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少年的秘密
第九回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分,原因是它讲了在青少年时代最容易发生的事情。你会觉得,读书有时候变成一个借口,变成去认识朋友、去玩、去闹的理由。第九回里隐藏了很多青少年的秘密,如果从很严肃的角度看,也许你会吓一跳:这些在学校的小孩子,包括很优雅的贾宝玉,竟然满口粗话,偷鸡摸狗,什么事都干。我看第九回时,感到它扯起了我的很多回忆。作者让我们看到成长中的青少年,会有学好或学坏的可能,而这个好与坏都是大人判断的。在孩子的世界当中,当他们的性刚刚发育,他们呈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
贾宝玉一直在女孩子堆中长大,身边全部是女人:祖母、妈妈、身边的丫头、林黛玉、薛宝钗。他非常需要玩伴。事实上,做父母的有时候不了解这个年龄的孩子碰到同龄同性的朋友时的那种快乐。特别是贾宝玉,一直在女性的世界里长大,在碰到一个跟他年龄一样的男孩子时,他会很快乐。当然,书中描写秦钟长得漂亮,也很可爱,是个很出色的男孩子。
青少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暧昧的年龄,他开始长大了,觉得美很重要,也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我相信,一个孩子去读书绝对不会简单到只有读书。希望第九回能帮助我们去回忆。这里是男孩子的世界,可是我想,在那个年纪,女孩子也有女孩子的快乐。这一回当中,关于性的描绘以及这些小男孩讲的粗话,是直接描绘出来的。有些版本稍微删了一点,因为觉得实在是不堪入目。可如果借着第九回来回忆我们在这个年龄里没有异性在旁边时大家讲的粗话,小说里的表述已经算是优雅的了。希望家长能从另外一个角度了解小男孩的世界。男孩子的发育期因为性征比较明显,通常他会对这个东西非常好奇,据心理学家调查,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讲十句话几乎有八句到九句都跟性有关。女孩子的性征比较隐藏,所以她们的世界大概不像男孩子们的状态。如果我们能够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红楼梦》第九回是一个了不起的现代文学作品。
一清如水的情感
现在有人还声势浩大地谈白先勇的《孽子》,可是几百年前《红楼梦》里这一段是更精彩的《孽子》。我并不从现在所谓的同志文学或同性恋文学的角度看这一回。贾宝玉之前曾经极其爱恋女性,他爱恋的女性对象有好几个,包括薛宝钗,他看到薛宝钗从衣服里拿金锁出来的时候对肉体的描绘,说明这个小男孩已经注意到跟肉体有关的东西了。他对林黛玉的爱是一种非常友谊般的疼爱,可也是对女性的。更明显的是,他春梦里的对象是秦可卿幻化出来的“兼美”,是伦理上比他低一辈的侄媳妇。在真正的性行为中,他已经跟袭人发生过性关系。我们至少可以列出四个女性,在这之前已经跟他有精神上或肉体上的关系。人的性是非常复杂的,有肉体的性,还有精神的性。从动物性的到心灵上的东西,都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发生。我们真的可以爱恋一个人而完全没有肉体行为,却爱得非常深。贾宝玉和林黛玉就是如此,完全是情,觉得只要在一起读读书、看看花就有无限的快乐,这种快乐绝对不可以忽略。人的性和情在动物世界里是没有的。一个雌性动物一定有发情的时间,它的身体会有分泌物,引发雄性动物跟它交配。可是人不是这样,人在二十四小时里都可能有欲望,也可能二十四小时都没有欲望;可能都是肉体上的欲望,也有可能升华成为精神上的爱恋,人类的这种行为极其复杂。
在经过与四个女性的关系之后,第九回里出现了贾宝玉爱恋的同性朋友。他是不是可以作为今天大家讨论的《孽子》的一个榜样?我不觉得是这样。《红楼梦》的作者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它甚至超越了今天的观念,在他的世界里,他觉得用异性和同性来区分人的情感类型可能太粗糙了。一个人可能同时对异性和同性都产生非常大的兴趣,感情的联系绝对不能二分,如果是二分就成动物了。你会因为一个人的善良爱他,因为一个人的智慧爱他,因为一个人的学识爱他,因为一个人的身体美爱他,也会因为各种原因爱一个人,都跟性别没有绝对的关系。《红楼梦》被翻译成各国文字,第九回让很多人都大为惊讶,它没有掉进异性恋、同性恋的泥淖,反而是比较自由的。这个暗恋秦可卿、爱恋薛宝钗、迷恋林黛玉的贾宝玉,他怎么又依恋秦钟这个男孩了?他不是要去读书,他的目的其实是要跟秦钟在一起。
读到第九回我忽然想到,其实谁在成长的过程里都有过非常要好的玩伴,几乎到了一分钟都分不开的程度。早上很早起来的原因都不是为了上学,是因为你记得昨天答应他,几点钟一定到他家门口,叫他一起去上课。有过这样的记忆,你就可以读懂第九回了。在孩子的世界中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情谊,单纯到没有任何功利色彩,连性都没有。我相信在青少年的世界中,在他们成长的经验里,有大人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在青少年的成长中,可以简单到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可以用“一清如水”来形容。其实不是爱情,也不是友谊,这是读到第九回我忽然想到的东西。
童年的读书记忆
贾宝玉要去上课了,全家都大张旗鼓地为他做准备。
袭人知道贾宝玉这一天要上课,很早就起来了,把他要用的书包、笔墨纸砚等东西全部准备好。冬天学校很冷,要烧炭炉,她为贾宝玉包好了一包炭。袭人用心深到这种程度,她对宝玉的爱其实兼有姐姐和母亲的爱。
开头说“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读书一定要看黄历,找一个黄道吉日去读书。
贾宝玉的心情很有趣:“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他不是为了读书,他是为了和好朋友见面。贾宝玉完全不管黄历,他喜欢秦钟,决定上学,就急着去。身边的人也觉得很意外,一直不爱读书的人怎么忽然爱上读书了?记得我们班上一个男孩子,因为暗恋一个女孩子,忽然英文就好起来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女孩子说了一句:“你把英文学好,我们就可以做朋友。”他们会为别人看起来一点意义都没有的一个动机而去生、去死。这其实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世界,只有在那个年龄才会发生这样的故事。
“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先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宝玉特别交代,请秦钟先到他家来,然后一起去。他体谅秦钟家里没有钱,他觉得我家里有车,秦钟就到我家来,一起去上课。贾宝玉上课有一个大的仆人李贵,还带了四个书童,坐着马车去。我们能看到宝玉对人的这种爱。他从来不摆气派,他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可是他会体谅秦钟家穷,没有书童仆人,就叫秦钟先来这边一起去。当然,也因为宝玉觉得读书很无聊,有个伴就很有趣了。
读书是什么?如果一个孩子去读书只是因为喜欢作业和考试,这个孩子大概蛮奇怪的,因为这个年龄的孩子很活泼,他们对生命有很多好奇。所谓的读书是让他在读书的过程中开始认识生命,知道爱恨,知道生命中的各种现象。从这个角度看第九回,作者其实有很现代的人性观点。不管现在宝玉对秦钟的好,还是后面这些孩子在学校里打成一团,其实都非常真实。一个好的文学离不开一个“真”字。第九回的了不起是因为在那个时代,竟然比今天的《孽子》还要大胆地写出了学堂里的事件,没有掩盖,没有隐藏。这些孩子后来可能有的中举,有的做官,他们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可是曹雪芹把它写下来了。文学的了不起在于它能留下你生命里的每一个阶段,先不去预设它是好或是不好,而是告诉你人性里的真实。面对人性真实的时候,再去看下一代人性的真实的时候,你就不会是僵化的。我们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讲的话小孩都不听,因为我们已经僵化了,他们当然不要听。
读第九回我们总以为会只写贾宝玉跟秦钟,然而文中先写的是袭人。
袭人对宝玉的深情
宝玉要去读书了,袭人就像一个大姐姐或妈妈,帮他把读书需要的东西准备好,自己坐在那里发闷。她的每一天就是为了宝玉活着的,每一分钟都要照顾宝玉,现在宝玉要去读书了,一天都不在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是日一早,宝玉未起,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炕沿上发闷。”“停停妥妥”就是没有遗漏一样东西。不是母亲的话,不会这么细腻的。“坐在炕沿上发闷”这一句写得很好,因为袭人忽然觉得宝玉要去读书了,我这一天要干什么。宝玉不是那种粗粗的男孩,他有很细腻的心思,他发现袭人在发呆。“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这么多人喜欢宝玉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很懂人心,容易体谅到别人的心思。这是宝玉身上最难得的品性,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大大咧咧,很粗心,可是宝玉很细心,这种男孩子的体谅最难得,宝玉这种很奇特的个性,其实就是曹雪芹的个性。
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宝玉本来就不爱读书,别人逼着都不读,这阵子他忽然这么爱读书,所以袭人也觉得好。她说:“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她在说,我们难道能够守一辈子吗?意思是告诉他不要去介意这件事情。“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袭人在叮咛,绝对是姐姐或妈妈才会说的话,她在教宝玉。毕竟她是一个大姐姐,所以她对宝玉有一种疼爱,也有一点教导他的感觉。《红楼梦》是一本写情感的书,在讲各种各样不同的情感,袭人跟宝玉的情感是姐姐或妈妈,这种感情在我们的生活中一定有。人类的情感非常丰富多重,可是很少有一本书讲完整。《红楼梦》仅有的这几行字,就会让你发现袭人用情很深。袭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丫环,只要拿薪水就好了,她是在用情照顾宝玉,而且要教导他。这点很有意思,袭人从来不觉得宝玉坏,只怕别人把他带坏。
可是第九回,很多主动的行为都是宝玉做的,去勾引秦钟也是宝玉。如果从坏的角度看,宝玉其实够坏的。可是袭人在跟他讲话时说:“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这里点出一个人,就是贾政,贾宝玉最怕的一个人。贾宝玉要读书,带出了他和身边人的不同关系,有袭人对他的情感之深,也有贾政眼里的宝玉,简直是不堪入目。在父权的时代,父亲扮演的角色永远是骂人的。所以袭人也会警告他,说碰到老爷不是玩的,然后她母性的部分就出来了,说:“虽说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这话有点母亲的意味,母亲总是觉得孩子的身体比读书重要。她还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说读书读得太快太多,一下也没有办法消化。其实袭人是一个文盲,不识字,也没读过书,她也不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她是在用一种母亲的逻辑去推理。她真正要讲的是身体,因为她关心宝玉。
“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小子们就是跟着宝玉去上课的书童。第九回让我有很多回忆,我小时候最烦的就是出门时妈妈跟我讲,毛线衣放在什么地方,现在想来,人世间的深情就是从很多小事情中渗透出来的。唐诗中说“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其实那是母亲的心事,那种疼爱全部在生活的细节中。她又叮咛宝玉说:“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看。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添。”那时候天气冷,宝玉读书时手上有一个手炉,脚底下有一个脚炉,炉子要生炭,炭要交给书童们带着。可是袭人还是不放心,她觉得这些书童到时候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玩,她要交代宝玉自己盯着,你不叫他们添,他们也不会添,就把你冻坏了……全部是细节。
好的文学一是求真,二是要有细节。所谓细节就是袭人将脚炉手炉的炭都已经准备好,交给了书童,叫宝玉逼着他们添。这里用到“逼”字,因为她知道那些小家伙到时候只知道自己跑去玩儿,根本不管宝玉。“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跟宝玉去读书的茗烟等人,都是跟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那个年龄的男孩子做用人也不会像袭人一样精细地照料他。从袭人的嘴中讲出那些男用人们的懒。袭人其实也是用人,可是她骂那些用人的时候,说那些“懒贼”,她觉得她跟宝玉有另外一种关系,不觉得自己是用人。
这些文字需要反复读才能发现其中的精彩,发现袭人的情感这么深。袭人不是小说的主线,也不是小说的主角。可作者用这么细腻的笔法描绘袭人对宝玉的爱,借着宝玉读书这件事情把它表现出来。宝玉当然也是一个很让人心疼的男孩子,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会调停的。”最有趣的是,宝玉要出去读书了,他还担心丫环们在家里会不会无聊,平常都是宝玉带着她们玩儿,现在他去读书,这些人在家里怎么办?宝玉的个性有些提不起放不下。他爱所有的人,他爱秦钟,要跟秦钟去读书,可是他又担心在家里的林妹妹或者袭人没有人陪。宝玉永远要爱每一个人,一个都不能少,每一个他都要照顾到。所以他说:“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常和林妹妹一处去玩笑才好。”他又想到了黛玉,他想说黛玉平常都是他陪着玩儿,现在没有人陪,你们去找林妹妹玩才好。
“说着,俱已穿戴明白,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去读书礼节繁琐,一一辞别后才去,所以袭人就催他赶快去辞行。然后他就去见王夫人,见了贾母,贾母又嘱咐了几句。贾母和王夫人的嘱咐反而没有细节。为什么?因为袭人是最贴身的,这种爱是别人无法取代的。贾母这么疼宝玉,她会让用人去照顾宝玉。可是袭人的爱是无人替代的。“宝玉又嘱咐了晴雯、麝月等人几句。”宝玉出门有太多的牵挂,放心不下。这里宝玉的个性全部表现出来了。
贾政的父权权威
之后宝玉要做一件他很害怕的事,就是见父亲贾政。
我们不太容易了解这样的父权。贾政永远在骂宝玉。在小说后面补的部分,贾宝玉最后家败人亡要出家前,远远地看到爸爸坐轿子过去,便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感谢父亲给他凡人之躯,然后跟和尚走了。他跟父亲从来没有真正的对话,父权社会里是不给孩子任何对话空间的,所以贾政对宝玉讲的话很难听。
贾政很忙,宝玉也很少看到父亲,可这一天偏偏贾政在家。宝玉就碰到了,所以他一定会挨骂的。宝玉本来是希望辞行的时候父亲不在,只要交代一声就可以溜了,可是这一天贾政上朝回来得比较早,在家。“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玩的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他一直觉得宝玉根本就是一个不肖之子,是一个败家子,一个侮辱门庭的人。
我们不太了解在古代父权权威社会下,孩子心理上有多大的压力。很多人都同情宝玉,觉得他怎么有这样一个父亲。可是我很同情贾政,我同情他的原因是在大传统中,父亲这个角色要转换其实非常难。伦理结构形成以后,他就只能扮演那个角色。其实老师也是如此,以前,“天、地、君、亲、师”这五个东西是最伟大的。父权是家长的象征,是权威的象征,让他转换成平民角色很不容易。贾政说:“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地和门都是贾政的权威,他认为宝玉在家里是侮辱他,所以他用“有辱门庭”、“有辱门风”这样的话来批评宝玉。在中国的传统伦理中,父权很少被批判,它已经崇高到无人敢批判的地步。
曹雪芹写得很“真”,让千百年以后读到这个小说的人,都知道有这样一种时代,父亲扮演这样一种角色。现代社会对于东方伦理中的父权有多角度的探讨。西方的希腊神话和史诗中,很多是关于孩子背叛父亲、叛逆父权的。在中国的故事中就很少,只有《封神榜》中的哪吒背叛了父亲,最后他割骨还父,割肉还母。他跟父权、母权断裂,变成了一个现代意识里很重要的神:他不再是从父母来的骨肉,而是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在西方则没有这个问题,西方人很少有人认为,孩子是我生的就是我的。台湾有人移民到美国、加拿大,在打自己孩子时,孩子立刻拨电话给社会局,就会有人来抓这个打孩子的妈妈,妈妈往往会哭着说,我打我的孩子,是因为我爱我的孩子。可是他们认为,你打的不是孩子,是公民。他们认为,你只是暂时照顾他,并不是他的拥有者。这是很多华人伦理里非常不容易了解的东西。在中国传统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且还要谢恩。贾政父权的权威在宝玉面前出现时,我非常同情贾政。他不是个案。当时,这种做官的人家,大概父亲都是这样的角色。用另外一句话表示,他拉不下脸来。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虽然不像贾政这样,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抱过我们,也不会说“我爱你”这句话,所以我们跟父亲还是比较疏远,这常常让我觉得跟父亲的感情有点遗憾。
这时旁边的人只好打圆场。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显身成名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的。天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天将饭时”,就是已经不早了,说宝玉你赶快去读书,是让宝玉赶快走。说着就有两个年老的,贾政比较尊敬的人,带了宝玉走出去了。
惊人的文学技巧
“贾政便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了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说道:‘你跟他上了几年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宝玉书念不好的话不仅仅他倒霉,连用人也倒霉。用人根本也没有教他读书,只不过在外面看护他,结果贾政把李贵也骂了一顿。“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了,先揭揭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这是贾政的标准语言。这里有一个文学技巧的问题。前面写袭人,后面写贾政,袭人的语言温柔、细腻,贾政的语言粗暴、刻薄。作者的语言千变万化,赋予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
“唬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因为他不识字,在外面听到学童们朗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他不懂什么是“食野之苹”,就想大概是荷叶浮萍,于是就把“荷叶浮萍”加进去。曹雪芹把这种粗人跟文雅的东西做了一个对比,很有讽刺的意味。“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在座的都是读书人,大家知道他用错了典故,所以大家就大笑起来,连贾政也笑了。贾政最缺乏幽默,他如果多笑一点,会稍微放松些。我想君权、父权、师权打造出来的角色大概也都如此,脸上永远只有一种表情。
“贾政也撑不住笑了,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虚应故事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念,只是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是要紧的。’”贾政的话代表了中国封建道统对文化的看法,读书只是为了考试做官。《诗经》他根本看不起,《诗经》讲的是人性,讲很多美好的生命经验。如果贾政活在当代,他也不会看《红楼梦》,他觉得看《红楼梦》没有用,只要去高考就好了。父权比师权还大,贾政竟然对学校里的老师说,《诗经》也不必读了,只是先把《四书》讲明背熟要紧。宋朝朱熹汇编的儒家经典《论语》、《中庸》、《大学》、《孟子》被称为《四书》。明清时把它当成了教科书,后来变成了所有考试做官的一个标准,就是后来所谓的八股取士的最早来源。《四书》、《五经》到了八股形态的时候,其实是最戕害人性的。所有人读书、思考,跟人性的发展都没有任何关系。不是说《论语》、《中庸》、《孟子》不好,只是它变成八股以后,已经僵化了到没有任何思考,只剩背诵和考试了。这里借着贾政骂宝玉,透露出当时官场教育已经僵化到读书只是为了考试做官。
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就退了出去。这个时候宝玉站在院外静候,等李贵他们出来就走了。李贵等人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宝玉很可爱,他跟用人间没有太大的阶级界限,不太摆排场。从某一个角度讲,贾政痛恨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贾政代表了社会中的一个阶级,觉得人在不同的阶级中就要有不同的样子。可是宝玉不是,他非常人性。他不觉得袭人是用人,他觉得袭人是疼他的一个姐姐,他也不觉得李贵是一个拉车的奴才,他觉得李贵也是一个大哥哥,为他挨了爸爸的骂他心里不安。这是《红楼梦》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几百年前的阶级社会当中,他找到了一个重点,就是人要像人,人对人要有一个基本的态度。宝玉几乎每个人都喜欢,他不必去巴结李贵,可是他会跟用人说抱歉,他的可爱刚好就在这里,他的个性永远是周到体贴的。李贵说:“小祖宗,谁敢望请!只求你听一句两句话就完了。”就是说让宝玉不要在外面惹祸,否则到时候挨打的又是这些用人。
说着就到了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等候,贾母正在跟秦钟讲话。于是两人辞了贾母。他忽然想起还未辞黛玉,因为黛玉是他的知己,是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所以他一定要去跟黛玉告辞。
宝玉与黛玉的秘密
黛玉刚刚梳洗完,在窗下对镜理妆。听说宝玉要上学来告别,就笑着说:“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蟾宫折桂”是一个典故。古代有一个人叫郤诜,擅长对策,别人就认为他是“桂林一枝,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就是说他是那一枝最香的桂花。“昆山片玉”,昆仑山是产玉的地方,他是昆仑山上最好的一块玉。“蟾宫”代表月宫,传说月宫里有一棵桂花树。这个典故的意思是一个人的书读好了,就可以仕途顺利,扬名天下。黛玉跟宝玉太要好了,她知道宝玉不是真的去读书,这里她说的是小女孩跟小男孩之间的玩笑话,故意调侃他说。她说:“我不能送你了。”宝玉说:“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女孩子要将胭脂涂在嘴唇上,是用一种植物性的东西调的,从小宝玉就帮黛玉调胭脂膏。宝玉被爸爸打也是因为他总是帮女孩调胭脂,觉得他没有出息。
可是宝玉的个性很奇怪,他觉得这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黛玉调胭脂膏,他也帮着调,这是他们的秘密,说这话是让黛玉觉得他虽然去读书了,可他们之间有一种很亲的东西是别人不能够分享的。黛玉跟宝玉的情感,别人永远不能够介入,包括薛宝钗。他们是知己,是上辈子的缘分,这一辈子还要延续。
“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作者终于用“唠叨”来形容宝玉。黛玉又把他叫住了,说:“你怎么不去辞辞宝姐姐去?”黛玉心里永远要跟一个人比,这就是薛宝钗。在青少年这个阶段,常常会有这种比较,也还不能算争风吃醋,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重要性。这是话中话,情感很复杂,在证明我跟你关系不一样,还故意提醒宝玉,你不是跟宝钗很要好吗?黛玉的心思真是非常有趣。宝玉笑而不答。宝玉太聪明了,这种话是不用回答的。
宝玉与秦钟的青春记忆
告辞了这么久还没上课,让人觉得好像这个上课真是不得了的大事。可见那时公子去读书真是件大事,煞有介事,弄出这样的大阵仗。可是后面马上说,义学“离此不远,不过一里之遥”。以前大户人家都有义学。宁国公、荣国公开创基业以后,觉得最重要的就是教育,子弟和将来的门风好不好都跟教育有关。当时通常做官的人都会拿出一笔钱来成立义学,不只是自己家里的小孩可以上学,同宗同姓甚至姻亲的孩子都可以来。因为这些人里将来有一个人发达,家业都可以维持。这是古代利用家学方法来维持社会教育的一个方式,跟我们今天公学的形态不一样。不能请老师的一些贾家同宗族的穷人子弟,也可以在义学中读书。
“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每个月做官的人都会拿出一些钱来,按收入的比例来资助这个义学。这是一个很好的制度,有点像社区大学,属于家族学校。由家族里年高有德之人来管理,“年高有德”是指那种书读得很好,可是没考取功名,做不了官的人,就变成家学里的老师。
宝玉、秦钟两个人来了,一一相见过,去拜老师,然后开始读书。“自此,二人同来同往,愈加亲密。”贾母也很疼秦钟,所以就常常留秦钟住在贾家,一住就是三五天,跟自己的孙子一样疼爱他,还资助秦钟一些衣服。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从辈分上讲他应该叫宝玉叔叔。可是“宝玉终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他不想要叔叔跟侄子的关系,所以他“一味的随心所欲,又发了癖性”。他就跟秦钟偷偷地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年纪一样,又同班读书,以后不要叫我叔叔了,只以弟兄朋友相称就可以了。《红楼梦》里从道德的角度来讲,宝玉很叛逆,把伦理搞乱了。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你会觉得这种传统的伦理是非常僵化的。他想打破与秦钟这叔侄的关系。秦钟当然不敢,因为辈分很严格。后来秦钟只得让宝玉叫他的表字“鲸卿”。中国古代有一个神话故事叫“骑鲸少年”,是一个少有的描绘年轻人俊美的故事,讲一个男孩子骑在鱼身上玩。
世界青少年文学的典范
第九回后半段大闹学堂写得非常活泼,有很强的现代性,用到很多青少年的语言。年轻人的语言变化的速度是非常快的,“菜鸟”、“你很逊”这样的语言会在特定的时候出来,这种字眼在文学里如果写实地使用,过几年可能大家就不懂了。《红楼梦》用到很多青少年语言,经过了几百年我们读起来竟然还是活泼生动的。之前我们看到的是袭人怎么讲话,贾政怎么讲话,林黛玉怎么讲话,个性特征都很明显。下面我们要看到的是十几岁男孩子在学堂里私下的语言。这些语言,他们在学校里不会跟老师讲,回到家里不会跟父母讲。我们可以看出,一方面曹雪芹有过非常有趣的青少年生活,其中有很多很多的行为和语言是他的青春记忆;另一方面是他很懂得如何让青少年所使用的语言独具特色,因为那些句子和词汇本身有一种亲切感。作为一个文学家,一方面能抓到语言的特征,另一方面又使这个语言具备写实的能力,同时又将其转化成一种象征,非常不容易。这是我觉得第九回非常精彩的原因。
世界文学里描写青少年文学的并不多,因为青少年一直被认为是比较轻浮或者不稳定的年龄,在文学上以这个年龄人物做角色的很少。《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戏剧,不是真正的小说,它的语言是诗句。罗密欧看到朱丽叶在阳台上那一段就是一首诗,我们会觉得那个情境很感人,可是那些语言今天很难用。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第九回的后半段可以作为全世界青少年文学里的一个典范。
下面这段故事是贾政一直不知道的。贾政很惨,他根本不知道宝玉在学校里搞什么,他的叮咛与恐吓一点用都没有。如果孩子回到家里,至少把在学校发生的事情透露给你一部分的话,你就是一个成功的父母,你就和他有对话的可能。也许看完这一段,你会觉得这哪里是在读书?他们当然不是读书,每个人到学校去的动机是如此不同。
龙蛇混杂的学堂
这个家族这么大,学校里也是,所以作者说“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作者没有特别讲这个下流人物到底是谁。人性中都有动物性的部分和升华的部分,从大人的角度看,老师或父母希望孩子们动物性的部分都没有了,一下都变成圣贤。如果说“下流”不再是个预设的“坏”的判断,语言学上的“上流”跟“下流”,只是两个不同的状况,就是一个可以提升,一个沉沦在动物性中,两者是互动的。只有对人性里往下坠落的部分有更多的了解,提升才有可能实现。当学生告诉我一些他们在外面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讲的事情时,我有时真的吓一大跳。可是我也知道,人本来就很复杂。
还有一个原因是时代。我自己成长的年代比较单纯,一个青少年能够涉足的范围很有限,可今天,学生涉足的范围常常让人吃惊。我不做系主任以后,常常有学生来找我聊天,他们有时会在夜里十一点打电话过来问我睡了没有,我说没有,他们就会在十二点多来找我,说要带我一起去泡温泉,我说难得有机会和你们一起泡泡温泉聊聊天,就跟他们泡到两点多钟。然后他们又说,我们一起去蹦迪,我就说饶了我吧,你知道我多大年纪了吗?他们说,常常会蹦迪到四五点钟,然后吃了早餐再回家。这些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我不是说这样好或不好,只是想说这些情况我从来不知道。当我们之间开始双向沟通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跟他们讲的生活秩序、道德规范都是废话,因为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所以,当你不先预设立场的时候,你的窗和门就是打开的,有很多东西会进来,让你了解。如果你把门窗都关了,你就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你的那些唠唠叨叨永远不会产生作用。
我正是因此同情贾政。他讲的所有话都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些青少年在学校里的任何事情。作者在这里用了“龙蛇混杂”和“下流人物”,是在讲人性的多面性。一个孩子在温室中你保护得再好,他最后也不可能在温室里长大,你还是得把他送出去,这是他成长的一部分。外面的世界你再不喜欢,他也必须要在那个世界里成长。台湾有一个写作和读书都非常好的知识分子,他很不喜欢外面的教育环境,就把女儿放在家里,单独教她。我听到以后觉得有点惊诧,我觉得即使是再深的爱,也不能把孩子放在玻璃房里面。因为怕孩子被带坏,而把所有自己认为坏的部分切割掉,这是最危险的,因为好与坏是相对的。就像防疫针一样,注入病菌会使人产生抗体。
这一部分重要的是,作者教我们应该如何去看待传统文化制约中的青少年的世界。下面大家可以对“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有一定的了解,这个下流在人性里面的定义,跟很表面意义上的定义有什么不同。
宝玉、秦钟的话语缠绵
“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先面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学校里都是男生,秦钟生得秀气,有点像女孩子。在青少年时期,同性跟异性之间的界限不太清楚,这是很自然的状况,因为他本身还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性征。人都是从自己的身体开始认知自我,以后才是异性的身体。看到描写秦钟的这一句,二分法的人就会说,秦钟一定是一个“孽子”。可是秦钟后来在庙里跟一个叫智能儿的尼姑私通。所以你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同性恋。宝玉也是,在这一段里你觉得宝玉大概是同性恋,可是宝玉在前面至少对四个女孩子有过爱恋。如果对真实的人性进行探究,你会发现性别本身并不是简单到可以一分为二。西方有人把这一段挑出来,说东方的文学很了不起,那么早就有写到同性恋,可是他们没有看到后面,秦钟在庙里和智能儿做爱的那一段。秦钟本身到底是什么角色也很暧昧,他好像是宝玉的伴侣,可他又在外面追寻其他伴侣,而且他追寻的伴侣当中有香怜、玉爱,还有一个尼姑智能儿。青少年性的世界非常复杂,这也是他们最隐私的部分,这是最气父母老师的地方,你很难进入他们那个世界,唯一的方法是少说教多聆听,当他们不害怕的时候,你比较容易接近真相。
“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一般人都是狗仗人势,可宝玉刚好相反,他对下人特别好,他知道秦钟家里穷,就很疼爱秦钟。这四句是描写宝玉的好,宝玉个性里有一种很疼爱人的本性。“因此二人又这般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都背地里你言我语,淫污之谈,布满书房内外。”秦钟跟宝玉的关系,在学校里引起了波澜。
薛蟠读书的世界
另一个有趣的人是薛蟠,他为了霸占香菱打死了冯渊。他现在来读书了,读书的目的是,听说学校里有很多漂亮的男孩子,动了“龙阳之兴”。很奇怪,他的性别取向也是不确定的。他怎么会因为学校里有很多漂亮男孩子来读书?他不是曾为了一个美丽女子而打死了另外一个男人吗?大家一定要注意,《红楼梦》里所有关于青少年的描绘,都是因为作者抓到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青少年的不定性,千万不要被书中的任何一个片断限制住。很多人认为《红楼梦》很现代,写到很多同性恋的故事,我觉得这种说法很危险,因为《红楼梦》远比这个要伟大得多,它是在更高的层面上揭示人的特性。
薛蟠到贾家以后知道有一个家学,这个家学当中“广有青年子弟”,他觉得很高兴,自己可以有一大堆玩伴了。对薛蟠来讲,很可能只是觉得有人跟他一起斗鸡走狗。薛蟠是一个爱玩的男孩子,只要有人陪他玩就可以了。他要去读书,很明显是因为在贾家没有玩伴。他跟宝玉又有点不同,宝玉爱秦钟,是因为他觉得秦钟有一种性情上的美。而薛蟠不是,他是一个粗人,去上学是觉得可以有人一起做赌骰子、打麻将之类的事情。
他听说“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龙阳之兴”是个典故,战国时期魏国国王宠爱一个男子,叫龙阳君,后来人们就用它来形容爱好男风。宝玉读书是借口,薛蟠也是。“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因为薛蟠家里有钱,送给老师束脩特别多,自己也不好好读书,来两天,不高兴了就带着人跑出去玩了。“只图结交些契弟”,就是认很多干弟弟。薛蟠从小在家里受宠,就有点像老大。他在学里认识了好几个学生,比他年龄小一点。薛蟠会请他们吃东西,给他们买衣服,这些小学生贪图薛蟠的银钱吃穿,就变成了干哥哥、干弟弟。“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说”,作者对“哄上手”讲得很暧昧,大概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薛蟠这个年龄,可能跟这些小男孩发生性关系。
可是在这个年纪的小朋友之间,尤其是在男孩子的世界里,会扮演很奇怪的角色。男性的世界里会产生强者来保护同性弱者的现象。“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这里的用词很有趣,“多情的”,大概就是长的漂亮的、腼腆的、可爱的,就是惹人疼爱的那种小学生。“亦不知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这两个男孩子就变成了学校里大家疼爱的对象。每一个人都很喜欢他们,可是大家有点儿怕薛蟠,好像薛蟠已经占有了他们。
青春期性的萌芽
“如今宝、秦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爱。”宝玉因为喜欢秦钟才去读书,可是去了以后又觉得香怜、玉爱也很可爱,秦钟也觉得香怜、玉爱很可爱。青少年的情感世界是很不稳定的,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摸索当中,只是对人好奇,对所有的未知状态好奇。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情感很少被描述,不是爱情,甚至也不是友谊,只是青春期对人的好奇,所以常常会有暗恋发生,可是也讲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宝玉和秦钟都对香怜、玉爱有缱绻羡爱,可是也知道是薛蟠的相知,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描写真的很大胆。《金瓶梅》写出了男女之间的情欲,是一种大胆的表现,可是我觉得《红楼梦》里面写了更难写的情状。青少年的情感是非常难写的,既不是爱情又不是友谊,是性处于萌芽状态的不确定状况。《红楼梦》第九回非常惊人,是我读到的文学作品里唯一触碰到这个问题的。
“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他们也很喜欢宝玉和秦钟,因为看他们像哥哥一样,而且长得漂亮,穿着华贵,举止文雅,不像薛蟠那么粗鲁。这里讲的其实是暗恋。“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暗恋就是这样子,都有意思,可是都没有表现出来。“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他们不坐在一起,可是眼神总会相碰。
“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滑贼”这两个字用得很有趣。这种年龄,任何一个班上都有几个鬼灵精一样的学生,喜欢戳穿别人的秘密。他们看出来谁爱谁了,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学校最有趣的一天,一定是老师不在的那一天。老师一旦不在了,大家便欢呼雀跃。贾代儒这一天请假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众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掌管。”《红楼梦》里我最感兴趣的角色,一个是薛蟠,一个就是贾瑞,这两个人都反映了人性里非常无奈的情欲。薛蟠把情欲玩到自己都不舒服了,贾瑞爱上了自己不能爱的王熙凤,最后把自己搞死了。这两个角色写得都极好,曹雪芹对这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人物,用心甚深。这其中似乎有佛家的悲悯,因为它的重点是表现人被情欲纠缠、困扰。
老师不在,叫贾瑞来替代,不会有什么好事,因为贾瑞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办法管好自己的人。“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古代把时辰分成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卯”是清晨五点到七点,所以点卯就是清晨点名,应卯就是表示说去学校报到。薛蟠最近不来上课,他大概已经玩腻了吧。原来秦钟不太敢碰香怜、玉爱,现在秦钟想利用这个机会。他觉得薛蟠不来,他的势力范围就已经化解了,就开始动香怜、玉爱。“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眼,使暗号,二人假作出小恭,走至后院说私己话。”出小恭就是小便,两个人开始讲一些私下体贴的话。秦钟就问香怜说:“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刚才讲的那个“滑贼”出来了。两个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窗金荣。
青少年的性游戏
金荣曾经被薛蟠爱过,可后来薛蟠又弃了他去爱香怜,所以他对香怜有很多嫉恨。这是小男孩之间的争风吃醋。他们扮演的角色常常在强势和弱势之间互换。金荣是个非常有趣的角色,他是薛蟠的相好,嫉恨香怜。现在看到香怜跟秦钟在一起,就存心想整他。金荣假装咳嗽,香怜本来就性急,其实是心虚,便“羞怒相激”。他们两个其实还没做什么事,可是因为心虚,所以就有一点害羞,因此就生气说:“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这在文学上真是难写,表面上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作者却写出了此时人物的非常特殊的心理状态。香怜感觉自己做坏事被抓到了,就说我们讲话有什么不对。
金荣就笑了说:“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谁许你们这样鬼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拿住了,就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我抓到了,你就不要再赖了。更有趣的是“抽个头儿”,说你们在搞什么事情让我也有一点好处,我就一声不言语,不然我就张扬开来。完全是青少年无赖的语言。“抽头儿”这个词现在也常用到,这里讲的抽头儿意思是你们有好处,我也要有好处。所以秦钟和香怜两个人就急得红了脸,说:“你拿住什么了?”金荣就笑说:“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拍手叫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这已经有点要讲给教室里人听的意思了。
“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他们没有办法处理了,就要贾瑞处理。这里第一次描绘贾瑞的个性。“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好友,因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薛蟠最喜欢玩的,他不坏,永远是很认真爱一个人以后就忘了。他每一次都是真的,然后就忘了,下一次还是真的,是典型的那种被宠坏的青少年的个性。《红楼梦》第九回真实到我们今天读起来都有点吃惊,因为我们很多时候会有意避开这些,不敢去面对青少年性游戏的过程。之所以说“性游戏”,是想说明他们只是在玩,此时对什么是性他们还在借各种方式摸索。所有的这些不定性都不是最后终极的性向,而是一个过程。我们对这个领域特别不了解,是因为不定性很少被描述,长大了以后都不会谈,所以大家对这件事情完全处于无知的状态。文学的伟大就在于它能让我们了解原来世间有这样的事情。
贾蔷闹学
谁跟谁好在这里没那么重要,作者只是想说明青少年的不定性。因为香怜、玉爱已经被薛蟠甩了,所以贾瑞就没有了从中间拿好处的机会。所以贾瑞也有一点恨香怜。这是很奇怪的青少年逻辑。
这个报复牵连到很多事情,他看到秦钟、香怜两个人来告金荣,“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因为贾瑞知道秦钟是宝玉的朋友,他不敢得罪宝玉。香怜背后没有靠山,他就骂了香怜几句,说他多事。香怜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地各归座位去了。
没承想此事后来迅速演变为一个全武行,打起来了。那场面简直可以拍武打片。
他们彼此就“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里商议着怎么长短’”。这些是非常粗的言语,直接讲性器官。“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一个是谁?原来此人名唤贾蔷。”贾蔷在后来也是很重要的一个角色,也是贾家很重要的一个子侄。“系宁府中之正派元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前面已经描绘过,贾蓉非常漂亮,非常受王熙凤的疼爱,他比贾蓉还要漂亮。贾蔷和贾蓉的关系也很复杂,有一点像堂兄弟,住在一起。“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不知又编出些淫污之词。”可是作者没有讲什么样的淫污之词,大意就是讲贾蔷跟贾蓉之间同性的关系,认为他们的关系不干净。贾珍听到了一些不大好听的口声,为避嫌疑,就分给贾蔷一个房子,让他搬出去住了。作者从来不说明真相,谁也搞不清楚贾蔷跟贾蓉到底是什么关系。
贾蔷跟贾蓉好,秦钟是贾蓉太太的弟弟,秦钟受欺负,贾蔷就不爽了,他觉得应该保护秦钟。男孩子之间永远有这种族谱,这个族谱很奇怪,能让人自动分帮派。“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应名来上学,不过虚掩耳目而已。”又是一个不以读书为目的的,薛蟠不是,宝玉也不是,现在贾蔷也不是。“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从事。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不敢触逆他。”他跟贾珍、贾蓉最好,所以看到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便决意要挺身出来打抱不平。
可是贾蔷非常聪明,他觉得自己出面会得罪金荣,金荣跟贾璜家有关系,又是一个麻烦。因为父母早亡,没有靠山,他比较谨慎,从不鲁莽做事。如果是宝玉,马上就闹起来了。他要好好整一整贾瑞跟金荣,但要借别人的手来做这件事情,这就是贾蔷的个性。
“金荣、贾瑞都是薛大叔的相知”,薛蟠爱过金荣,也爱过贾瑞。贾蔷跟薛蟠也很好,他也不想得罪薛蟠。他必须“用计制伏,又息口声,又不伤脸面”。之后他就假装出去小便。“走至外面,悄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至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
茗烟是个用人,照理讲他应该很客气的,金荣不管怎么样是主人辈分,应该叫金公子之类的。可是现在他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他就开始骂起来了。那贾蔷最好笑了,“贾蔷便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了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他知道火已经点好了,可以走了,让他们去打吧。
闹学的场面
这里茗烟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的事,管你甚么相干!你是好小子,出来动动你茗大爷!”这是用人的粗俗语言。“唬的满室中子弟都怔怔的痴看。贾瑞忙吆喝:‘茗烟不许撒野!’”茗烟这个名字显然是宝玉给取的。茗就是茶,烟是茶上面冒出来的烟,或者也可以有一点点墨的意思。别看取了一个这么雅的名字,其实茗烟野得不得了。他得到鼓励以后,就要抓着金荣好好地痛打一顿。金荣当然气死了,你一个用人,竟然敢动我。所以他说:“反了!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撒野!我只和你主子说。”主子就是宝玉,他要去打宝玉和秦钟。“尚未去时,从脑后飕一声,早见一方瓦砚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贾兰是李纨的儿子,他是一个好孩子,因为妈妈守寡,所以他特别有规矩。他跟贾菌很好,两个人一直是同桌。“这贾菌又系荣府近派元孙,其母亦少寡独守,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一同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个不怕人爱淘气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反落在他座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墨水。”这里有很多特写,场面生动。
“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砖砚来要打回去。”那边飞来一个瓦砚,他这边来了一个砖砚。古代有一种砚台是取古远房子的砖,把瓦砖中间磨出一个凹的地方来做砚台的。他就要飞一个砖砚出去。贾兰是个省事的,这跟他妈妈的个性有关,他小心谨慎,看到这种情况就劝说:“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他见按住砚;他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这边抡了来。”以前是用木头盒子装书的,就是现在的书包。有趣的是,贾菌大概是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力气不够大,木盒子丢不过去,丢了一半掉下来又打到别人。作者描绘这个武打场面,用了非常生动有趣的方法。曹雪芹在学校时绝对打过架,他懂得怎么去描写打架的场面。乱七八糟的场景立刻被渲染出来。
“终是身小力薄,却抡到半道,至宝玉、秦钟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得‘豁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墨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窄人多,哪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一下,乱嚷道:‘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都嚷道:‘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的那里拦一回,这里劝一回,谁听他的话,肆行大乱。”
暴力本身有一种感染性,在群众当中,一旦动手,你最好赶快出去,因为分不清楚谁是谁,就是乱打。“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的,也有胆小藏过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这种场景非常难写,怎么打起来的,打的和被打的之间的关系,非常不容易掌握。可是作者短短几段文字便栩栩如生,看上去很过瘾,连在旁边看的、笑的、拍手的、叫闹的都有了。
闹学落幕,权势开场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故,众口不一,这个如此说,那个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等四个一顿,撵了出去。”他要先骂自己手下的四个人,因为这四个是他管的,是书童。“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子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给他揉。”漂亮的秦钟挨了一板子,在撒娇。可见秦钟没有什么用的,他可爱,大家都疼他,可他有点软弱。后来秦钟很早就死了。
宝玉生气了,说:“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宝玉一发怒大家就很害怕,义学里最有权势的就是宝玉。他说:“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按礼来告诉瑞大爷,大爷反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念什么书!”宝玉的一连串话出来,众人都有点害怕。李贵就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似的。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何必惊动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李贵虽然是用人,但年纪大一点,他就在这里说贾瑞。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这里埋伏了一个线索,就是后来贾瑞跟王熙凤的事情,贾瑞本身也是一个管不了自己的人。“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个主意撕罗开了罢。”“撕罗开”就是把这个事情摆平。
那宝玉就闹起来说:“撕罗什么?我必要回去的!”秦钟哭着说:“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了。”这个话只有秦钟讲得出来,他是那种爱撒娇的男孩子。可是宝玉的讲法完全不一样。“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了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这个时候权势被抬出来了,因为这个义学是有人给钱的,谁家交钱最多,就是权势最大、做官最大的。他就问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这是很难听的话。李贵想了想道:“也不用问了。若说起那一房的亲戚来,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他觉得我们是同一个家族,还问这个干什么。茗烟最有趣,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已经被赶出去了,就从窗口说:“他是东胡同的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也唬我们来了。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茗烟说你那个靠山整天在琏二奶奶身边靠借东西当着来过日子,指出金荣的家族其实是很弱势的。这是从一个用人口中讲出来的,宝玉不会讲这样的话。李贵当然就赶快骂茗烟,不准他讲了。宝玉冷笑道:“我只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去!”下面有一段就讲到贾璜跟他们家族的关系,也透露出这种家族里面权势强弱之间的差距。
李贵就骂茗烟,“我好容易哄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反要迈火坑!”茗烟才不敢讲话了,李贵还是有些身份的。
宝玉就要金荣赔不是。金荣当然不肯,男孩子也有自己的尊严。最后贾瑞就来逼他,说你不赔不是怎么去了结这件事。李贵就只好劝金荣说,事情因你而起,你就赔个不是作个揖。金荣就跑来跟宝玉、秦钟赔了不是,也作了揖。那宝玉还不依,说一定要磕头。贾瑞为了息事,又悄悄地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给秦钟磕头。
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金荣回去告诉他妈妈,他妈妈是一个寡妇,寄养在贾家,在权势底下她觉得不要再闹了,说闹下去金荣连读书的地方都没有。她就跟金荣说,这两年你读书,家里少用了很多花费。而且金荣后来被薛蟠包养,薛蟠送他们家很多钱,他妈妈好高兴,觉得这个儿子去读书竟然还有人送吃穿。所以他妈妈说,你这样闹开来,将来连这些东西也没有了。这里就能对比出家族的权势。表面上看是一场学校里好玩的闹戏,可实际上把很多让人辛酸的家族内部的倾轧也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