感到冷一阵热一阵的。那里的两个水龙头:一冷一热,你只要一拧就有水流出来。他先感觉冷,后来又感到有些热:他也能看见水龙头上铸着的名字。那真是一件怪事。

走廊上的空气也使他感到有些寒冷。那空气湿漉漉的,显得很奇怪。但很快煤气灯就会点燃了,煤气燃烧的时候发出一种像低声唱歌似的声音。老是一个样子:只要游艺室里的人一停止说话,你就可以听到。

到了做算术的时间。阿纳尔神父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很难算的数字,然后说:

——那么现在,看你们谁会得第一?快算吧,约克!快算吧,兰开斯特[6]

斯蒂芬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那道题实在太难,把他搞蒙了。带有白玫瑰图案的那个很小的缎带原来一直别在他的上衣胸前,现在却舞动起来。他不大擅长算术,可是,为了不让约克失败,他仍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阿纳尔神父的脸看起来非常阴暗,可是,他并不是死板地待着:他正在笑。接着,杰克·劳顿捻了一下手指发出响声,阿纳尔神父于是看了看他的练习簿说:

——对了。兰开斯特很不错!戴红玫瑰的要赢了。赶快算吧,约克!赶快追上去!

杰克·劳顿转身向后面看了看。那个画有红玫瑰的小缎带的颜色因为他穿着一件蓝色水手大衣而显得格外鲜艳。斯蒂芬感到自己的脸也红了,因为他在拼命思索到底谁能够在基础课上获得第一,到底是杰克·劳顿,还是他。有几个星期杰克·劳顿得到了第一名的那张卡片,又有几个星期斯蒂芬得到了第一名的那张卡片。当他努力计算第二道算术题并听到阿纳尔神父的声音的时候,他那条白玫瑰的缎带一直在不停地舞动。接着,他的那股热情过去了,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十分凉爽。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因为他感到他的脸很凉。他没有办法计算出那道题目的正确答案,可是那没有关系。白玫瑰和红玫瑰:这都是一些想起来很美的颜色。那些表明第一、第二和第三的卡片颜色也都很美丽:粉红的、奶油色和淡紫色的。淡紫色、奶油色和粉红色的玫瑰想一想都很美。也许一朵野玫瑰就会有像那样的一些颜色,他还记起了关于在一片绿色的小园地上开着野玫瑰花的那首歌。可是你没法找到一朵绿色的玫瑰。但也许在世界什么地方你能找到一朵的。

铃声响了,各班排着队走出教室,沿着走廊向饭厅走去。他坐在那里望着那两片压成花形的黄油,实在吃不下那软乎乎的面包,台布也又潮又软。但他喝完了厨房里的帮工给他倒在茶杯里的那杯淡茶。这个人系着白围裙,动作笨拙。他弄不清那厨工的围裙是否也是潮乎乎的,也弄不清是否所有的白东西都是又冷又潮的。纳斯蒂·罗奇和索林喝着家里给他们送来的罐装可可饮料。他们说,他们不能喝那个茶,说那是猪泔水。那些家伙还说,他们的父亲都是本地的官员。

那些男孩子对他而言似乎都非常陌生。他们全都各自有各自的父亲和母亲、各自的衣服和各自的声音。他真希望回到家里去,把头枕在他母亲的膝上。但是不可能,所以他盼望游戏、学习和祷告的活动都赶快过去,那他就可以上床睡觉了。

他又喝了一杯热茶,弗莱明说:

——怎么啦?你是哪儿疼还是怎么啦?

——我不知道,斯蒂芬说。

——准是你的肚囊里感到恶心了,弗莱明说,因为你脸色煞白。过一会儿就会过去的。

——哦,是的,斯蒂芬说。

但是让他感到恶心的并不是那里。他想,他是从心里感到恶心,如果那里也能恶心的话。弗莱明真不错,倒来向他问好。他直想哭。他把胳膊肘倚在桌上,用手一会儿按住,一会儿又放开他的耳搭。每当他放开耳搭的时候,他就听到食堂里一片嘈杂。那巨大的嘈杂声简直像夜里火车开过一样。而当他把耳搭按住的时候,那声音便也像火车驶进山洞一样听不见了。有一次,在达尔基度过的那个夜晚,火车就像现在这样不停地吼叫,后来当它驶进山洞的时候,那声音就停了。他闭上眼睛,火车向前行进着,吼叫一阵然后停住,又吼叫一阵然后又停住。听着它吼叫一阵停一阵,吼叫着从山洞里钻出来,然后又停住,他感到很有意思。

接着高年级的一些学生踏着饭厅中间的草垫,开始走过来,爱尔兰佬拉思和吉米·马吉,以及那个被准许抽雪茄的西班牙人,还有那个戴着毛线帽的小葡萄牙人都走过来了。然后低年级的桌子和三年级的桌子上的人也跟着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走路的样子。

他坐在游艺室的一个角落里,假装看别人玩多米诺游戏,有一两次,他终于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听到了煤气灯低声歌唱的声音。队长和其他几个孩子站在门旁边,西蒙·穆南正在把他的两条假袖子系到一块儿。他在对他们讲关于塔拉贝格的故事。

然后他从门边走开,韦尔斯却向斯蒂芬走过来说:

——告诉我们,迪达勒斯,你每天上床睡觉的时候吻你妈妈吗?

斯蒂芬回答说:

——我吻的。

韦尔斯立刻转身对其他人说:

——哦,我说,这家伙每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都要吻他的妈妈。

其他人都停止游戏,转过脸大笑起来。斯蒂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禁脸红了,他说:

——我不吻。

韦尔斯说:

——噢,我说,这家伙每天上床睡觉的时候,根本不吻他的妈妈。

他们又都大笑起来。斯蒂芬也想跟他们一起笑。他感到浑身发热,一时间给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了。对那个问题要怎样回答才对呢?他给了两个回答,但韦尔斯总是大笑。韦尔斯一定知道正确的回答,因为他是文科三年级的学生。他试着想想韦尔斯的妈妈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不敢抬头看韦尔斯的脸。他不喜欢韦尔斯的脸。前一天,因为他不愿意拿他的小鼻烟壶换韦尔斯的曾经打败过四十个敌手的老干栗子,而把他推到那方形水坑里去的,就是这个韦尔斯。他那么干真是太混账了,所有其他的人都那么说。那坑里的水又冷又黏啊!而且,有人有一次还看到一只大耗子扑通跳到那浮渣里去了。

那沟里的冰冷的泥水沾满了他的全身,等到上课铃响各班排队走出游艺室的时候,他感到走廊上和楼梯上的冷空气一直钻到他的衣服里。他还在琢磨着什么才是正确的回答。是吻他的母亲对呢,还是不吻他的母亲对?什么叫吻,吻是什么意思?你把你的脸像那样抬起来说一声晚安,然后你母亲把脸俯下来,那就是亲吻。他母亲把嘴唇贴在他脸上。她的嘴唇很软,而且嘴唇会弄湿他的面颊,她的嘴唇还发出很小的声音:吧嗒。人们为什么用他们的两面颊干那个?

他坐在阅览室里,打开书桌的上盖,把贴在里面的数字从七十七改为七十六。可是,圣诞节假日还离得很远:但不管怎样它是一定要到来的,因为地球不停地在转动。

他地理书的第一页上,有一个地球的图形:那是在一片云彩中的一个大球体。弗莱明有一盒彩色铅笔,有一天晚上自习的时候,他把地球染成了绿色,把云彩染成了绛紫色。那颜色完全像丹特衣柜里的那两把刷子,一把给巴涅尔的绿绒背刷子和一把给迈克尔·达维特的绛紫色绒背刷子。但是,他并没有让弗莱明用那些颜色涂那张画。是弗莱明自己那么干的。

他打开地理书,学习他的地理课,可是,他没法记住美洲的那些地名。那里老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叫着不同的名字。它们全都在不同的国家里,不同的国家又在不同的大陆上,不同的大陆在世界各个地方,世界又在宇宙中。

他翻开地理书的扉页,看着自己在上面写下的一些字:他自己,他的名字和他所在的位置。

斯蒂芬·迪达勒斯

基础班

克朗戈斯伍德学校

沙林斯

基德尔县

爱尔兰

欧洲

世界

宇宙

这些字全是他自己写下的:有一天晚上弗莱明为了好玩儿,在那一页的背面写下了:

斯蒂芬·迪达勒斯是我的名字,

爱尔兰是我的国家。

克朗戈斯是我待的地方,

而天堂是我的希望。

他把这些字倒着念,就发现它们不像诗歌了。接着他从下往上念着扉页正面的字,一直念到他自己的名字。那就是他:然后他又从上往下念。宇宙之后应该是什么呢?空无所有。可是,包围着宇宙的东西中,会不会有什么能表示宇宙已到尽头,空无所有的地方该开始了呢?那不可能是一堵墙,但很可能是一条非常非常细的线,它把一切都包围住了。要能思索一切东西和一切地方必须要有很大的头脑才行。那只有上帝可以办到。他试着思索一种巨大的思想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只能想到上帝。上帝是上帝的名字,正像斯蒂芬是他的名字一样。迪尔是法国人用来称呼上帝的,那也就是上帝的名字。任何人向上帝祷告的时候要是说Dieu[7],那上帝马上就会知道向他祷告的是一个法国人。但是,虽然全世界用各种不同的语言给上帝取了多种不同的名字,上帝还是懂得所有的人用他们各自不同的语言向他祷告时说了些什么,而且上帝永远还是那个上帝,上帝的真正的名字就是上帝。

老这样想着,使他感到非常疲倦。他感到他的脑袋都变大了。他翻过扉页疲倦地看着那个绿色的地球和围绕着它的绛紫色的云彩。他拿不准怎么才是对的,应该赞成绿色的还是赞成绛紫色的,因为丹特有一天把给巴涅尔预备的那把刷子上的绿绒背用剪子给剪了下来,还对他说巴涅尔不是好人[8]。他怀疑他们现在是否还在争论这个问题。那就叫作政治。这里有人站在不同的两边:丹特是一边,他的父亲和凯西先生站在另一边,而他的母亲和查尔斯大叔却哪一边也不在。每天在报纸上都能看到类似这样的情形。

他不大清楚什么是政治,也不知道宇宙在什么地方完结,这使他感到很痛苦。他感到自己非常弱小。什么时候他才能够像诗歌班和修辞班的那些人一样呢?他们声音很大,都穿着很大的靴子,而且他们还学三角学。那离他简直太遥远了。先得过一个假期,然后下一个学期,然后又一个假期,然后又一个学期,然后还有一个假期。这简直像火车驶进又驶出山洞一样,那也像你在饭厅里放开和按住你的耳搭时听到的吼叫声一样。学期,假期;山洞,出来;乱叫声,停止。那离现在该是多么遥远啊!最好上床去睡觉吧。先到礼拜堂去做个祷告,然后就上床。他身子有点发抖,并连连打哈欠。睡在床上把被窝焐热一点后,就会感到非常舒服。最初却会觉得被窝太冷不敢往里钻。他一想到开始钻被窝那冰冷的情景就发起抖来。可是慢慢被窝就会变热,他就可以睡觉了。感到疲劳真是一件舒服的事。他又打了几个哈欠。做完晚祷,然后上床:他浑身发抖,直想打哈欠。几分钟后他一定会感到非常舒服的。他感到一股热气从冰冷的、发抖的被窝里慢慢爬出来,渐渐暖一些,又暖一些,直到他感到浑身都很暖和,甚至是非常的暖和,可是他仍然有些发抖,有点想打哈欠。

晚祷的铃声响了,他从阅览室排队出来,跟着别人一起走下楼梯,沿着走廊到礼拜堂去。走廊上灯光很暗,礼拜堂里的灯光也很暗。一会儿一切都会暗下来,都会入睡了。夜晚,礼拜堂里的空气非常寒冷,大理石和深夜的海的颜色一样。大海白天黑夜都非常寒冷,可是,它在夜里更要冷一些。他父亲的房子旁边是一道海堤,那下面就又冷又黑。可是水壶要往炉架上放才会砰然作响。

礼拜堂里负责的级长就在他的头上祷告着,他心里完全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哦,主啊,打开我们的嘴唇,

我们的嘴就会开始赞美你的荣光。

请给我们帮助吧,哦,上帝!

哦,主啊,赶快来帮助我们!

礼拜堂里有一股寒夜的气味,但这是一种神圣的气味。那气味和星期天做弥撒时跪在礼拜堂后面的那些老农民的气味完全不一样。那是空气、雨水、泥炭和灯芯绒混在一起的味道。可他们都是些非常神圣的农民。他们就在他身后,在他的脖子旁边喘着气,一边祷告,一边叹息。他们住在克莱恩,其中一个人说:那边有许多小农舍,而且在那些车子从沙林斯开过的时候,他还看到一个妇女,手里抱着一个小孩,站在一家农舍的半截门旁边。要是有一天晚上能在那家村舍的冒着煤烟的泥炭火前,在那被火光照亮的黑暗中,在那温暖的黑暗中呼吸着那些农民的气息和空气和雨水、泥炭、灯芯绒的味道睡上一觉,该是多美啊。可是,那里那两排树中间的大路太黑了。在黑暗中你会迷路的。这使他不敢想如果迷了路将是什么情景。

他听到负责礼拜堂祷告的那个级长的声音在念着最后一段祷词。他在祷告中也要求上帝别让他遇上外面树底下的那种黑暗。

我们请求您,主啊,降临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为我们消除敌人给我们设下的一切陷阱。希望您的神圣的天使在我们这里住下,以保证我们的和平。愿您通过我们的主基督,让我们永远得到您的祝福。阿门。

在宿舍里脱衣服的时候,他的手指老是发抖。他告诉他的手指赶快把衣服脱掉。他必须脱掉衣服,然后跪下来做他自己的祷告,并且还要在煤气灯慢慢熄灭的时候,赶紧上床去,这样他死的时候就可以不下地狱。他用手往下搓着把他的长袜子脱下来,很快穿上他过夜的长衫,跪在床边急速地念他的祷告词,唯恐那煤气灯马上会熄灭掉。在他低声念着下面一段话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都在发抖:

上帝保佑我的父亲和母亲,让他们不要离开我!

上帝保佑我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让他们不要离开我!

上帝保佑丹特和查尔斯大叔,让他们不要离开我!

接着他给自己祝福了几句,然后就很快爬上床去。他把过夜穿的长衫的下摆尽量压在自己的脚底下,然后钻到冰冷的白色被窝里,浑身发抖,蜷作一团睡下了。但是现在他要是死了的话,他绝不会下地狱,这哆嗦也一定会马上停止的。有一个声音对宿舍里的孩子们道晚安。他从被窝里向外看了一眼,看到四面围着的黄色帘子,那帘子也挡在他的床前,让他对四周的一切东西都看不见了。灯光慢慢不声不响地暗了下去。

传来级长走出去的脚步声。到哪儿去了?是下楼沿着过道走了,还是到尽头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他可以看见外面的黑暗,他们说,有一条长着一对车灯似的眼睛的黑狗,在夜里出来到处乱跑,是真的吗?他们说,那是一个杀人犯的鬼魂。恐惧引起的好一阵哆嗦震动着他的全身。他看到那黑暗的校园的门厅。穿着旧衣服的一些老仆人都待在楼梯上面那间熨衣服的房间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老仆人都一声不响。那里还生着炉火,但大厅里仍然很黑暗。一个人影从大厅里走上楼梯来。他穿一件将军穿的白色外套,他的脸色苍白而且样子很怪,他把他的两手叉在腰间,他从他那双奇怪的眼睛里向外望着那些老仆人。他们也望着他,并且看到了他们的老主人的脸和外套,他们知道他在很久以前因受到致命伤死掉了。但是,他们眼睛望着的地方实际只是一片黑暗:只是黑暗的、沉寂的空气。他们的主人是在海那边遥远的布拉格的战场上被打死的。他那时正站立在战场上,两只手叉在腰间,他的脸色苍白而且样子很怪,他穿着一件将军的白色外套。

哦,想到这些使人感到多么寒冷、多么奇怪啊!所有的黑暗都是又冷又让人感到奇怪的。在那里可以看到奇怪的苍白的脸,看到像车灯一样大的眼睛。那里有一些杀人犯的鬼魂,有在海外很远的战场上被杀害的将军的身影。他们的脸都显得那么奇怪,他们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我们请求您,哦,主啊,降临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为我们消除掉一切……

快回家过节了!那是再美不过了:同学们都这样对他说。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清晨,同学们来到校园门外纷纷爬上马车。一辆辆马车在碎石路上轰隆隆地驶去。大家向校长欢呼!

乌拉!乌拉!乌拉!

马车从礼拜堂前面经过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脱帽致敬。车队在乡村的马路上欢快地前进着。车夫用他们的鞭子指向布登斯镇。同学们都欢呼着。他们坐在车上经过“乐开怀”农民的农舍。一阵欢呼接着一阵欢呼。他们乘车驶过克莱恩,欢呼着,也有人向他们欢呼。一些农家妇女站在半截门前,男性则三三两两地到处站着。冬天的空气里有迷人的味道:那是克莱恩的味道:雨水、冬天的空气、闷着燃烧的泥炭和灯芯绒的气味。

火车上到处都是同学们:一列很长很长的巧克力色火车,带着奶油色的前脸。路警们来来去去地跑着,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关门,一会儿把门锁上,一会儿又把它打开。他们都是些穿着深蓝色和银灰色衣服的男人,他们都带有银口哨,他们身上的钥匙不停地发出一种快节奏的音乐声: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火车驶过一片平坦的土地,驶出了艾伦山。路旁的电线杆一根一根地向后飞了过去。火车不停地向前驶去。它知道该上哪儿去。在他父亲的房子的前厅里有吊灯,还有绿色的枝条拧成的绳子。墙上的大穿衣镜四周有冬青和常春藤,绿色和红色的冬青和常春藤也绕在那些枝形吊灯上。墙上挂的那些古老的画像也被那些红色的冬青和绿色的常春藤围绕着。冬青和常春藤是为他,也是为圣诞节预备的。

好温馨……

所有的人都在。欢迎你回家来,斯蒂芬!到处是表示欢迎的喧闹声。他母亲吻了他一下。那样做对吗?他父亲现在已经是一位大官了:比治安官的职位还要高。欢迎你回家来,斯蒂芬!

嘈杂的声音……

有窗帘上的铁环在横棍上被拉动的声音,有把水倒进水盆里的哗哗声。有宿舍里人们起床、穿衣服和洗脸的声音,也有人在级长跑上跑下告诉大家要当心时发出的拍手声。在一片暗淡的阳光中,可以看到黄色的帷幕被拉开,可以看到许多没有铺好的床铺。他的床上非常热,他感到他的脸和身体都非常热。

他起身到床边坐着。他感到很虚弱。他试着拉上他的长袜子。那袜子有一种可怕的粗糙的感觉。太阳光也显得非常奇怪和阴冷。

弗莱明说:

——你不舒服吗?

他说不上来,弗莱明又说:

——快回床上躺下吧。我回头告诉麦格莱德说你不舒服了。

——他病了。

——谁病了?

——告诉麦格莱德。

——快回床上去睡吧。

——他病了吗?

在他使劲要脱掉粘在脚上的袜子、准备再回到那极热的床上去睡觉时,有一个同学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又钻进被窝里睡下,很高兴现在床已不十分热了。他听到同学们一边穿衣服准备去参加弥撒,一边谈论着他的事。他们说,硬那样把他撞到那方形水坑里去实在太不应该了。

接着,他们的说话声停止了。他们已经走了。在他的床边有一个声音说:

——迪达勒斯,你可没有替学校当密探吧,你一定不会吧?

他看见韦尔斯的脸。他注视着那张脸,看出韦尔斯非常害怕。

——我可没有想过要干那个。你也一定不会吧?

他父亲曾经告诉他,不论干什么事,绝不能出卖自己的伙伴。他摇摇头说他没有,而且感到很高兴。

韦尔斯说:

——我不是故意的,人格保证。我只是闹着玩,我很抱歉。

那张脸和他的声音都离去了。他抱歉是因为他害怕。害怕这是什么大病。黑霉症是一种危害植物的顽疾,癌症却是各种动物的宿敌,或者还有什么别的病。在黄昏的光线下跑到外面操场上,在他的那个队伍旁边一点一点地爬行着,仿佛一只在灰暗的光线中上下飞动的小鸟,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莱斯特修道院的灯光已经亮起来。沃尔西就是死在那里的。修道院的院长们自己把他埋掉了。

那不是韦尔斯的脸,那是级长的脸。他不是装病,不是,绝不是:他是真的病了。他不是装病。他感到级长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他感觉到他的又热又潮的额头贴着级长的又冷又潮的手。这完全是一只耗子常有的感觉,又黏又潮又冷。每一只耗子都有两只眼睛可以朝外看。有光滑的黏糊糊的皮毛,蜷起来准备朝前跳的很小的小脚儿,还有可以朝外看的黑色的发黏的眼睛。它们懂得怎么跳。可是耗子的脑子不能理解三角学。它们死了总都侧着身子躺着。到那时它们的皮毛都干了。它们都不过变成了一些死掉的东西。

级长又来了,他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让他赶快起来,还说总管神父要他起来穿上衣服到校医院去。在他尽快地穿衣服的时候,他还听到级长在说:

——咱们必须收拾好到迈克尔兄弟那儿去,因为咱们都有肚子痛的毛病!肚子痛是很糟糕的毛病!当我们肚子痛的时候我们抖个不停!

他这样讲话真够朋友。这已经使他笑了起来。可是因为他的脸和嘴唇都不停地哆嗦,他没有办法大笑:后来级长就只好自己笑了笑。

级长喊叫说:

——赶快走!泥巴腿!干草腿![9]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沿着走廊走过了洗澡房。当他走过洗澡房门口的时候,他怀着几分恐惧想起了那里面热乎乎的像泥浆一样的脏水、那里的又潮又热的空气、跳进水里的声音和毛巾散发出的药一样的气味。

迈克尔兄弟站在校医院门口,从他的右手边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传出来药品的味道。那是从几排架子上的药瓶子里散发出来的。级长对迈克尔兄弟讲了讲情况,迈克尔回答了他的话,并且称级长为先生。他长着一头夹杂着一些灰发的红色头发,样子非常奇怪。他永远都是一位兄弟[10],这也是一件怪事。怪的是你不能称他为先生,因为他是一位兄弟,而且长着一副很古怪的样子。难道是他不够圣洁,他为什么不可以变得和其他的人一样呢?

房间里有两张床,有一张床上已经有人占着:在他们走进去的时候,那人忽然叫喊着说:

——哈罗!这不是小迪达勒斯吗?你哪儿不好了?

——哪儿都不好呗,迈克尔兄弟说。

那家伙是文科三年级的学生,在斯蒂芬脱衣服的时候,他要迈克尔兄弟给他来一块涂黄油的烤面包。

——啊,快去拿吧!他说。

——给你自己涂点油吧!迈克尔兄弟说。等明天早晨大夫一来,他就会开个证明让你走人。

——我得走?那同学说。我还没有好呢。

迈克尔兄弟重复说:

——他就会开一张证明让你走。我实话对你说吧。

他弯下腰去扒一扒火。他的脊背很长,像拉车的马的脊背一样。他严肃地晃动着那根拨火棍并对文科三年级的那个学生点点头。

然后迈克尔兄弟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那个文科三年级的学生便转过身去面向墙睡着了。

这就是校医院里的情形。他那会儿是真病了。他们有没有写信告诉他的父亲和母亲呢?但要是有一个牧师亲自去告诉他们,那就快得多了。要不他自己写一封信让牧师带去吧。

亲爱的妈妈:

我病了。我希望回家来,请快来把我接回家去吧。我现在住在校医院里。

你亲爱的儿子,
斯蒂芬

他们离他是多么遥远啊!窗外是寒冷的阳光。他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死去。哪怕天气非常晴朗,一个人也会死去的。他也许会在他妈妈来到之前就死掉了。那样他就会在教堂里让人给他举行一次弥撒,同学们曾告诉他,小东西死的时候,就是那样做的。所有的同学都会穿着黑衣服,带着一副悲伤的面容到那里去参加弥撒。韦尔斯也会到那里去的,但是没有一个同学会看他一眼。校长也会穿着一件黑色镶金的法衣到那里去,圣坛上和棺材架子的四周都会点上很长的黄色蜡烛。他们抬着棺材缓慢地向外走,他将会被埋葬在离教堂不远的那条石灰石铺成的大路旁边的小墓地里。到那时韦尔斯就会为他自己干的事感到后悔,教堂的钟也会缓慢地敲响。

他现在就能听到那钟声。他自己暗暗把布里基德教给他的那支丧歌重背了一遍。

叮叮当!校园里钟声响起!

再见了,我的母亲!

请把我埋在古老的坟场里,

埋在我的大哥哥的身旁。

我的棺材必须漆成黑色,

让六个天使飞到我身上,

两个唱歌,两个祈祷,

另外两个带着我的灵魂飘荡。

这歌多么美,又多么凄惨啊!请把我埋在古老的坟场里这一句是多么美啊!他感到浑身哆嗦了几下,多么凄惨又是多么美啊!他想偷偷地哭上一场,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那如此美好、如此凄凉、像音乐一样的词句。叮叮当!叮叮当!再见了!哦,再见!

寒冷的阳光显得更微弱了,迈克尔兄弟端着一碗牛肉茶站在他的床边。他很高兴,因为他嘴里感到又热又渴。他能听到他们在操场上玩耍的声音。学校里日子还照样过下去,仿佛他还在那里一样。

迈克尔兄弟走了出去,文科三年级的那个同学告诉他,他肯定还会回来告诉他报上的一切消息的。他告诉斯蒂芬他的名字叫阿赛,还说他父亲养了许多赛马,都是顶呱呱的能跳栏的马,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迈克尔兄弟希望得到赛马场秘密的内情,他父亲都会告诉他,因为迈克尔兄弟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他每天给他讲他们从学校拿来的报纸上所刊登的消息。报纸上各种各样的消息都有:车祸、船祸、体育和政治。

——现在报上都是些关于政治的消息,他说。你们在一块儿也谈政治问题吗?

——谈的,斯蒂芬说。

——我们也谈的,他说。

然后,他想了一会儿又说:

——你的名字真怪,迪达勒斯,我也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名字,阿赛。我的名字是一个小镇的名字。你的名字像拉丁名字。

然后,他问道:

——你会猜谜语吗?

斯蒂芬回答说:

——不怎么会猜。

然后,他说:

——你能猜出这个谜语吗?为什么基德尔县像一个人的裤子的一条腿?

斯蒂芬想了想他应该怎么回答,然后,他说:

——我猜不出来。

——因为里面有一条腿,他说。你明白这个谜语的趣味何在吗?阿赛是基德尔县的一个小镇,也就是另一条腿[11]

——噢,我明白了,斯蒂芬说。

——这是一个老谜语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听我说!

——什么?斯蒂芬问道。

——你知道,他说,你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打这个谜语。

——行吗?斯蒂芬说。

——同样是那个谜语,他说,你知道怎么用另一种办法打这个谜语吗?

——不知道,斯蒂芬说。

——你想不出另外一个办法吗?他说。

他说话的时候,隔着被子望着斯蒂芬。然后,他仰身倒在枕头上说:

——另外还有个办法,但是我不愿意告诉你。

他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他那养着许多赛马的父亲必然也像索林的父亲和纳斯蒂·罗奇的父亲一样是治安官。他想到他自己的父亲,想到他母亲弹着琴让父亲歌唱时的情景,还想到每当他向他要六便士的时候,他总是给他一个先令,现在想到他不是像别的孩子的父亲一样也是政府官员,未免替他感到有些难过。那么,他又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这儿来,让他和他们在一起呢?可是,他父亲曾对他说过,他在他们中间也没有什么不般配的地方,因为他的老叔祖在五十年前就曾经给那地方的解放者上过书。那时候的人,你只要看一看他们的古老的服装就能辨认出来。那时,在他看来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时代:他想知道,自己的克朗戈斯的同学们穿着铜纽扣的蓝上衣和黄坎肩,戴着兔皮帽,和成人一样喝着啤酒,而且各自都有自己的猎狗,还帮着追赶兔子的时候是否就是那个时代。

他看看窗外,天色越来越暗了。操场那边一定是云层密布,灰蒙蒙的一片。操场上已经没有任何声音。班上的同学一定在写作文,也许阿纳尔神父在给他们念一些经书上的故事。

真奇怪,他们没有让他吃任何药。也许等迈克尔兄弟来,就会给他把药带来了。他们说,你要是进了校医院,他们会让你喝一些难闻的东西。可是,他现在觉得已经好些了。慢慢地好起来可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那样你会得到一本书。图书馆有一本讲荷兰的书,书里有很多漂亮的外国名字和样子很特别的城市和大船的图片,让你感觉很愉快。

窗外的光线是多么灰暗啊!但是看起来很舒服。火光在墙上飘忽不定,简直像波浪一样。有人往炉子里加过煤了,他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他们正在谈些什么。这是海浪的声音。也许海浪一起一伏,是在彼此交谈。

他看到一片海浪,看到起伏不定的黑黑的海浪,在无月的夜里显得黑黑的海浪。一个小小的亮点在码头边闪烁,那里有一条船正要靠岸。他看到大群的人聚集在水边,观看正在进入他们港湾的那条船。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甲板上,朝着平坦、黑暗的陆地翘首观望:借着码头上的灯光,他可以看见他的脸,那是迈克尔兄弟的悲伤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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