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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蒋勋说红楼梦(修订版)(套装共8册) 作者:蒋勋 著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青春期的知己

宝玉做了一场春梦醒来。“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因为一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去问一个男孩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宝玉醒了,却还没有完全清醒。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第一次梦遗,他吓了一跳,恍恍惚惚地,仿佛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不敢跟别人讲。

“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道是怎么了。”这里直接讲出遗精的事情,精液在宝玉的大腿上,袭人替他换衣服时摸到了。宝玉涨红了脸。他是在别人家里,还在秦可卿的卧房。宝玉捏了一下袭人的手,意思是说你不要说了。“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红了脸,遂不敢问。”女孩子生理发育比男孩子早,袭人比较懂事,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没有当众问,因为碰到的是男女之间最私密的东西。“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晚饭。”

之后袭人才跟宝玉谈这件事情。“袭人忙趁众奶娘丫环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中衣就是内衣,然后“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要紧。’”袭人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又很好奇,问他说:“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今天的男孩和女孩私底下也不会讲这些话,他们还要伪装一下,可是《红楼梦》就直接在讲。所以这本小说是最真实的故事,没有隐藏也没有虚伪。“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细说与袭人听了。”袭人变成了宝玉在青春期第一个跟他有共同心事的知己,从此,他们俩之间有了很特殊的关系。

作者用最真实的方法去触碰青春期男女孩子最私密的东西,不让社会对这种事情的伪装成为干扰。宝玉跟袭人“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授云雨之事”。宝玉强迫这个丫头跟他一起做警幻仙姑教的事情,他们发生了性关系。第五回、第六回的重要,是因为宝玉的第一次性幻想。幻想当中其实是不可能实现的秦可卿、薛宝钗、林黛玉,现实中跟他发生性行为的是袭人。幻想跟真实是两极的,有时候你不太知道跟你发生性关系的男子,在性的过程当中想的是谁,很可能他想的是另外一个人。这种性的幻想与性行为的分离现象,也是很少有小说会直接碰触的。《红楼梦》的有趣,在于它的直截了当,决不做任何伪装。

在现实世界中,宝玉决不会跟袭人说,我刚才幻想的对象是秦可卿、林黛玉、薛宝钗。袭人也以为就是她。“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她给自己找一个解释,就是今天跟宝玉发生性关系,贾母是会允许的,“遂和宝玉偷试一番”。这里的“偷试”两个字非常有意思。青春期的事件一旦被发现,大家都觉得这个小孩子天生就是坏的,可其实他不是,他就是偷试。在青春期里面的性,有时候是小儿女们之间在玩。这个“偷试一番”是作者用了最真实的方法在写,并没有责备之意。

巧妙的转场剪接

接下来很有趣,作者忽然跳出来说,讲完了宝玉第一次性经验,接下来要讲什么呢?贾府上上下下有三百多个人,每一天大大小小有一二十件事情,像乱麻一样,我到底要从哪一件说起呢?写小说的人很少自己出来这样讲话。然后他忽然说,有一个人家,远远地投奔贾家来了。这个人不大不小,也不是重要的事情,可我们就从她说起吧。这一段是文章的转折。这里就牵扯到小说的结构,有点像电影的剪接技巧。怎么去把上一段和下一段接起来,接得不好会很尴尬,作者用了一个巧妙的转法。

那么下面要写的是谁呢?要写一个从来没有出场的人物,就是刘姥姥。

刘姥姥是什么人?她跟贾府有什么关系?贾政的太太是王夫人,她哥哥叫王子腾,王子腾的侄女就是王熙凤。王家势力非常大。在二十年前,也有一个姓王的人,叫王成,他做了一个小官,因为两家都姓王,就结拜了干亲。王成官小,有一点巴结的意思,就认了侄子,连了宗。之后王子腾这一支官越做越大,王成一家却丢官了。王成死后,孩子狗儿跑到乡下去种田。狗儿娶了一个刘姓太太,生了男孩板儿和女孩青儿,可是日子越来越艰难,他们就接了岳母刘姥姥来照料两个孩子。刘姥姥是个老寡妇,很聪明,她就说,你们总得想个办法,这样下去一家人都要饿死。狗儿说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去偷人抢人不成?她说也不必去偷抢啊,你们以前跟王家有过关系,现在人家是不得了的家族,好歹也要从这一条线上想想办法。狗儿说,我哪里敢去。刘姥姥就说,总也应该碰一碰。

刘姥姥是非常有趣的乡下老太婆。对于她而言,生命中最重大的事情是日子过不下去,没有饭吃。这个事情跟前面宝玉的性经验是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可是作者竟然把它们放到同一章中。前面讲宝玉的性经验,后面讲刘姥姥活不下去。人都觉得自己生命里的事情是唯一的大事。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在性幻想里,永远不会想到有人会饿到没有饭吃。刘姥姥也不会知道对于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性的事情有多么重要。作者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其实告诉我们人是很难替别人着想的。大多时候我们会认为只有自己的事才是大事。

《红楼梦》的章法是编织,把很多线编在一起。通常一部小说读一次以后你不想再读,因为这部小说只有一条线,他没有编织。可是在《红楼梦》里你到处都可以看到复杂的编织。在这一回里,作者把宝玉性的经验和刘姥姥饿得活不下去这两条线编织在一起。

刘姥姥一出场,小说语言完全变了风格。刚才还都是优雅细腻的语言,而到了这里就变得非常粗。她骂女婿,说你就会在家里“拉硬屎”。意思是说一个人很穷,可是又不愿意去求人。作者刚才还是秦可卿,现在就变成刘姥姥。曹雪芹最后十年写《红楼梦》,穷到举家靠别人施舍稀饭过日子。他身上有一部分是宝玉,一部分是刘姥姥,能看到苦难跟富贵的对比。一个人只有遭遇了非常大的变故,才能看到两种不同的东西。如果一生都在富贵当中,永远不会理解刘姥姥这样的生命;如果一生处在穷困当中,也不会知道什么叫富贵。

丑角通常是文学、戏剧的救赎

第六回的回目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红楼梦》的回目常常是两个事件并置。这一回把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和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事件放在一起。宝玉初试云雨情,是青少年文学;刘姥姥这样一个穷得活不下去的故事是写实主义或者乡土文学。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王熙凤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她们家的日子后来慢慢好起来了,没有饿死。很多人都认为王熙凤对刘姥姥有恩,或者贾府对刘姥姥有恩。我的看法是,刘姥姥才是贾家的救赎。其实,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难过的地方。花开了就看看花,哪里送来了一点螃蟹,大家就聚在一起吃吃螃蟹,他们富贵到不知人间疾苦。刘姥姥,这个穷得活不下去的乡下老太太进来以后,忽然让贾家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一种生命力。真正的生命力在刘姥姥身上,而不是贾府的人身上。贾府是要败落的,每一个人都高贵、优雅,可他们碰到一点小事情就活不下去了。刘姥姥在活不下去的困境中,还要想方设法。乡下人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乐观,换句话说,她根本就没有悲观的权利,日子再苦也会想办法过下去。刘姥姥很看不起她的女婿,觉得庄稼人有多大的碗就吃多大的饭。她骂女婿说:你喝了酒就打老婆骂孩子,不想想办法,整天唉声叹气的,算什么男子汉。刘姥姥非常看不起这种无病呻吟。她自己是很强健的,她开始想办法。忽然想到,王夫人心地很好,常常愿意施舍穷人。可直接去找王夫人差距太大,想到周瑞是太太的陪房仆人,跟着王夫人一起到了贾家,所以就决定去找周瑞。

也许大家都没注意,这一回写得很精彩的一个人就是板儿。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刘姥姥的外孙。刘姥姥要去借钱自己去就好了,可是她把那个板儿打扮了一下带着去,教他看见谁要怎么说话。如果有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是一个穷困的老太太,带着一个小外孙在路上。她们从天还没亮就开始赶路,一路走着到的京城,很可怜。可是刘姥姥却把它当成郊游一样。这一场戏当中如果没有板儿就少了很多东西。刘姥姥自己也没有把握,不晓得会碰到什么样的事情,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笑她,怎么侮辱她。可是她带了板儿以后,每次她一紧张就跟板儿说,你等一下要小心,等一下你看到人要怎么怎么样,其实是她自己紧张。所以那个小孙子扮演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角色。她见到王熙凤的时候,她在底下拜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就拉板儿说你来拜,板儿躲在她背后不肯出来,她就骂他真没用,其实是在骂自己没用。到了这深似海的侯门,刘姥姥真的吓呆了。她没有想到有钱人家是这种情境。很多朋友看到刘姥姥都会笑,觉得刘姥姥是一个丑角。但丑角常常是文学和戏剧里的救赎,他会让你感觉到其他生命沉沦萎靡到没有生命力了。贾府里的人看到一个乡下老太太活得这么有滋有味,在她身上看到自己不具备的东西。贾母后来非常喜欢刘姥姥。

贾母是史侯的女儿,嫁到贾家,一生荣华富贵,命也很好,到晚年还是位高权重。她从来不认识乡下老太婆,面对这种穷人,她会有一种担待。后来贾母跟刘姥姥非常好,忽然发现这世上有一个跟自己的生命这么不同的人,贾母曾感叹,说你比我年纪还大,牙齿还这么好,腰子骨还这么好。刘姥姥是每天要下田种地的,身体非常强健,而贾母整天靠几个丫环伺候。所以,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悲哀,荣华富贵也可能是一个悲剧。刘姥姥刚好把这一点对比出来,让贾府的人感觉到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

在后来的故事里刘姥姥装疯卖傻,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滑稽,在头上插一大堆花。看到他们端出来的鹌鹑蛋,就说你们家的小姐这么精致,没有想到你们家鸡生出来的蛋也这么精致。贾家是用银筷子吃饭的,她根本就不习惯,去夹那个鹌鹑蛋,怎么夹都夹不起来,鹌鹑蛋滚到地上,她就拼命追着在桌子底下爬,贾家所有的人都笑翻了。这表面看起来好像是一种悲剧、一种侮辱,其实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救赎。这些场景很让人心酸,不是心疼刘姥姥,而是心疼贾府的人。他们的日子寂寞荒凉到没什么快乐可言,忽然来了一个老太太,他们就可以这样开心。贾府荣华富贵,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可是他们有一种精神上的贫穷。后来刘姥姥回家的时候,贾家送给她的东西简直惊人,贾母送给她丝绸,送给她数不清的山珍海味,还有一缸一缸的酒,拉了好几车子。刘姥姥说我们穷人家哪里还得起,怎么报这个恩。贾母说,没有关系,你下一次带一点地里的萝卜、芋头、花生就好了。富贵人家特别渴望吃到泥土里长出来的最朴素的东西,可是他们没有。刘姥姥后来真的带了一点地里的萝卜、地瓜,贾府的人简直高兴死了。

这是我们想不到的一种救赎。我们从来没有想到富贵竟然也是另外一种束缚、包袱。有一天可以到田地里过这么朴素的生活,反而是一种救赎。

刘姥姥的机缘

作者很了不起,因为要写刘姥姥是非常困难的。整个小说在写贵族,贵族的动作、思维、语言都跟一般人不一样,他们有一种出口成章的优雅。可是刘姥姥是粗俗的,是开口就讲“拉硬屎”的那种人。如果刘姥姥讲话像林黛玉,那就让人昏倒了。

刘姥姥打扮起来,带着板儿走了一天的路。走到荣国府门口,看到两个石狮子,看到这么高大的门,她都吓呆了。很多人在门口忙来忙去,没人理她,她不知道怎么办。她等了半天,想想也不能白来,总要见见人吧。这里用了好几次“蹭”字,“蹭”就是脚都提不起来,在地上磨。这是因为害怕。我们很少看到宝玉走路是蹭着走的,刘姥姥就是蹭的,因为她第一次见这样的阵势,吓呆了。

她只好蹭过去,说大爷大爷,我要找周瑞。那个人就从头到尾、上上下下打量她。这种大户人家负责通报的人,眼睛一看就知道来者是什么身份。荣国府已经富有了一百年,每天不晓得有多少穷亲戚、穷朋友来要钱,或者乞丐来讨点东西,他们已经非常有经验。看到刘姥姥穿得破破烂烂,说你坐到那边去吧,在那边等着,等一下周瑞就出来了。这些人根本就没把她当回事。

刘姥姥命很好,有一个老管家就说,你们何苦耍她,她从乡下来,干吗让她一等就等一天。这里让人感到一种心酸。对于这种阶级差距,刘姥姥根本就不知道。她对那些人的话信以为真,让她等着她就等着。她本来就没有吃饭,也不可能在京城里买东西吃,就那么饿着肚子等。老管家有一点不忍,跟刘姥姥说,周瑞不在家,到南边收地租去了,他太太倒是在家,但是不住在这里。这是第一个线索,至少让刘姥姥有机会可以见到周瑞家的。

刘姥姥千恩万谢,绕到后面。大户人家的后门,跟前门的景象是不一样的,摊贩出现了,“闹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这些小孩是用人和管家的孩子。刘姥姥拉住一个问:“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那个孩子说:“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陪房都是同一家人,所以姓周的人很多。刘姥姥说是太太的陪房周瑞。这个孩子就说:“这个容易,你跟我来。”

这个孩子“跳蹿蹿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小孩走路不好好走,一面跳一面蹿,扭来扭去的。都是在走路,形容刘姥姥是“蹭”,形容小男孩就用了“跳蹿蹿”。《红楼梦》里有很多非常活泼的民间语言。“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大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周瑞家的在内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这些语言都非常短,完全是北方土语,从宝玉、黛玉的口中听不到这样的话,语言风格完全转到了民间。

刘姥姥一面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了。”这是民间的一句话,有一点奉承对方,另一方面也有一点嗔怪,意思是我们现在不行了,你怎么会记得我们。

下面就问到重点。周瑞家的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就说:“原是特来看看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这里讲得很委婉,她要见王夫人,因为见到王夫人才可能拿到钱,可是她不敢讲。她知道自己高攀不起王夫人,所以她说特地来看你周瑞家的,然后才说如果可以见见太太就见见,如果见不到就麻烦周瑞家的帮她转达她来看王夫人的意思。周瑞家的当然马上就听懂了,猜到了她是来要钱的。

穷人家的人情委婉

周瑞的太太不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可她也有她的心事。她想这个乡下老太太来了,到底帮还是不帮,当年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狗儿的爸爸曾帮过忙,刘姥姥家对周瑞家有恩。“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以前别人帮过你,你今天也应该回报一下,这是她帮刘姥姥的原因。第二个也很重要,“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她也是一个用人,贾家用人很多,可是她想让比她更低卑的刘姥姥知道,她在贾家还是有分量的,所以,“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刘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了真佛去的?’”这个真佛当然是指王夫人。

周瑞家的也跟她解释说,这种事本不该她管。她说:“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接下来,她又说明了一个新的情况:“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叫凤哥的。”刘姥姥还以为是王夫人在管家,可是现在已经换人了,是王熙凤在管。周瑞家的特别告诉她说,你就是见到王夫人也没用,因为你要从王熙凤那里拿钱。

刘姥姥的回答非常有趣,她说:“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我今还得见他了。”这绝对是假话,因为刘姥姥根本没有见过王熙凤。

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见他,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她说王夫人年纪大了,不愿意管事,觉得王熙凤可以管家了,能够推的事情就推给王熙凤去管了。刘姥姥就说:“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回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是民间常用的语言。其实是另外一种现世的因果,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周瑞家跟刘姥姥这些对话也是一个偶然。周瑞家的平常也不见得这么好。这一天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刘姥姥命好,碰到了一个好心老人,然后又碰到一个小孩子帮她找到了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又心情很好,愿意帮她。平常要到贾府见个重要人物,不是那么容易的,这种家庭有很多事情,门口有一大堆刘姥姥这样的人呢。这里有很多的巧合,刘姥姥竟然见到了王熙凤。

周瑞家的费心安排

周瑞家的就叫一个小丫头到倒厅打听了。这里用到一个建筑上的词,叫“倒厅”。中国的建筑都是坐北朝南,因为北方在冬天有西北风吹过来很冷,南方是有阳光的,我们叫朝南或者朝阳。房子都是北边是墙壁、门在南边。可是有一种倒厅是坐南朝北的,这个房子一般不住人,用来办公。王熙凤在管家,倒厅是她办公或者接待客人的地方。小丫头就去打听老太太屋里摆饭了没有。前文说过,贾母吃饭的时候,所有的媳妇、孙媳妇都要在场,要伺候贾母吃完饭,自己才能吃。所以她第一个打听的是贾母摆饭了没有,如果贾母摆饭就表示王熙凤一定在贾母那边。

小丫头去了之后,两个人讲了一些闲话。刘姥姥就说:“这位凤姑娘,今年大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家,可是难得的。”刘姥姥对王熙凤是完全不知道的,所以她的赞美很虚。周瑞家的是王熙凤管着的人,所以她听了以后说:“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了。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王熙凤的聪明到了惊人的地步,她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可是用人跟她报账,她一听就能说出哪里有问题。“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过去的女性是不被鼓励讲话的,都很含蓄、内敛。可是王熙凤不一样,伶牙俐齿。“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儿。”这句话是周瑞家的讲出来的。周瑞家的就是王熙凤底下的人,她们可能常常要作弊,想要贪一点。倘若主人不精明,他们从桌上随便拿一块玉就走了。王熙凤的厉害是她永远清清楚楚,底下的人也一点不敢马虎。有时候这种大户人家,主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底下人有一点好处。可是王熙凤管家时,底下的人都怕她。这些话其实在暗示着刘姥姥见了王熙凤之后,王熙凤会怎么去处理这件事情。

丫头回来了,就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贾母吃完饭了,王熙凤就要回来了。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若迟了,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王熙凤一天要处理很多事情,中午先去伺候贾母、王夫人吃完饭,最后她才回来吃饭。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是有空的时间。这里在讲家族一种严密的生活规则。

刘姥姥目瞪口呆

两个人一起下了炕,整理整理衣服,刘姥姥又教了板儿几句话。她每次一紧张就跟外孙讲话。板儿只有五六岁,五六岁的男孩子到了京城,到了贾府很开心,哪里管这些事情。这里其实都在写刘姥姥心里的忐忑不安,没事就把孙子抓过来教几句话。刘姥姥“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贾琏是王熙凤的丈夫,也就是到了王熙凤的住处。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出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平儿是王熙凤的帮手,大小事情,最先受理的总是平儿。如果说王熙凤是企业经理,平儿就是她最好的秘书,所有繁杂的事情都由她先做整理并提出建议,王熙凤只要处理一半就好了。而且平儿最了不起的一点是:她的主人非常严格,所有小事都不放松,可她却常常偷偷帮助一些人。探春的妈妈赵姨娘日子过得很苦,王熙凤又讨厌那个赵姨娘,常常故意不给她月钱,平儿就私下里给她一点。这个丫头很利落,很正直,又很慈悲。

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来历说明,就跟她报告,让平儿知道刘姥姥是什么样的人,她们家跟王家的关系。“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周瑞家的真的在帮刘姥姥,如果周瑞家讲这个没有什么重要,不要见了,可能真的就不见了。可是她在让平儿下判断的时候说,这两家过去关系很好,而且王夫人以前很看重这一家,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她不是负责通报的人,按照贾家规矩,通报有通报的人。周瑞家的有点越权了。

平儿拿了主意,说叫她进来。刘姥姥带着板儿进来了,“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了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口,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这是刘姥姥第一次进到真正有钱人家房子里的感觉。看到大红的门帘被打开,色彩这么强烈。然后闻到一股过去从没闻过的香味。大户人家都是焚香的,所以有香味。第一个是色彩,接着就是香味,然后是触觉,身体好像在云里面走。她的头都昏了,就像一个小朋友被带进迪斯尼乐园,一开始眼睛都花了,然后才会慢慢静下来,集中看到一个东西。刘姥姥也是这样,她静了一会,注意到一个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就很仔细地看。这一段写出了乡下人初次进入一个富贵人家所表现出的呆气。

“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大姐儿是指巧姐,巧姐现在还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在睡午觉。这时刘姥姥牵着的板儿,就是巧姐以后的丈夫。人生的缘分这时已经定了。这个时候如果你说将来板儿会娶巧姐,大概没有人会信。可是结局如此,你会有很多感叹。小说在这里不必特别写巧姐在睡觉,刘姥姥要见王熙凤跟巧姐无关,可是作者就带出了巧姐睡觉,其实是在点板儿跟巧姐间很有趣的微妙关系。

“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乡下人没有经验,看到穿着绫罗绸缎的就觉得是小姐。又看到平儿忽然叫周瑞家的是周大娘,才知道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刘姥姥就跟板儿上了炕,平儿跟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们倒了茶来吃。

刘姥姥就在那边静下来,等王熙凤来。现在她要好好地看一看这个房子跟她家有什么不一样。这时她听到咯噔咯噔的响声,听声音很像乡下人打面、筛面的机器。她能想到的只是自己家里有的东西。她东张西望,忽然看到堂屋柱子上挂了一个很大的木头盒子,里面还装了个秤砣,正在摇来摇去地晃。当时是巴洛克时期,乾隆皇帝时西方的钟表已进入中国。有钱人家会有这种上发条的西洋的机械钟。刘姥姥的世界里没有钟,乡下人没有时间概念。可是贾家已经接受了西洋的钟,而且这个钟变成了贾家办事情的一个规则。刘姥姥看着这个东西,“正呆想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转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一听钟响,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因为时间到了,王熙凤要来了。王熙凤的威严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这种文学的笔法真是到惊人的地步,写得这么细,铺排得这么有序。用刘姥姥看到的钟,来呈现刘姥姥进到王熙凤房间的第一个感受。刘姥姥的世界跟富贵世界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刘姥姥眼中的王熙凤

听说王熙凤下来了,平儿、周瑞家的忙起身,所有的下人都要站起来迎接王熙凤,可是命刘姥姥只管坐着,因为刘姥姥是客人。“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刘姥姥听到有人走路过来的声音,然后进堂屋去。这个时候她还没有看到王熙凤,只看到两三个妇人捧着大红漆捧盒,捧盒里面装的是饭菜。然后那边说“摆饭”,渐渐地,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王熙凤在吃饭,没有人敢讲话,安安静静等她吃完饭。“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盘碗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见了,便吵着要肉吃。”王熙凤只动了两下就撤下了,可是板儿天没有亮就跟着外祖母一路走着来的。这个时候他饿了,刘姥姥就一巴掌打了过去。这些都是对比。这种小细节是很动人的,里面都是人情世故,让人看到人的不同的身份、角色,还有辛酸。

“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携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嘱咐了一会,方蹭到这边屋内来。”下面从刘姥姥的眼睛看王熙凤的屋子。她看到“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盒”。王熙凤第一次出来时的色彩就是红色和金色。红色是彩度最高的颜色,金色是明度最高的颜色,这一次还是,所以王熙凤永远是发亮的。作者没有直接写王熙凤,而是把周边的东西写完以后,才写到人。“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这个时候还是正月,非常冷,王熙凤穿了一个斗篷,上面戴着帽子,这个帽子是紫貂。貂皮是一种最高级的御寒材料,紫貂是貂当中最柔细最高贵的一种皮毛。“围着攒珠勒子”,冬天怕冷,额头上会有一个抹额,叫勒子。有钱人家上面是用珍珠攒的,所以叫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皮褂,大红洋绉银鼠皮裙”,都是大红,只是外面有一个褂子是石青,就是深蓝色的,其他都是红。金色和红色,象征着王熙凤的权势。“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箸”就是筷子,有一个小手炉拿在手上,里面放一两块炭,夹炭的就是铜筷子,用它去拨灰。王熙凤头也没有抬,眼睛也没有抬,旁边有人要她喝茶,她也没有喝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怎么还不请进来,其实刘姥姥已经到了。

“一面说,一面抬头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欲起身”,其实她没有起来,也不必起来,她的身份根本就没要起来,她只是做个样子,然后满面春风地问好,这就是大户人家的素养。刘姥姥对她来讲不算什么,可是大户人家的训练就是周到到任何人都不得罪。王熙凤的表情最多,这边她笑嘻嘻问好,那边她就有一点生气地骂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她根本没想起身,也不想接待客人,但还是很有分寸。

“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周瑞家的忙介绍说这就是刘姥姥,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她背后。刘姥姥这时候很紧张,不晓得能不能要到钱。拜完了以后自己又不知道该干吗,就拉板儿来拜。可是刘姥姥百般哄他出来作揖,板儿死也不肯,赖在后面不见人。此时的板儿是个很有趣的角色。

讲真话的辛酸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她根本就不认识刘姥姥,刘姥姥也不认识她,可是她把话讲得很漂亮,说是你们不来看我们,亲戚们才都疏远了,不是我们眼里没人。这时刘姥姥的话非常让人感动,她说:“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这是实话。这里是在对比,王熙凤完全是虚伪的一套礼貌,可是刘姥姥讲的是实话。

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旧日的空架子。”意思是说,怎么会有这么嫌贫爱富的人。王熙凤这时已知道刘姥姥是来要钱的,所以先说我们也没什么,只不过做个穷官。然后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然后就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没有?王熙凤其实可以做主,可是她还弄不清楚她们跟刘姥姥到底是什么关系,所以就叫周瑞家的去回王夫人,然后又叫人抓一些果子给板儿吃。

这个时候平儿说家下许多媳妇来回话,凤姐说:“我这里陪着客呢,晚上再来回。”她给了刘姥姥很大的面子,刘姥姥也觉得很被看重。平儿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叫他们散了。

周瑞家的回来跟凤姐报告说:“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说:“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刘姥姥在说谎,她是来要钱的,可她不好意思开口。周瑞家的觉得她很傻,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赶快讲,再不讲就再也没机会了。周瑞家的存心想帮她,于是提醒她说:“没有什么说的便罢;若有说的,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她一面说,一面递眼色给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了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也?”她脸就红了,因为向人开口要钱她感到不好意思,可是如果不说,今天跑了这么远的路,到底为了什么呢?“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到二门上的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来了。’”这又是作者的一个编织,主线应该是刘姥姥跟王熙凤,可是被打断了。贾蓉来了。

不可思议的调情

凤姐非常高兴,忙止住刘姥姥不要说了,一面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这个时候,“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乔,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吓呆了,她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不知道自己该躲到哪里去。刘姥姥乡下人那种土土的感觉忽然被对比出来。王熙凤真正要见的客人是贾蓉,其实不是刘姥姥,刘姥姥只是她无意间救济的一个人。凤姐就笑了说:“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点出了贾蓉跟王熙凤的辈分关系,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一来就跟王熙凤说,他爸爸贾珍明天要宴请一位重要客人,希望借一个玻璃的炕屏去摆一摆。王熙凤说你来晚了,我已经给别人了。那贾蓉就应该走了,可是他没有走,他跪下来了,说婶婶你要疼我,若借不到回去会给爸爸打一顿,说我不会办事。王熙凤这才说:“也没有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这个玻璃炕屏可能是外国的东西,很贵重。接着她就跟平儿说,拿楼上的钥匙,找几个人把玻璃炕屏抬下来。其实王熙凤是在逗贾蓉,她明明有,就是不给他,贾蓉跪下来撒了娇以后,她就给他了。辈分是婶婶和侄子,可他们在调情。他们都是十七岁,有一种彼此的爱悦,王熙凤喜欢贾蓉,疼爱贾蓉,他们的关系很微妙,很特别。然后贾蓉就谢了王熙凤,说找几个妥当的人来抬,以免碰坏。

贾蓉出去以后,凤姐又叫:“蓉儿回来!”丫头就叫:“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又回来了,垂手侍立,看婶婶有什么事情吩咐。王熙凤就慢慢地喝茶,完全不看他也不说话,忽然说,走吧,我现在没有精神,晚上再来找我。就到此为止。王熙凤和贾蓉调情是非常精彩的一段戏,可是没有后话。从这一段中我们可以看到富贵人家的闲愁,他们那种青春的对话非常迷人。不细心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因为表面上是刘姥姥向王熙凤借钱。这一段插曲透露了贾蓉和王熙凤之间一种微妙的关系。

富贵贫穷的对比

“这里刘姥姥心身方安,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这个侄儿就是指板儿。王熙凤刚刚接见了一个她真正的侄子贾蓉,可是刘姥姥为了借钱,要表示我们没有那么疏远,所以说这是你侄儿。王熙凤哪里会把板儿当侄儿。这又是两个侄儿的对比。贾蓉没有来过的话,刘姥姥讲侄儿还不觉得荒谬,可是现在王熙凤眼中哪里有板儿。刘姥姥讲的话非常好笑:“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导你了?打发咱们做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她希望板儿替她解这个尴尬,板儿当然不会懂这些。凤姐早已明白,听她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然后就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这里其实是在对比,刚才凤姐在用午餐,只动了几筷子就不想吃了。可是刘姥姥一大早赶路根本连早饭都没有吃。王熙凤马上就命人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摆在东屋内,带了刘姥姥板儿去吃饭。

凤姐借这个机会问周瑞家的,刚才太太到底怎么说。因为她要决定到底要不要给她钱,可两家的关系到底如何,她还不清楚。刘姥姥在跟前又不方便说,所以打发她去吃饭。一方面内心不忍,存了慈悲给他们饭吃;另一方面可以借这个机会问清实情。“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为一姓,当年又与老太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回,却也没空了他们。’”这个很重要,周瑞家的说以前她们来也不会叫他们空手回去的,表示说应该要帮助她们。“今儿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这个不晓得是不是王夫人讲的,这是周瑞家的在传话,也可能真的要帮刘姥姥,她就加了一点点,促使王熙凤做了决定。“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一门亲戚,因为王熙凤比较小,而他们已经二十年都没有什么来往了。

“刘姥姥已吃毕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咂嘴的道谢。”凤姐这时就作决定了,请刘姥姥坐下来,说:“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这个话讲得极漂亮,说如果我们真是亲戚,不应该等你们上来求我们,早就应该照顾你们的。这里当然是双关语,一方面说我们没有照顾好;另一方面说我们根本不是亲戚。注意王熙凤讲话微妙的地方。“二则,外头看着这里,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讲到这里,刘姥姥觉得没有希望了,因为她说她们很困难。但是王熙凤话转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的。”可是王熙凤的钱绝不是随便给的,以后如果每天都来怎么办。所以她说:“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使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这当然不是真的,只是话讲得漂亮。“那刘姥姥先听见告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浑身又发痒起来。”对乡下人来讲,二十两银子是个惊人的数目。姥姥说道:“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乡下人不会讲话,两个形容都很难听。她已经知道能拿到钱了,一下子得意忘形,就开始乱讲话。

“周瑞家的在旁听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王熙凤当然是见过世面的人,她也就笑一笑,让平儿把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就说:“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这还是漂亮话,因为二十两银子她觉得太少了,也不过就是给孩子做一件可以过冬的衣服,可是对刘姥姥家来讲,却是一个小本生意的基础。“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她还要为对方着想,说不要嫌少。就是给别人施舍,还要让别人有一个台阶可以下。这绝对是大户人家的措辞。

她还拿了一串钱,让他们雇车子坐,不要再走回去了。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很感动,王熙凤日理万机,她也没有太多心情去可怜一个穷人。可是这个时候她真的有点不忍。这一串钱的价值比那二十两银子还重,其中有她对人的体谅,她觉得这一老一少走这么远的路,有了这串钱至少可以坐个车回去。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如果没有贾蓉,整个一章就编织不起来。借玻璃炕屏的事儿好像可以删掉,可其实非常重要,刚好对比出王熙凤真正心疼的是贾蓉,根本不是板儿。板儿对她来讲可有可无,她根本就不记得这个人。这里面就在讲因果,她根本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这个流着黄鼻涕的小孩是她将来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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