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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显文章妙手

虽万劫而不灭求学求真之心:冯其庸传 作者:叶君远 著


3.初显文章妙手

冯其庸小学失学以后,不可能系统地读书,更没有老师指导,只能拿到什么读什么,只能暗中摸索,所以他非常羡慕别人能读中学、大学。总算,他17岁那年,镇上办起了一所中学,名字叫“青城中学”。他得到家人的支持,考入初中,不过,是半农半读,因为家里需要他这个劳动力,没有办法支持他专力读书。

冯其庸的文史功底和写作能力在读初中的时候显露出来,因而他很快脱颖而出了。国文老师丁约斋特别器重他,称赞他读书多、领悟快,还以为他出身书香门第,坚持要到他家去看。冯其庸心里说,天晓得,哪里是什么书香门第,父亲仅能写信,究竟识多少字也不知道。祖父老早过世了,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更没听说他读过书。曾祖父倒是有过功名的,但是是什么功名,是秀才还是举人?则不清楚。冯其庸小时候见到自家老屋的屏门上和柱子上贴了不少报录,据说这就是考中后由报子送来贴上去的。但也有人说,这功名是捐的,不是考的。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何况已经过去100多年,家里早就变得一穷二白了。可是丁老师还是要去家里看看,结果看到的是一个虽大却破落不堪的家。丁老师在冯其庸的旧书架上找到了一部《安般簃诗钞》,一部《古诗笺》,大为高兴,说这种书,一般人家是不可能有的,好像证明了他的“书香门第”的说法。其实这几种书,都是冯其庸的一位朋友送给他的。那位朋友倒是出身真正的“书香门第”,几间屋子里堆满古籍,零乱地堆砌着,任凭鼠咬虫蚀,他却不怎么爱读,也不知道爱惜,对冯其庸说,你喜欢古书,随意拿吧,不拿也就全毁了。冯其庸看着真心疼,又无法进去仔细挑,只好在门口拿了上面说的几种。

丁老师对冯其庸赏识有加,经常悉心指导。但当时究竟教他读了什么书,冯其庸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不过丁老师讲过的三句话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一句是:“读书要早,著书要晚”。“读书要早”好理解,“著书要晚”则是说要让自己的思想更成熟,见解更可靠,才形诸文字,不至于贻误后人。

再一句是:“读书要从识字始”。意思是说读书时不能囫囵吞枣,要从真正认识每一个字入手,尤其是读古书,要把每一个字的字音、字形、字义搞清楚,字义包括原始义和引申义,只有这样,你才算是真的读懂了这篇文章这本书。冯其庸躬行实践以后,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重要,所以他读书不放过每一个字,包括自以为认识了的字,后来总把《说文解字》一类的字书放在案头,随手查阅。

还有一句是:“写好了文章自己要多读几遍”。丁老师在布置了写作文的题目以后,总是反复叮咛,写好的文章,自己必须读三遍到五遍,方可交卷,自己没有反复读过的文章,不准交卷。冯其庸照着去做,觉出这真是一个好习惯,是非常有益的习惯。因为文章多读几遍,有些不必要的字词,自己就会感觉出来,意思好不好,畅通不畅通,也可以通过朗读有所发现。直到今天,他仍旧保持着这个习惯,写好的文章,总要反复读五遍到十遍才敢放手,哪怕是给别人写的信,也总要重读一两遍,看看有没有落字,有些话说得妥不妥。

初中阶段,冯其庸在丁约斋等老师指导下读书更加自觉了,也比较有系统了,而且学会写一手漂亮的文章了。

这时期还有两件事值得一说,因为这两件事都和后来他的学术研究有密切关系。一件事是他开始迷上读词。他的表弟在旧书摊上买到一册清代词人蒋春霖的《水云楼词》,两人读得爱不释手,觉得写得真美,真有情韵。不过词是长短句,押韵的规律不像诗,所以有些词一时无法准确断句。两个人就反复推敲,寻求韵脚,琢磨着如何断句,结果有不少是蒙对了,有一些却搞错了。冯其庸随时向老师请教,后来又托二哥从苏州买回了一部万树的《词律》,将《水云楼词》逐阕与之对照断句识韵,于是一部《水云楼词》全部读通了。不久他差不多将整本词都背下来了,这成为他钻研《水云楼词》之始,也成为他读词之始。之后他又读了宋代词人的大量作品以及清代纳兰容若的《饮水词》、《侧帽词》,顾贞观的《弹指词》等等。

还有一件事是他迷上了戏剧。无锡是戏剧相当盛行的地方,他小时候曾经经历过鲁迅先生所描写的看社戏的那种生活,而且这段生活经历比较长。他清楚记得,离他家不到三里地的一个地方,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孟将庙”,有人说是“猛将庙”。每到晚秋吃大红瓤西瓜的时候,庙前广场照例要演社戏,一般是演两个通宵,有时也有演三个通宵的。在他家的西边约六七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庙叫“七宝堂”,也是每年秋天吃红瓤西瓜的时候,照例要演社戏,也是少则演两夜,多则演三夜。有时还有演“双台”的,就是在同一个广场上搭起两个戏台并列着同时演戏。每逢到演“双台”,那情形就更热闹了。演戏的多是草台班子,最流行的是京剧,戏目很多,例如《追韩信》、《斩经堂》、《借东风》、《卖马当锏》、《四郎探母》、《霸王别姬》、《长坂坡》等等。村里人对京戏都是很喜欢的,每到演戏的时候,远到十里外的人都要赶来看戏。当太阳西沉,吃罢晚饭,凉风拂暑,远处隐隐有锣鼓声传来的时候,就急急忙忙赶去戏场,所谓“锣鼓响,脚底痒”,大人孩子都坐不住了,这是辛苦忙碌了一年的农民的一种精神享受,是他们在苦难动荡岁月中的一种精神调剂。

每次看戏前或看戏后,大人们总要三五成群兴致勃勃地说戏,于是小小的冯其庸就津津有味地听讲。他家有一位亲戚,一辈子独身,穷得娶不起老婆,给人做散工、校役之类的事或做点小买卖,却是一个十足的戏迷。每隔几个月,用做工积攒的钱,只要够买一张戏票的钱了,他就步行30华里,跑到无锡城里的戏园子看戏,过一次戏瘾。回来后,总要大讲三天。有时冯其庸在家舂米,他就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给其庸开讲他所看到的名角,那真是绘声绘色;有时看到的戏不满意,演员不卖力,戏演得“瘟”,他讲着讲着就要骂起来,说这几个月积的钱白掷了。

到冯其庸读初中时,一个演昆曲的苏昆剧团流落到了前洲镇。那时正是抗战最艰难的时候,这个剧团的演员虽然个个有绝活,戏演得极为精彩,可是老百姓日子过得清苦,有多少人能买票看戏呢?这个剧团穷困潦倒,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困境。幸好前洲镇上有位乡绅喜欢戏剧,喜欢传统文化,愿意帮助他们,请他们到镇上的小剧院里演出,但一天也只能维持两顿稀粥而已。剧院离青城中学很近,下午课后,冯其庸就常常赶到剧院看戏,等看完了再回家。那时的规矩是,一场戏分好几出,等到第一出戏演过之后,就不再要票,戏园子大门敞开,随便看了。冯其庸下课以后一般已经开始演出第三出戏了,不用花钱,却能赶上最后的大轴戏,而大轴戏才是最精彩的。这个剧团当时演出的拿手戏,他几乎都看了。特别是王传淞、周传瑛的《访鼠测字》,王传淞、张娴的《活捉》,张娴、周传瑛的《长生殿·小宴·定情·惊变·埋玉》,《贩马记》的《写状》、《三拉》、《团圆》,《牡丹亭》的《游园·惊梦》等戏,印象最深。这个剧团在前洲镇的时间不短,冯其庸天天去看戏,很快就与演员熟悉了。班主朱国梁,演员王传淞、周传瑛、张娴等后来都成了享誉梨园界的昆曲名角,冯其庸与他们的交往与友谊此后持续了有半个世纪。

冯其庸从童年到初中这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在浓厚的戏剧气氛中,培养起对于戏剧的强烈兴趣,学到了不少戏剧知识。解放以后,他开始写作剧评和戏剧研究的论文,应该说正是这时播下的种子。所以他戏言是在农村上的“戏剧系”,老师就是那些演员和像那位戏迷亲戚一样的乡里乡亲。

冯其庸初中阶段的物质生活仍然是相当匮乏的,可是精神生活却饱满而活跃,他的才华由于得到了丰富的文学艺术的滋养而被极大地焕发出来了。他的一些习作已经在当地的《锡报》上发表了,让我们摘引其《闲话蟋蟀》一文中的一段:月上东轩,银釭寂寂,小酌斋头,天香浮斝,一闻蛩吟,有动于中,默忆古人名句,清意盎然。如古诗云:“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翁淼《四时读书乐》云:“篱豆花开蟋蟀鸣。”吴文英《齐天乐》云:“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周邦彦《齐天乐》云:“暮雨生寒,鸣蛩劝织。”周密《玉京秋》云:“一襟幽事,砌蛩能说。”蒋鹿潭《月下笛》云:“只后夜酒醒时,满地鸣虫自苦。”张崐远《菩萨蛮》云:“蛩声唧唧金井梧。”张持远《声声慢》云:“露滴寒蛩,草根慢诉哀声。”王敬哉《满庭芳》云:“叫彻寒蛩,又是黄昏将近。”宋玉叔《满江红》云:“试问哀蛩,缘底事、终宵呜咽。”李竹西《念奴娇》云:“蛩吟凄断,落叶和愁积。”腹笥不富,所忆仅此而已。单纯从写作角度看,这篇习作已经相当成熟,不像是出自一个初中学生之手,其灵动的文思、隽妙的文笔,以及随手征引的材料之丰,显示出他以前的博览群书此时已经开始初见成效,预示着这位少年将来会有一番了不起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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