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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蒋勋说红楼梦(修订版)(套装共8册) 作者:蒋勋 著


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黛玉进贾府

第三回讲到比较重要的几个人物和事件。第一个是林黛玉入贾府,这在《红楼梦》里面是一个重点。作者是怎么描绘林黛玉这个十二岁多的女孩子进贾府的过程呢?我们看到,她走过那一条街,看到宁国府和荣国府。一个从外地来投亲的女孩,年龄很小,有一点害怕,有一点孤单。她非常谨慎、安静地观察这一条街的所有细节。作者是在借黛玉的眼睛带我们去看贾府,借一个女孩初到一个地方时会有的那种特别好奇的心情仔细地看。

很多人研究贾府的房子布局,特别是学建筑的人,很在意潇湘馆在哪里,怡红院在哪里,把位置都画出来,这其实是画不出来的,因为文学的东西有一部分是真实,还有一部分是幻想。有时候你会觉得林黛玉到怡红院去,好像一下子就到了,有时候你会觉得走了好久还没有到。文学其实比较接近人的心情,今天你从家里到办公室去好像很快,可能因为你很愿意上班,心情很好;有时候你会觉得总是走不到,大概是心里有一种拒绝。对于从事建筑的人来讲,房子跟房子的关系,是可以用距离来衡量的。可是对于作家来讲,他有一个心理空间。建筑师提供的图只是一个参考,以帮助大家了解建筑的主要位置。它的空间结构关系并非绝对真实。

古代的建筑结构最能说明府第的特色,像宁国府和荣国府的基本架构,贾母住在什么地方,贾政、贾赦住在什么地方,都是非常稳定的。这体现了那个时代的伦理。过去男人如果娶好几房太太,原配常常叫正房,后娶的、续弦的或者妾叫做偏房,用“房”这个字本身就表示他们住的地方,正房、偏房既是这个人的身份,同时也是她住的房子的位置。这是儒家定出来的规矩。譬如你是儿子,母亲还在,那母亲一定住正房,因为她是最重要的。

《红楼梦》中的两个世界

《红楼梦》里有另外一个世界——大观园。大观园是一个园林,园林本身颇能体现老庄思想。在园林中,它的路故意不做成直的,而是弯的,曲径通幽,它让你觉得园林是休闲和游玩的地方。

古代人的世界有两个,一个是打开门跟别人见面的客厅部分;另一个是后面花园的部分。花园是比较私密的。如果走进北京的故宫,你会发现,路是笔直的,两边是对称的,这是儒家的伦理。你走进太和殿、保和殿,然后到正大光明殿,它们同样也是在一个水平线与垂直线的布局之下。如果走到园林,你会觉得你的身体忽然变得非常自由,有一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你会渴望发现生命里新的可能性。

《红楼梦》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儒家的世界,一切的东西都可以规范到非常严格,还有一个世界是园林的世界,可以恢复自我、恢复个性。贾宝玉最怕到前面,他一到前面就要面对爸爸逼着读书、妈妈管教,以及老师上课这些问题。他才十三岁,他最喜欢躲在大观园,在那里他可以无法无天,因为大观园是一个自由的天地。

在《红楼梦》之前,有一个重要的戏曲文学是《牡丹亭》,其中两出戏叫做“游园”、“惊梦”。讲的是一个女孩子,被爸爸逼着去读书,她觉得很无聊。她知道外面春天来了,她家有一个大花园,那里百花盛放,而她才十六岁,像一朵花在开,她很想去游园。舞台上游园那一段戏就带出她的少女情怀来,她在那边做梦,梦到一个男孩子来找她。我们看到中国古典文学关于少男少女的情爱故事都发生在园林,不是在正厅。因为正厅里面全部是祖宗牌位,你不敢想这种私密的事情。要幽会就在园林,也就是后花园。

西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其实有两个“我”,一个是跟别人接触的公开的“我”,还有一个是自己活动空间里那个私密的“我”,这两个“我”合起来才是一个真正的“我”。外面这个“我”很大部分是为了适应人与人的来往,不能完全说他是一个假的“我”,修饰过的部分会比较多;另外一个压抑下去的“我”,在私密的空间里,在贾宝玉的园林世界里的那个“我”,是一个比较真实的“我”。贾宝玉在园林当中就像一个调皮的小男孩,老是跟姐妹们打打闹闹,可是他一出来看到爸爸时,立刻两手垂下来,准备挨骂。这里可以看到贾宝玉的两个世界,或者说所有《红楼梦》的人物都有两个“我”。作者在第一回跟第二回用了甄士隐的“甄“和贾雨村的“贾”这两个姓,已经在讲“真我”和“假我”这件事情了。

冷子兴冷眼旁观贾雨村

贾雨村遇到冷子兴之后,冷子兴冷眼旁观,察觉到贾雨村想做官,他就说,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没有把握住。什么机会?贾雨村当时是林黛玉的家教。贾雨村不知道,林黛玉的妈妈贾敏是荣国府贾母的女儿。对于他,这条线是绝好的机会,他可以攀附,重新做官。

贾雨村第二次做官做得非常成功,因为他已经懂得为官之道。做官不只是冠冕堂皇为人民服务这种东西,而是要懂得官官相护的。第三回、第四回里都出现了护官符,对于官场上的人,哪一家的女儿嫁到哪一家,哪一家的儿子娶了哪一家的女儿,这种世家文化的牵连是有一张表格的。做官的人没有这张表,你就不要想做稳官,因为很可能判一个案子刚好得罪了哪个家族,你就完了。贾雨村明白自己为什么第一次做官没有成功,因为他那时很正直,该处罚就处罚;该褒扬就褒扬,结果被参革了。小说此处点出世家文化的重点。

第三回一开始讲到,有人叫贾雨村,贾雨村回头看,发现是当年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贾雨村在等着重新做官,张如圭也一样。《红楼梦》里所有的名字都有隐喻,虽然张如圭只出现这一次,可还是有隐喻的,就是“如鬼”。作者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人,他们永远是攀附的,在那儿等官做的,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圭”这个字其实是古代做官的人手上拿的玉,在这里用了其谐音“鬼”。

张如圭跟贾雨村报告说,他被参革以后在家赋闲,打听到皇帝下令,说可以重新起用以前被革职的人,他就四下里找门路。他向贾雨村道喜,现在我们都有机会重新做官了。“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林如海是林黛玉的爸爸、贾政的妹夫。贾雨村第一次做官竟然不知道这种关系。冷子兴笑他,你连这种关系都不知道,怎么做官呢?冷子兴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他们这种人是最懂得家族之间的关系的。他对贾雨村说,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赶快利用,托这女孩儿爸爸林如海给贾政写一封信,马上就能重新做官了。

林黛玉的家教

贾雨村照办了。“雨村领其意,作别回去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邸报是一种文书,内容主要是国家最近的朝政消息。贾雨村在邸报上看到果然如张如圭所讲的一样,他第二天就去见林如海。

林如海跟他说:“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

“贱荆”指太太,女人劳动时把头发梳上去,没有钱的人用一个树枝插在头发上面,叫做荆,男子称自己太太最谦虚的说法就是“拙荆”或者“贱荆”,像爸爸叫小孩“犬子”一样。“家岳母”是林如海的岳母,也就是贾母,她非常担心林黛玉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教育她。“小女未曾大痊”,说林黛玉在生病。在小说里,林黛玉一直在生病,病也变成一个象征,一种生命忧郁的状态。

林如海这个角色在小说里出现并不多,可是从林如海讲的这几句话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林黛玉的家庭教养是怎样的。贾雨村这个时候是落难的人,他想要拜托林如海。如果是今天的人情世故的话,林如海大可以摆出吹牛或者高傲的姿态,可他完全不是那样。他立刻表现出非常谦虚的态度,向对方表明,不是你来求我,其实是我正要求你。他说我们一直要报答你,因为你一直教育我的女儿,现在刚好机缘凑巧,我准备让这个小女儿去京都依靠她的外祖母,拜托你带她去。这样让人感觉反而变成林如海在求贾雨村了。这里体现了世家文化对人的体谅。一个求你的人处在难堪的状况,有教养的人绝对不能让人家难堪,几句话可以看到他对人的厚道。

“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旋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家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林如海对贾雨村说,我已经帮你筹备好了,写了一封推荐信给内兄贾政,推荐你重新做官。林如海这几句话讲得非常漂亮,不让求他的人难堪,很客气。下面话锋一转,谈到费用问题。他担心贾雨村会有经济上的困难,就很周到地替对方想到,而且说,你现在带我小女儿进京,所有路上的花费、进京需要打点的礼物你都不要费心了,我都帮你准备好了。

林如海这样讲话的方式就让我们看到林黛玉的家风。这种家风没有一点势利。贾雨村非常高兴,就“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

这个贾雨村到现在为止还真不是一个做官的料,人家帮他写推荐信,对方是谁他都不知道。这里也借着林如海的口讲出林黛玉要依傍的荣国府、宁国府当时的繁华及势力之大。

听了贾雨村的问话,林如海就笑了。这个笑很微妙,大概有一点笑贾雨村太不知道行情了。“若论舍亲,与尊兄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林如海很周到地说,我的亲戚刚好跟你同谱,都姓贾,让贾雨村面子上有光。他介绍他们是荣国公的后代。一提荣国公没有人不知道的,他是开国元勋。贾赦,一等将军,等于是国家上将。过去的一等将军不一定是实职,而是说他有那个官位,在武官当中封到最高的。又特别地介绍了贾政,因为他的信是写给贾政的。说贾政虽然现在处在工部员外郎这么高的位置,但为人谦恭厚道。通常以为官做得很大、很有钱,对人会很刻薄、很势利,可贾政不是这样的人。林如海说你贾雨村这么清高,我不会把你随便推荐给不对的人。他也在表明,他来往的都是有品格的人,不是做了大官有了钱以后就给人家脸色看的那种人。这里他完全是为贾雨村着想,怕他有顾虑。贾雨村听了,才相信冷子兴跟他讲过的东西。

贾雨村重返仕途

后面自然地提到林黛玉离开父亲,去往贾府。如海乃说:“已择了正月初六日小女入都。”注意,季节出来了。《红楼梦》里的季节很重要。林黛玉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孤女,妈妈去世,身体有病,她要从江南往北去投靠外祖母。过了年的初六,正是白雪皑皑的季节,这极易让人产生孤单的感觉。这个季节跟林黛玉此时的心情和身世都有关系。如果是在繁花盛放的春夏,你会觉得有点不对。作者其实很注意让你感觉到那个画面是非常凄凉的。这个女孩子要跟爸爸告别了,她以后再也没有见到爸爸,就死在贾府。林黛玉出发,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命运要从此决定。

后面讲了一点林黛玉的状况:“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要他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育,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林黛玉这个时候真是孤苦无依,爸爸到处做官带着她也不方便,才会决定让她去依靠外祖母和舅舅、舅妈,表姐、表妹,而这也可以减轻父亲的顾虑。爸爸最后讲的这些话等于是逼着林黛玉非要告别不可。

作者用了几句话说他们怎样上船、换船。“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二个小童,依黛玉而行。”以前贵族的小孩子都有奶妈带的,黛玉走的时候除了奶妈还有荣府中几个老妇人,你可以看到荣府来接这个外孙女时的气派。林如海是苏州巡盐御史,林黛玉北上大概沿着运河向北而行。按照古代的严格礼教,贾雨村并没有跟林黛玉在同一个船上,他带了两个男仆人坐另外一艘船跟着黛玉的船,依傍而行。

作者先讲贾雨村的事情。“有日到了都中,进了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贾雨村带林黛玉进京只是顺便,他真正目的是去求官的。他穿戴非常正式,带了小童,这里贾雨村用的名帖是“宗侄”,说明他变得非常聪明了,懂得如何去做官。你到中央去,拿了一个什么镇长的名片,还不如不拿出来。他写宗侄,因为都姓贾,自称晚辈,也比较亲切。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又更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力。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雨村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

贾政已经先读到林如海的信,赶快就请贾雨村相会,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后面可以看到,要想见贾政一面有多难,林黛玉去见舅舅都没有见到。可是在这里,贾政觉得贾雨村是来求官的,是一个落难的文人,就立刻请进来相见。这种家族常常会有遗训,对落难的文人要特别以礼相待,这大概是世家文化里面一种风气。他看到这个人长得一表人才,言谈不俗,而他又特别喜欢读书人,喜欢帮助处境不好的文人,加上是林如海写的信推荐,所以贾政十分优待贾雨村,帮他在皇宫里面打点。“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轻轻”两个字用得极好,意思是根本不费力。因为贾政女儿元春是当权贵妃,为人谋一个候补复职的空缺是很轻松的。贾雨村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

黛玉眼中的贾府

黛玉进贾府这一段一直都被认为是文学史上最精彩的描述。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这林黛玉常听见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只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林黛玉才十二三岁,母亲死掉,孤苦无依,她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很小心地注意所有的东西,因为妈妈活着的时候一直跟她说,妈妈的娘家非同小可,那个贾府如何如何,她就特别小心,很怕失礼。她通过轿子车辆已经开始看到贾府的气派了,近日所见来接她的这些老妈子,都是贾家第三等的用人,她们吃的东西、穿的衣服、花费的状况已是不凡,可以想见二等和一等的更不得了。这个家族真的让林黛玉都吓了一跳。作者要我们通过林黛玉的眼睛去看贾府的豪华。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写出一个十二岁小女孩内心的那种谨慎,也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特别有心思的女孩子。她很怕自己做得不好,一方面是讲她孤女依亲的心理,一方面也讲出她的性格。她不肯随便讲话,不乱做一件事情,因为怕被人家取笑。

接下来看她上轿了。“自上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上有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坐在轿子里,轿子有纱帘,因为女孩子不能让人家看到,她也不能够看外面,可是女孩子会忍不住偷偷看一看外面,黛玉看到街上的繁华。“又行了半日”,这个时间并不很准确,大概是走了很久。林黛玉的轿子是从东边往西边走的,她第一个看到的是两个大石狮子,然后看到宁国府出现。她要再往前走,走到荣国府,因为贾母当时住在荣国府。这里面全部有空间的关系。

“三间兽头大门”,现在如果到老庙去你会看到三个大红门,上面有门环,门环上是一个兽头,一个动物的嘴巴咬了一个环,这叫做“三间兽头大门”。中间的门一般都不开,除非有特别重要的、职位很高的人到来才开。宁府的匾上有“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所有加“敕造”两字的都表明是皇帝赐的,这等于是说宁国公对国家有功,皇帝特别下了一个命令让他们造一个大房子,叫做“敕造宁国府”。黛玉看到那个大匾,那种气派,她就想到这是外祖的长房。“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箭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尾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在这一段的描写里,轿夫抬林黛玉进去,走了射一支箭那么远的距离,大概一百多公尺,就退去了。轿夫是要换的。粗壮的男人不能够进贾府,他们要把轿子放下来,进到贾府以后就是由十七八岁、穿着比较讲究的轿夫来抬,然后众婆子跟在后面走,到垂花门前落下,这些小男孩又退出来。婆子们上来打起帘子,黛玉才下轿。现在黛玉只进到门口,你就可以感觉到贾府礼节的森严、排场的繁复。

贾府的建筑

黛玉进贾府的过程,我们会看到贾府的建筑状况。刚才她看到三间兽头大门,并没从这里进,而是一直走到了街尾最西边的地方,从西角门进去。所有的男人都走了以后,老妈子把轿帘打开,黛玉才下来,扶着这些婆子的手走进了这座宏伟的建筑。

很多学建筑的人,通过《红楼梦》的描述了解古典建筑的规格。我们现在都不太熟悉垂花门、抄手游廊、屏山这些东西,可是在台南的一些老建筑里还是可以找到相似的感觉。《红楼梦》这本书很有趣,人们可以从它里面抽出不同的史料来。有些人从这里找出戏曲资料,有人找到建筑资料,有人找到音乐资料,有人找到医药资料。现在还有人把《红楼梦》里所有吃的点心和菜做出来,叫做“红楼宴”。对于研究建筑的人,这一段就是跟建筑有关的。在十七回对大观园的描述,也是跟整个园林建筑有关的。

作者把十七、十八世纪整个中国贵族生活的细节做了最精彩的描述。这里还有一个部分很精彩,就是服装。王熙凤出场时,全身金光灿烂,作者对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东西全都做了最精细的描述。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一个紫檀架子的大理石的大插屏。”

垂花门,是古代进到内院去的门,上面常常有雕花,用一些花砖做装饰的,叫垂花门。进了门以后,中庭的部分常常是不走的,是往两边走。中间这个轴线常常摆花盘,有时候摆一个大的石头屏风。你可以看到黛玉走进垂花门以后,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穿堂也可以叫做庭院,那穿堂里放了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就是一个带有山水纹路的大理石,摆在穿堂中间。因为有点遮盖,你不能看到后面,要从两边的抄手游廊绕过去。

“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小小的三间厅不是居住的,是有人来见时,先在此等候一下,然后等着去通报。厅后是正房大院,这才是住家,是贾母的住家院子。在图上大家可以看到,从小三间厅再到里面的住家院还有一段距离,这反映了通报的关系。

中国古代的建筑通常有两个专有名词,一个叫“间”,一个叫“进”。横向张开的叫“间”,三间、五间、七间,纵向往后延伸的叫“进”,一进、二进、三进。台湾雾峰的林家花园是十一开间,即横向是十一间。其实当时不太容易有十一开间的规格,据说因为台湾离北京很远,没有人管得到,才建成这样。如果是在北京的话,皇室周边有很严格的规定,什么样的官位是三间,什么样是五间,什么样是七间,而且都是奇数三、五、七、九、十一……

抄手游廊跟穿山游廊都是廊,前者是说它像人身体的两个手一样。穿山游廊是说因为两边是房子,这个廊子是靠在墙边的,上面的部分有一点像山的形状,就叫穿山游廊。

这时,林黛玉已经进到贾母的内院了,看到两边是厢房,走廊底下挂着很多鸟笼,里面养着一些珍贵的禽鸟,有会学人讲话的鹦哥,有会叫的画眉等。“台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这些丫头大概就是二等的了,穿红着绿的。她们一看见黛玉和扶着她的老妈子进来,就立刻迎上来,说贾母刚才还在念叨,这说明贾母对黛玉的牵挂。“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子,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和贾母的相见

有人进去跟贾母通报说,林姑娘到了,黛玉就进房去了。“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哭起来。”

黛玉第一次见到贾母,看到她头发都已经白了,这个时候贾母应该是年纪很大了。因为第一次见外祖母,要行跪拜大礼。这时贾母立刻把她抱在怀里,不让她跪,大叫心肝儿肉。“心肝儿肉”是老人家最喜欢叫孩子的语言。我们在这里看到贾母那种心痛的感觉。她此刻见到的不仅是黛玉,也是她的女儿贾敏。她在这里疼的、哭出来的其实是对女儿和外孙女很复杂的感情。作者在这个地方写得非常精简,但很动人,你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个画面。贾母生了几个男孩,贾敏是独生女,是她最爱的女儿,可是早早就死掉了,临终都没有见到,她把对女儿的感情转移到外孙女的身上了。

这个贾母就是冷子兴所说的史氏太君——贾赦和贾政的母亲。因为她是这个家族里面地位最高的长辈,她就向黛玉一一介绍家里的人。她介绍的第一个人是黛玉的大舅母,就是贾赦的太太,邢夫人。第二个是贾政的太太,黛玉的二舅母——王夫人——王子腾的妹妹,也是王熙凤的姑母。第三个介绍的是“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贾宝玉有一个哥哥叫贾珠,二十岁就死掉了,这里用“先”这个字。我们讲先父先母,就是已经死掉的父亲母亲。珠大哥的太太叫李纨。李纨是一个最有德行的女子,从儒家的道德讲,丈夫死了以后,她一直守寡,把孩子带大,从来不惹是非,每天做针线,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女性。在十二金钗里面,她代表一种妇德。

“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这里看得出,贾家的小孩是要读书的,男孩女孩都要读。这些姐妹们是谁?就是贾赦和贾政的女儿。

陪衬的描写:迎春、探春、惜春

贾家有四个女儿,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元春已经嫁到皇宫里做贵妃了,一定是不在这里的。贾母介绍了三个姐妹,也就是迎春、探春、惜春。

第一个,迎春:“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红楼梦》里面的描写方法非常奇怪。对林黛玉是轻描淡写,对王熙凤的描写非常具体,而对这几个人则是概念性描写,比如写迎春的话,其实是有点八股的,说她稍微有一点胖,两腮红红的,好像刚刚长成的荔枝的颜色,鼻子两边有点像鹅的脂肪一样的油脂,莹润的感觉,这些大概是过去形容女性美常常用到的字句,其实一点不新奇。实际上,作者知道等一下要出场的是最重要的人物,王熙凤,他不能让这三个人抢过王熙凤,这个时候描写这三个女孩子就很随意。如果把迎春、探春、惜春写得太多,王熙凤就无法凸显,这是小说陪衬的写法。说迎春“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其实你不太知道迎春到底长什么样子。迎春很老实,性情温柔,人家叫她“二木头”。

第二个,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还是很概念的写法,可是你可以感觉到,探春是比较精明的。探春是几个姐妹当中最聪明、最有才干的,有一段时间大观园就是由她来管。等于是另外一种风格的王熙凤,而又不像王熙凤这么聪明外露。

第三个就是惜春,她还是很小的小女孩,不到十岁。说“身材未足,形容尚小”,八个字就讲完了。

这是贾家三个女孩的状况,她们的钗环裙袄全是一样,是黛玉的表姐妹。“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

林黛玉的灵性存在

她们坐下来后开始喝茶,贾母重新问黛玉,你妈妈怎么生的病,生病的时候状况怎么样,当时吃什么药,请哪些医生,后来怎么发丧,黛玉一一向外祖母报告。讲着讲着贾母不免又伤感起来:“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在这里,越发看出贾母把对女儿的心疼转移到了黛玉身上。黛玉来到贾府有一个很特别的身份,她某种程度上替代了母亲的角色,虽然她有一点爱使小性子,又动不动就哭,性情忧郁,可是贾母就是疼她,宝玉也疼她,因为觉得她身世可怜。她的角色跟后来进来的薛宝钗有些不同。薛宝钗由母亲带进来,比较大方,个性也开朗。可见,作者表现的是人物的不同命运造成的不同性格。

于是,两个人又哭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劝止住了。“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黛玉一直没有被描绘,好像一个幽魂。从一出场,都是黛玉在看大家,现在要从大家的角度来看黛玉。可还不是描述她长得如何,而是说她的病。黛玉一直是有病的,她一直在生病,总是在吃药,老是哭。这个病其实有点象征意义。黛玉有一种美,这种美很特殊。作者没有描述黛玉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可是黛玉生命的情境却借这些东西呈现出来了。假如曹雪芹在这里说黛玉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头上戴了什么样的钗环,其实那不是黛玉。黛玉完全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

我们也很难解释何为“风流态度”。现在我们说人“风流”是贬义词,而古代讲“风流”则是说一个人活出了别样的性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此处“风流”是指一个人的性情跟大家不同,不遵守一般的礼俗,而是有自己的生命特征。作者用这个词来形容林黛玉。

大家也觉得她有不足之症。从中医角度讲,“不足”就是有点虚弱。就问黛玉平常吃什么药,怎么不找医生赶快医好。黛玉就开始讲到自己的病。其实,黛玉的病根本不是世俗的病,而是心灵的病。

那黛玉就说:“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这似乎是在讲生理上的病,下面紧接着就讲到心理上的病。她说:“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因不从他。”在第一回和第二回里已经出现过空空道士、渺渺真人,道士、和尚都是预言者。这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去出家,林如海、贾敏这种世家的宝贝女儿,哪里舍得?和尚就说,你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都不能好。

这个和尚又讲了最有趣的也很奇怪的话,说:“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林黛玉的病是跟哭有关的,只要听到哭声病就会发。可是林黛玉一生都在哭,读过第一回和第二回的朋友都记得,她是绛珠仙草转世,她到世上走这一遭只有一个目的,是要用眼泪还债,她要不断地哭。这里讲的不是身体的病。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病,要还你生命中不可解的缘分。这是作者写得很微妙的地方,告诉世人人跟人的缘分,是一种他人不可知的牵挂。

更有趣的是,“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就是说,除了父母以外不能见别的亲人。而偏偏她妈妈去世,她一定要投靠贾家,这又等于是说她的病不会好了,最后也注定会死在贾家。

作者一直在玩一种写实与非写实交错的游戏,讲到林黛玉说吃什么药是写实的,接下来又说她不能听哭声,变成非写实的。当黛玉说到吃“人参养荣丸”,又变成真实的病了。“人参养荣丸”是一种补药。贾母听了以后很高兴,说正好这里也配丸药呢,就命令多配一料。有钱人家很讲究进补,大户人家有专门的药房为他们配补药,贾母觉得这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浓墨重彩王熙凤

接下来王熙凤要出场了。这一段也被认为是《红楼梦》里面写得最精彩的一段。

王熙凤出场,人未出来,声音先到。“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是王熙凤的声音。请注意,她是从后院进来的,刚才迎春、探春她们都是从正门进来的。因为王熙凤在管家,她住的后院直通贾母后房。可见王熙凤身份的特殊。这里要特别解释一下,按满族家庭的习惯,一般是刚刚嫁进来的媳妇管家,叫做少奶奶。王熙凤当年结婚嫁进来时也就十七岁左右,管三百口的人家,管得非常好,贾母就把全部权力交给了她。照理讲,这个时候管家的不再是贾母,因为贾母年纪已经大了,该退休了,应该是儿媳妇王夫人管家,可是王夫人不是个能干的女人,就把这个权力交给了王熙凤。而恰恰王熙凤很喜欢抓权,就由她来管家了。贾母特别疼爱王熙凤,因为她知道王熙凤是所有媳妇里面最能干的。

听到王熙凤的声音,这个时候,黛玉感觉很奇怪,她在想:“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她觉得贾母是家里地位最高的长辈,在这里没有人敢随便乱讲话,这个人怎么这么放肆?如果是第一次读这部小说,你真的不知道来的是谁,你也会吓一跳,接着好奇,这是个什么人呢?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王熙凤出场了。

传统戏剧里,人物一出场,演员有一个架势和眼神,整个场子就会静下来,这叫亮相。一个演员一亮相,全场安静下来,他就成功了百分之五十。如果一个演员出来半天了,观众还在讲话,那就完了。王熙凤这么一个爱出风头的女子的亮相,一定会被描写得非常精彩。一大堆的媳妇丫环围拥着一个人,仿佛众星拱月一般衬托着王熙凤出来了。

恍若神仙妃子

前文说,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小姐的钗环衣裙都一样,她们是为王熙凤出场做陪衬的。王熙凤跟三位小姐的打扮很不一样,小说里写她“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先很概念化地说她真是美极了,简直像一个神仙,然后再细致地描绘她身上的东西。

只见王熙凤“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先看到王熙凤的头上,戴着用黄金丝穿着各种珠宝、玛瑙、琥珀等物的珠髻,让人感觉到光鲜闪烁。朝阳五凤,是说一个女人头上插一个钗,这个钗分出五个头,每一个头都是一个凤的嘴巴,衔着一串垂下来的珠子,一走动就会摇晃。

再看颈部,“项下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璎珞,是一种珠宝,镶在黄金面板上。项链跟项圈不同,项链是比较细的链子,而项圈通常是一个很宽的黄金做的板状东西,上面镶珠宝,这叫项圈。“赤金盘螭璎珞圈”,就是有点发红的黄金,上面打出了小的龙纹,龙纹上再镶上璎珞的项圈。

再往下看:“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穿福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绉裙。”她腰上系着一个豆绿色的宫绦,也就是中国结。皇宫里面才会有打得非常精致的结,叫宫绦。这个宫绦是跟玫瑰石的玉佩打在一起的,玉佩上面是双鱼配件。再看她穿的衣服,可以发现作者堆叠的形容词之多。她身上的一个短袄,是缕金的,用金线绣的,上面有一百只蝴蝶,蝴蝶在花里面穿动,叫百蝶穿花。这袄的底色是大红的,料子是西洋的绸缎,穿福袄是没有袖子的袄,现在叫做坎肩。石青,是深蓝色,一种宝石的颜色;刻丝,是一种纺织品。它跟绣的不一样,绣出来的东西会有凹凸,技巧繁杂,非常昂贵。王熙凤短袄的外面又加了一个褂子,里面衬了貂皮。下面讲她的裙子,是像玉一样的绿色上面撒满花的洋绉裙。

王熙凤一出场,头上、身上所有的配件充满了颜色,颜色的主调是金色、红色、蓝色、绿色,这几种颜色全部是原色,给人很浓烈的感觉。黛玉的身上没有颜色,而王熙凤身上色彩斑斓,而且有发亮的感觉。一个珠光宝气、很敢表现自己的人忽然登场。

与林黛玉一切气息都是收敛的相反,王熙凤一切东西都是外放的、闪烁的。作者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整个社会的审美观认为女性的美应该是收敛的、含蓄的、淡雅的,而王熙凤完全是现代女性的感觉。

除了衣服以外,作者也描写了王熙凤的长相。说她:“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眼睛是有点往上吊的很精明的眼睛,眉毛细细的。“身量苗条,体格风骚”,这里用到的字都比较感官,就是有一点性感的女性,很敢展现自我的身体之美。“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含春”是说长得很喜气,贾母特别喜欢王熙凤,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到哪里都很热闹,大家会很开心。

王熙凤出场后,黛玉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这个人地位非同小可,便赶快站起来要拜见,可是又不知道怎么称呼。贾母就开玩笑地说:“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这种大户人家,以贾母这样的身份是不会乱讲话的。前面介绍大舅母、二舅母、李纨、迎春、探春、惜春时,贾母都很正经,这里忽然讲开玩笑了,有点儿像乡下人一样讲什么“泼皮破落户儿”,这说明贾母特别疼王熙凤。如果不是特别疼爱一个晚辈,是不会用这种调侃的语言去讲她的。辣子,就是现在讲的辣妹。王熙凤如果生活在今天,肯定是一个辣妹。“辣”字点出了王熙凤的精明与泼辣,同时又有热情的意思在里面。贾府上下的女孩子都是千金小姐,只有王熙凤常常口出粗言,什么事都敢做。她敢偷东西去当,去给外面的人摆平一些官司,以至于后来惹出大祸。她的优点和缺点刚好是同样的,因为她能干,她才能把这个家管得那么好;也同样因为能干,她会搞很多非法的东西。

黛玉当然不敢叫她“凤辣子”,那是很不礼貌的,她也知道贾母在开玩笑,可是她更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旁边的人就赶快打圆场,告诉她这是琏嫂子。王熙凤的丈夫贾琏,是贾宝玉的堂兄弟,比林黛玉大,所以她应该叫王熙凤嫂子。

“黛玉虽不认识,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这里讲出了家族的关系,贾政的太太是王子腾的妹妹,也就是王夫人。王夫人的内侄女就是王熙凤,两代联姻,亲上加亲。王熙凤从小被当成男孩子养大,所以身上有一股男子气。

机关算尽太聪明

黛玉就赶快见礼,以嫂相称。“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量了一会,便仍送至贾母的身边坐下。”这时候王熙凤开始讲话了,通过这一段话你就能明白为什么她会得到贾母的宠爱。

她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她先赞美林黛玉长得美,接着说她的气派。其实她是在赞美贾母。因为贾母在家族中的地位非同小可,王熙凤全靠贾母撑腰,她要处处奉承贾母,可是直接拍马屁有时怪肉麻的,她先讲林黛玉多好、多美,然后再说这个林黛玉长得跟贾母几乎一模一样。她知道贾母疼林黛玉,称赞林黛玉绝对没有错。她说林黛玉不像是外孙女,因为在中国传统家庭文化认知中,外孙女和孙女差别很大,外孙女是外姓的,孙女才是真正嫡亲的。她说林黛玉像嫡亲的孙女,贾母是第一次见林黛玉,王熙凤这几句话立刻就讲到她心窝里去了。王熙凤从小有这种训练,话讲得十分伶俐周到。

王熙凤是个有心机的人,紧接着我们就看到王熙凤开始演戏。她说:“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说哭就哭。这时,贾母来劝她说,我刚好了,你又来招我。这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说:“正是呢!我一见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王熙凤转变得好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当然,她的感情并不都是假的,只是她可以很快转换。她的哭跟林黛玉的哭极不一样。林黛玉的眼泪是命里的一部分,可王熙凤的哭可以变成表演。这里她哭,因为她要去可怜林黛玉,然后让贾母来安慰她,这会让贾母更疼她。她后面说的也都是些漂亮话,这是一些能让老人家感觉特别贴心的话。

林黛玉进了贾府,见了贾母,可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人关心林黛玉要住哪里,行李如何安置。王熙凤便跟林黛玉说,住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她,丫头老婆子不好也告诉她。可见王熙凤是个真正管家的人。虽然她不过只比她大五六岁,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

王熙凤说,赶快把行李弄进来,打扫两间房子。这两间房子不是给黛玉住的,是给黛玉的丫头和下人住的。她不敢安排黛玉住哪里。为什么?因为黛玉是贾母的心肝儿,她要等贾母安排,这个时候如果王熙凤说打扫哪一间房子给黛玉住,贾母又会不高兴。等了一会儿,贾母命令说,林黛玉跟她住。

王熙凤还亲自为林黛玉捧茶捧果。照理讲,她是嫂嫂,可她知道贾母疼林黛玉,而且黛玉是初次登门的远客,她要把人情做得滴水不漏。

这时王夫人问她这个月的月钱放完了没有。王夫人是王熙凤的亲姑妈。姑姑、侄女都嫁到贾家来,当然比别人要亲,可是她们又要避嫌。以前,大户人家的家人每月都会领一点儿零用钱,叫月钱。王熙凤的回答是,月钱已放完。意思是说,如果要给黛玉的话,要从下个月开始。这表示王夫人很体恤林黛玉,可是王熙凤不能自作主张,她们两个人都是王家的人,在贾母的面前要表现出非常公事公办的样子。

王熙凤又特别回了一句话,说刚才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没有看到太太说的那种。她没有敢叫王夫人姑妈,叫她太太。太太表示是长辈,是一个正式称呼,她要避嫌。王夫人就说,有或没有不那么要紧,重要的是要为林黛玉赶快准备一些穿的衣服。这些话其实都是讲给贾母听的。

王熙凤说,她已经先料着了,只是要等太太过了目再送来。这个时候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这表示王熙凤做得很好。因为是她的内侄女,她不能随便称赞,但她必须在贾母面前帮王熙凤把事情做到最妥帖。这所有一切全都含有人情世故。以前的大家族,讲话要非常小心,很怕得罪人。王夫人和王熙凤,在贾母面前都把戏演得非常好。

黛玉见舅舅

喝完茶,吃完点心,贾母就让黛玉去见两个舅舅,这是礼节。

邢夫人是贾赦的太太,她带黛玉跟大家告别,走过穿堂垂花门,然后拜见大舅。

林黛玉没有见到大舅舅贾赦,他要让一个人传话,这个时候,你必须就当是这个亲人就在面前一样来听。这个传话的人要把话传得恰到好处,而且他就代表贾赦的身份。

“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子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意思是黛玉死了母亲,贾赦死了妹妹,见面都会很难过,还是不要见好。“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姐妹们就是讲迎春、探春、惜春。“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让林黛玉不要见外。可以看到,这完全是一种礼貌性的传话。因为林黛玉是晚辈,舅舅可以不见的。这种大官每天都很繁忙,能不见的人就不见了。

然后黛玉就告辞了。告辞时,邢夫人留吃晚饭。黛玉非常懂礼貌,说舅母赐饭我应该要留下来吃的,可是如果不去二舅舅那边,恐怕不礼貌,希望大舅妈能够体谅。

到了贾政这边,描写就比较细了。黛玉刚才进荣国府,只是到了贾母的院里,没有到贾政的院里。贾政是工部员外郎,是真正的大官。官家的气派在这里表现得很充分。贾政的家比贾母处不同:“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如果有高官来的话,直接走这个大门进来。进入堂屋,黛玉看到了什么?“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是‘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岁宸翰之宝’。”盖有皇帝印章的匾,是皇帝赐给荣国公贾源的,这里曾是荣国公办公的地方,乃荣国府的正房。

黛玉又看到“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云霞。”这绝对是官家气派,在民间根本看不到这种东西。对联意思说,能够坐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头上都有珠玑的官帽,像太阳月亮一样闪亮,礼服上华美的花纹像云霞一样闪动。“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是东安郡王写的对联。我们透过黛玉的眼睛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官家气派的房子。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正室。”一个女眷,在男性官员来的时候也要避开。王夫人住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透过林黛玉的眼睛,我们看到这些人居住的位置与关系。贾政招待宾客在荣禧堂,王夫人住在旁边的耳房。于是老妈妈引黛玉进东房门来。

王夫人口中的宝玉

第三回结尾最重要的部分是黛玉跟宝玉的见面,在这个最重要的情节之前有一点伏笔,先让大家感觉到宝玉要出场了。

到了王夫人的房间,王夫人很客气地邀请她到炕上来坐。王夫人告诉黛玉说,舅舅今天有事情,以后再见面。接下来跟她说,跟姐妹相处都没有问题,只是你要小心,你有一个表哥,大家叫他混世魔王。

作者用母亲的口吻介绍宝玉,带出其顽劣的个性。事实上,宝玉不只是顽劣,他的个性里有别人不能理解的地方。这部小说把一个十几岁小男孩在发育过程中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或者不可解的性情,写得极到位。

王夫人口中讲出来的宝玉大概是什么样的呢?她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注意,只有妈妈口中会讲出这种话。我们不会讲别人的儿子叫孽根祸胎,只有讲自己儿子的时候,才会觉得好像冤家相见一样。这里当然是疼爱,不疼爱到某种程度,也不会这么说。她说:“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黛玉进贾府的时候,宝玉不在。这是作者写小说时对铺排情节的讲究,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层次。黛玉进贾府以后,第一个见的是贾母,重点是贾母。接下来是王熙凤,再接下来才是宝玉。

王夫人说:“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想起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玩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阃厮混。”“内阃”即内帏,就是女眷在的地方,通常男孩子长到某一个年龄就不会往内帏跑了,而宝玉却特别喜欢在内帏厮混。黛玉早听说外祖母极溺爱宝玉,所以无人敢管他,今天听王夫人这样一说,就知道说的是这位表兄了。于是她赔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玩,在姊妹情中极好的。”此话有一点替宝玉说情的意思。“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一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有去沾惹之理?”黛玉讲话很有分寸,能让做舅妈的放心。

贾府的进餐礼仪

故事发展到这里我们都觉得宝玉要出场了,可作者却又把它岔开了。

下面写贾母要等黛玉过来一起吃晚饭,描述一个贵族老太太吃饭时的排场。

王夫人带黛玉回到贾母的院子。经过一间房子时她特别指给黛玉,说:“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在这里,王熙凤管家的重点再一次被强调。前面王熙凤自己已经交代过,现在由王夫人再一次告诉黛玉。很明显,王熙凤的房子就在贾母后院,跟贾母的房子连在一起。这样一来,整个空间的感觉也就比较清楚了。

“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垂手侍立。”古代三四岁至八九岁的儿童称垂髫,头发是垂下来的。八九岁至十三四岁时头发分作左右两半,在头顶各扎成一个结,形如两个羊角,叫总角。才总角的小厮,大概就是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王夫人带着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就是贾母的后院。

“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桌椅。”这里也许不太容易了解,就是贾母要吃晚饭,很多人在伺候,王夫人到了以后才能安置桌椅。为什么呢?因为王夫人是儿媳妇,伺候贾母吃饭责任最大的是王夫人。一个贵族夫人,不可能自己做搬椅子摆筷子的事情。她到了以后,别人才能够帮她摆,她可以命令下人帮她。可见大家族的气派和规矩的森严。

“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李纨拿饭给贾母,王熙凤放筷子,王夫人把调好的羹送到贾母面前去。孙媳妇、儿媳妇都在旁边伺候。贾母终于熬成这个婆了,她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贾母坐在正面,因为身份辈分的关系,没有人跟贾母坐在一起。有人会以为这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的位子,可她们是绝对不能坐的。“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因为黛玉是远客,而且王熙凤知道黛玉是贾母最疼爱的外孙女,所以林黛玉是第一个入座的。在古代,小姐地位很高,媳妇地位却非常低。

“黛玉十分推让”,她是很懂事的,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坐这个重要位置。贾母就笑了说:“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王熙凤,她们有丈夫,把贾母伺候好,回去再伺候丈夫吃饭,然后自己才吃饭。所以她们不在这里吃饭,意思是你可以坐。“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这就是在讲家里的规矩了。《红楼梦》讲到传统的家教。黛玉这么小,十几岁,却知道坐哪里也是要看人家吩咐的。虽然王熙凤安排她,可她还要等贾母说了以后才敢坐。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环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环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黛玉第一次见识到大家气派。虽然父母都出自豪门,可是黛玉家里人少,没看过几代同堂吃饭时的讲究。规矩虽多,却不忙乱。

“寂然饭毕,各有丫环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吃完饭后就有小丫头拿着茶盘给每一个人送一杯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完,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接了茶以后以为是要喝的,结果发现不是喝的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才是喝的茶。两次捧茶,第一次漱口用,漱口之后洗手,擦完手以后再送茶来,才是喝的茶。这都是生活细节的描写。《红楼梦》里作者经常回忆过去的日子,大大小小的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全部被记录下来了。正是这些生活细节使《红楼梦》变得特别丰富,豪门贵族生活完全复现在我们眼前。

尘世相遇,何等眼熟

吃完饭了,贾母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其实,贾母作为一个长辈也蛮累的,因为有儿媳妇、孙媳妇在面前,她永远要端着架子。她喜欢跟孙女们在一起,因为跟孙女在一起比较随意。“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王夫人跟李纨、凤姐都走了,剩下的是几位小姐,贾母觉得比较放松,就随意问黛玉念什么书,黛玉说只刚看了《四书》。

“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宝玉要出场了。男孩子走路快,脚步重。王熙凤出场时是话先出来,宝玉出场,是脚步声先来了。这时丫环进来报说:“宝玉来了!”

黛玉心里一直有个悬念,就是宝玉。所以当说宝玉来了,作者又立刻跳着写黛玉,她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怎生个惫懒人物?”丫头话音未落,宝玉已经进来了。这里在说一个十三岁男孩子的急躁,动作很快。日常生活中,正在发育的男孩子的动作特别快,一站起来东西都会带倒,宝玉正是这种年龄的男孩子,毛毛躁躁的。

下面就开始描绘宝玉了。他装束繁杂:“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着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宝玉的形貌呼之欲出。抹额,是把额头绑起来。古时候人认为太阳穴和额头容易受凉,男女都戴抹额。普通人大概就绑一块布,贵族自然很讲究。宝玉戴的是二龙抢珠的金抹额,当然这个黄金后面应该衬着丝或绒的料子。箭袖,就是窄袖子。射箭时宽大的袖子会不方便,所以袖子是窄的,后来图方便外出也穿。在传统戏剧里叫做夜行衣,京剧里林冲夜奔时就穿这种衣服。“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宝玉的衣服是金色和红色,很华丽。腰上系着像中国结一样长的带子,底下有流苏。“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倭缎是日本的一种丝绸,上面起团花,八团就是说团花。“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有点像今天戏台上小生的鞋子。

又写他的容貌:“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如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宝玉的漂亮不只在于他的衣服,他的生命情境也被描绘出来。他连生气的时候都有一点像在笑的样子,发怒的时候看起来都是有情的。

后面写到最重要的:“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跟王熙凤一样,宝玉也戴着一个镶了宝石的黄金项圈。不同的是,还有一根五种颜色的彩带绑着一块美玉。这个玉就是他生下来时含在嘴里带出来的那块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有时候和一个人第一次见面会觉得面熟,其实就是有好感。此生此世,与一个人一见面就觉得心里一惊,好像在哪里见过,大概就是有缘分。而这个缘分是不可解的,总觉得有很多割不断的牵连。宝玉跟黛玉其实就是这样一种关系:两个人分不开,见了面又常常会抱怨,就像冤家一样。黛玉永远都为宝玉哭,宝玉永远牵挂黛玉。两个人的关系都在这几句话里讲得非常清楚。

很多人一直希望从心理学角度解释这个东西。有时候,一个人事实上从来没有见过,却感觉好像见过。有时候一个地方从来没有去过,却觉得自己曾经去过,甚至知道转过街角会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刹那,你会吓一跳。有时候听到一些音乐或者读到一些诗词,会觉得似曾相识。很多人有过这样的经验。佛教中常常把这叫做宿慧,就是你前世曾经接触过的东西,在这一世里它的记忆还没有断。

宝玉出场了,黛玉看到了宝玉,可是宝玉好像没有看到黛玉,匆匆忙忙又出去了。我们都在等待,到底宝玉怎么看黛玉呢?可是他不见了。

作者对自己又爱又恨

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对他说,去见你娘来。大家庭家教很严,见了祖母,还应该赶快去给妈妈请安。这样就错开了黛玉跟宝玉之间的衔接。性子比较急的作家就会接着一直写下去,而一个好作家懂得怎么隔断,让读者在读的时候急着想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戏台上也经常用同样的手法。有时候舞台上那个人出来一亮相就退回去了,然后在后台唱了一段,再出来。先让大家眼睛一亮,等观众很想再看的时候才出来,而不是让他一直在那里呆到你不想看,这就是文学技巧。

“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刚才看到的是出去进香还愿的宝玉,现在是回家后穿便服的宝玉。“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宝玉还是小孩子,可以束一个大辫子,可是旁边还有很多短发,他的短发全部被编成一个个小辫子,用红色丝带绑起来,一起聚到头中间从出娘胎以后一直留下来的长发,一根辫子拉到后面去。辫子上有四颗珍珠编进去,辫子后面有一个把辫子拉下来的坠脚,是用黄金做的。“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回到家了,所以穿的是旧衣服。“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寄名锁,锁是把时间锁住的意思,或者把命运锁住,让他不要遭遇不好的事情。在中国,锁是幸福的象征,以前小孩都带着锁。护身符是庙里求来的,红色的,挂在身上保护自己。“下面半露松花色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宝玉的袜子非常讲究,是用丝绣出来的锦缎袜子。弹墨是古代做纺织品时,把剪纸贴在东西上染色,拿掉纸后会出现图样,这个图样叫做弹墨,有点像现在的蜡染。“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宝玉出场,作者对他做了这么多描述。大家都知道宝玉就是作者,作者是在写自己。曹雪芹一生,荣华富贵到十四岁,最后抄家落难。他写这本书的时候,一方面是讲自己当年过过多么好的日子;另一方面又有一点自责。后面一阕《西江月》,其实是在批评自己。所以说“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意思是说宝玉不爱读书。爸爸每次打他都是因为他不肯好好读书上进,不肯好好走科举取仕的那条路。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这其实是作者晚年潦倒时,回想自己一生时的自责。如果要找出曹雪芹对自己一生最严厉的忏悔录,我觉得就是这阕《西江月》。日子过得很潦倒,脾气也很怪,不肯趋炎附势,也不肯去跟旧日的朋友来往,这个时候他这样说自己。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家里有钱时不知道好好珍惜拥有的事业,现在穷了,日子过得这么苦。

“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这是很严重的一件事。在儒家文化里,一个男子忠孝两全是最好的。可是国和家都没能指望上他。《红楼梦》是一本批判性很强的书,作者批判儒家道统,也批判自己。他不认为人活着只有忠和孝这件事,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自我实现,活出一个独特的自我。很多朋友读这本书,也不见得会赞成作者的主张,因为我们都深受儒家传统的影响。

曹雪芹说自己“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很少有人会把自己写到这么严厉的地步。如果曹雪芹的爸爸还活着,他应该很得意才是,他儿子写出了世界名著。可当时没有人觉得曹雪芹(或者宝玉)有了不起的才华。当时只有做官才叫才华,其他的都不叫才华。作者在那个时代受到很大的压抑。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作者的自责,反而是对人性的另一种解读。

“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对家里很有钱,穿得漂漂亮亮,吃着山珍海味的那些男孩子说,千万不要学这个孩子。

《西江月》是作者对自己的描述和谴责。作者在这里是在写宝玉,可又在写自己,有一点游离出去的感觉。刚开始看的时候不太容易懂,怎么会跑出《西江月》这样一阕词出来?

今日只作远别重逢

贾母就笑了,说:“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外客是指林黛玉。这个时候,宝玉才正式见林黛玉。经过王夫人讲宝玉,贾母讲宝玉,然后黛玉看到宝玉,层层迭进的,最后才轮到宝玉看黛玉。

“宝玉早已看见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

“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作者是非常用心的,必须要描绘宝玉眼中的黛玉,因为黛玉的存在,对所有人可能没有意义,可是对宝玉有意义。宝玉看到的黛玉不是长得美不美的问题,也不是王熙凤出场时的那种感觉。而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俊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蹙”是皱眉头的意思,“罥”是挂的意思。古时女孩子画眉毛用一种松烟,有一点像墨。黛玉的眉间有一点淡淡的像烟一样的东西笼罩着,是说她不发愁的时候,都有一种发愁的感觉。她的姿态很美,两腮上满是愁容。这里形容一个女孩子的美不是讲她的容貌,而是在讲她的心情。所以宝玉看到的林黛玉不是一个物质性的存在。在他眼里,林黛玉看起来好娇弱,一身都是病。我们很少这样形容美女。可这是宝玉在看黛玉,表示宝玉对她有很多的疼惜,这是一个主观的描绘。我一直觉得黛玉的存在不是一个客观的存在,而是对宝玉特别有缘的一个存在。

最奇特的描述是“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八个字。宝玉第一次看黛玉就觉得她一片泪光,这是一种感觉。第一回、第二回讲他们俩前世有过缘分,这一世相见的时候,留有对前世的回忆。“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完全是宝玉对黛玉心疼的描绘,而不是实际的描绘。作者写王熙凤跟写林黛玉的方法差别很大。王熙凤是黛玉眼中的一个光彩夺目的女人,而宝玉眼中的黛玉,给人一种娇弱的感觉。

文学中有一种写法叫做全知观点,是指作者不是从自己的主观立场去写,而是从我的眼中写你,从你的眼中写他,从他的眼中写我,用某一个角色观照另外一个角色。等于作者要化身成千千万万的人,再通过这些人的眼睛来看世界。在后面我们将更清楚地看到作者的这种立场,小说里每一个人的诗都是他自己写的,可是林黛玉写的诗是林黛玉的个性,薛宝钗的诗呈现的是薛宝钗的个性。作者根本没有自我。我们活在人世间,对所有事情的判断都带有某种主观色彩,可是曹雪芹常常让我们感受到,能从别人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才是真正的宽容。

这一段完全是宝玉在看黛玉。“闲静时,如姣花照水”,好像花在水里面的倒影一样,“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她走路时,好像细柳在风里面微微摇摆。这都不是很确定的描绘,而是对宝玉心情的一种描绘。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比干,是古代传说里的忠臣,曾因力谏被纣王挖掉心脏。古传圣贤心有七窍,聪慧非常。西子,就是西施。传说中西施常常会心痛,她每次心痛时眉毛会蹙起来,叫做颦。吴王夫差觉得西施最美的地方,就在于她心痛时眉尖蹙在一起的样子。这里是说林黛玉也有一种愁的感觉,有点像西施,却还比西施更胜三分。作者用了很多典故,把宝玉第一次看到的黛玉画出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非常有趣。“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两个人见面时的反应很不一样,可是心里是一样的。黛玉看到宝玉心里一惊,觉得怎么那么面熟,可她没有说。而宝玉的个性是直接说出来,说得很笃定,其实他就是说,这个妹妹我喜欢。贾母笑了说:“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怎么可能见过。宝玉笑着说,“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认,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此时神话的东西忽然连接到现实的世界里。这一世里面碰到一个人,有缘,然后说我们是远别重逢,这种感觉忽然就会跟前世连在一起。所以宝玉在这里对黛玉说远别重逢,意味着天上的一株草跟一块石头终于又相见了,用现在这一世的人身——一个男身跟一个女身相见了。贾母当然听不懂神话的部分,可是她很高兴,说这样子更好,两个人相处就会更和睦了。

宝玉走近黛玉身边,又重新仔细地打量她。宝玉在女孩子堆里长大,与女孩很随意,家里来了一个女孩子,就无所顾忌地从头看到脚。他是喜欢黛玉,所以才看了又看。他问黛玉有没有读书,黛玉说不曾读,只是上了一年学,认识几个字而已。宝玉又说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黛玉告诉了他。宝玉又问表字,黛玉说无字。比较讲究的人家会再多取一个读书用的字,叫做表字。黛玉说无字,宝玉就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颦,就是东施效颦的颦,讲西施生病时的美。黛玉的美中带有一种发愁、忧郁的感觉。所以宝玉在这里就特别讲“颦颦”二字极好。探春问他典出何处?宝玉说:“《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西方有一种石头是黑色的,叫黛。林黛玉刚好用到“黛”这个字。他又说:“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他说,恐怕又是你杜撰的。宝玉常常会乱想一些典故。宝玉辩驳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宝玉惊人的深情

下面一段非常重要,就是宝玉问黛玉有没有玉。

黛玉想,因为他自己有玉,所以就问我有没有玉。便回答说:“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听了这话,宝玉马上发起痴狂病了。这是他第一次发病,以后的故事里他还会发病。他的发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的东西,最爱的那个人没有,他不能忍受。

《红楼梦》中,“玉”这个字用得很谨慎。黛玉、宝玉、妙玉、蒋玉菡,三百多个人物只有四个人名字里有玉,其实是他们前世有缘。对玉这个字,有各种解释。但几乎没有一个解释是我们完全能够接受的。但我们知道,作者使用这个字有非常深的隐喻。从中国传统来讲,玉代表一种莹润,石头经过人的爱惜、触摸,经过人的血汗浸润,最后就变成了玉,所谓“美石为玉”。玉代表了人的心灵间的相通。孔子说,切磋琢磨以后变成玉。人跟人怎么相处都处不好,就是顽石相见;如果越处越好,最后达到完全融洽,就是玉跟玉的关系。孔子比德如玉,认为君子跟君子的相处是慢慢相处到彼此没有摩擦,没有冲突,就是玉的关系。所以玉也许是在讲一种时间。宝玉本来是一块顽石,经过日月修炼,才变成一块玉,石头变成玉是因为时间的锻炼。

宝玉听了黛玉的话:“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块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如果摔了,他的命都不保。贾母哭起来,急得把宝玉搂在怀中说:“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祖母对宝玉的溺爱在这里完全体现出来了。

贾宝玉表面淘气顽皮,可内心却深情到惊人的地步。他哭得满面泪痕:“家里姊姊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果我们有个东西,而别人没有,我们的反应是好得意,而宝玉刚好相反。他一直不快乐是因为只有他有这块玉,而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没有。碰到黛玉以后,他觉得黛玉很特别,长得像神仙一样,觉得她总应该有吧,结果她也没有。这时他就决定不要这块玉了。

宝玉的个性非常奇特,他生命里面所有美好的事物,当别人没有的时候,他都心痛。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美和爱都是该跟众人去分享的。这里我们也很难分清所谓的深情与滥情。宝玉表面看起来非常滥情,几乎无人不爱。而同时他又非常深情,人世间美好的事物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拥有,这个美好对他来说就成了最大的折磨和惩罚。从世俗的角度看似乎很难讲通。可是曹雪芹本身是一个贵公子,他生在豪华世家,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可他总觉得不安。这其实有一点像佛教故事里的悉达多太子,他长在王宫里,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最后他要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去施舍众生。宝玉最后选择出家,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富贵变成了一种惩罚。这是豪门世家没落之后巨大的忏悔,这是《红楼梦》最不容易读懂的部分。

宝玉摔玉时像小孩在胡闹,可是他的话很动人。知道宝玉有呆病,贾母就骗他说,林黛玉原来也有玉的,因为妈妈过世了,太想念妈妈,就把玉代替她陪葬了。这显然是大人哄小孩的话。宝玉听了才好一些,把玉又戴起来。

第三回结尾的部分,贾母开始交代任务了:“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碧纱橱里。等过了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贾母的房子里有一个碧纱橱,大概是用帘子围起来的一个小空间,她让林黛玉住在那里。宝玉就说:“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他就是要跟黛玉挤在一起,贾母同意了。这说明宝玉还是小孩子,家里才会让他们两个住在一起。在古代,男女是绝对要分开来住的,可是现在他们还是小孩,身体还没有发育,所以就同意了。可见,宝玉和黛玉两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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