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的生平和《瓦尔登湖》
当我们急于探索和学习一切的同时,我们总希望一切都神秘而未被人发现,希望陆地和海洋永远原始,因为奥秘,而使我们无法测度。
——梭罗
康科德镇
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1817年7月12日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是约翰·梭罗及其妻子辛西亚的第三个孩子。梭罗在他的日记中曾经这样写道:“每次我一想起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地方,而且选在最难得的日子出生,总是不由得感到吃惊不已。”(1856年12月5日)从懂事起到四十五岁逝世前,他都一直住在这座位于波士顿西北方约二十里处、人口仅有两千的康科德小镇上,一次也没有长期离开过那里。
理由有如下数点:首先,康科德四周到处都是丘陵、湖泊、河川、森林和牧草地,有许多动植物,自然资源极其富饶。其次,那里是美国革命的发祥地,在美国人心目中,可以说是革命圣地。最后,这座小镇是领先时代、被称为超越主义运动的文学思想活动的摇篮之地,该运动的核心人物爱默生、霍桑等无数优秀文学家和思想家不是定居在这里,就是频繁造访该地。
梭罗出生时,一家人寄居在辛西亚的母亲米诺特夫人位于维吉尼亚街的农场里。第二年,梭罗家搬到北方约十里处的契尔斯福特,开了一家食品店,但是经营得似乎并不顺利,于是1821年又迁往波士顿。梭罗四岁时,会经常跟随母亲从波士顿返乡回康科德探望外祖母。出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的瓦尔登湖,给幼小的梭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823年,梭罗六岁时,一家人再度返回康科德,父亲约翰开始从事铅笔制造业。比起经营商店来,这似乎更适合个性笃实、沉默寡言的约翰,不久他的事业即上轨道,全家的经济状况逐渐稳定下来。
梭罗的父亲约翰是个身材瘦小、性格稳重的绅士,喜爱看书和音乐。相对地,母亲辛西亚则身材高大、容貌秀丽,喋喋不休得有时候几乎让人不知所措,是个活动型的女性,在康科德由女性组成的慈善协会和反奴隶制度协会中非常活跃。不过这种对社会的关怀,包括梭罗在内,姐姐海伦、哥哥约翰、妹妹索菲雅,梭罗家的兄弟姊妹也都共同具有,甚至梭罗对自然的爱和关心,也可以说是继承自双亲的精神遗产。
哈佛大学以他为荣
1833年,十六岁的梭罗进入哈佛大学就读,到二十岁毕业为止的四年间,似乎并无特别值得一提的事件发生。故乡康科德离大学只有二十多公里,可以经常返乡去享受他最喜欢的大自然,另外为了补足学费,他也在课余做家教的工作。日后虽然他常常语带讽刺地评论母校哈佛大学的教育,但是成为他创作基础的希腊、拉丁文学的丰富素养,就是在大学时代扎实培育起来的。从E.T.恰宁格教授的修辞学课程中,梭罗也获益不小。作为课堂上的作业,三年之间梭罗一共写了五十篇小论文,其中的二十八篇现在也还保存着,这是研究他的大学时代的珍贵资料。梭罗并非所有的科目都拿手,但绝对不是偷懒的学生。1837年,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业。
大学毕业后,梭罗返回故乡,成为自己以前就读过的小学的教师。但是拒绝体罚学生的他,与强烈要求体罚的镇教育委员会尖锐对立,两三个星期后就辞去了教职。
1839年夏天,他在自己家里开办私立学校,随后借用康科德学院的建筑物,与哥哥约翰共同专心致力于学校的教育和运营。镇上的很多有力人士子弟纷纷入学,后来以《小妇人》蜚声文坛的露易莎·梅·奥尔科特也在那里就读。梭罗兄弟的教学法走在时代前端,不但没有采用当时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体罚,而且注重户外教学和观察,将知识与现实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从《瓦尔登湖》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这个教育理念。梭罗兄弟的学校经营得非常顺利,然而1841年却因哥哥约翰病情恶化,不得不将学校关闭。
和梭罗擦肩而过的女人
梭罗终身未娶,但这并不表示他不爱女人。不过他一生中唯一可以称得上恋爱的,只有跟爱伦·雪沃尔那次。这个住在马萨诸塞州西丘耶特的姑娘,由于她的弟弟埃德蒙是梭罗兄弟学校的学生,所以她就跟梭罗相识了。在梭罗母亲的招待下,爱伦于1839年7月在梭罗家做客两个星期。那年爱伦十七岁,梭罗二十二岁。
1840年秋天,梭罗写信向爱伦求婚,但因为父亲的反对,爱伦拒绝了。在爱伦那保守的父亲看来,超越主义者的梭罗,只不过是个狂热的激进主义分子罢了。虽说爱伦对梭罗的爱并没有强烈到足以打破这个障碍,但要向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寻求像白朗宁夫妻那样的恋情,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如果从现代的美国来看,父亲的观点竟然具有这样强大的影响力确实让人感到怪异,不过当时的美国,父亲的意见可以左右女儿的婚事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1841年,名叫玛丽·拉塞尔的女性俘获了梭罗的心。玛丽是马萨诸塞州普里马斯人,1841年夏天担任爱默生的儿子沃德的家庭教师。这场恋情很短,不久玛丽即与哈佛大学的同学瓦特逊结婚,在玛丽的家乡普里马斯定居。
男人常常会在青年时代对比自己年纪大的女性怀有淡淡的慕情,而这在19世纪浪漫主义时代的知识青年身上更是常见。梭罗也有几个这样的对象。露西·杰克逊·布拉温夫人是爱默生夫人的姐姐,曾在梭罗家住过。她不只是爱默生家和梭罗来往亲密的至交之一,也是个有教养的女性,是梭罗谈论文学的对象。露西的丈夫因金钱问题陷入窘境逃亡到外国去了,有一天,梭罗从窗户扔了一束紫罗兰给这位夫人,花束上系了一首日后被视为是他最杰出的诗,有一句是“人生就是像这样的”。露西住在梭罗家是在1837年春天,比梭罗跟爱伦交往还早,因此或许是梭罗投注爱情的第一个异性。
莉蒂安是爱默生的第二任妻子,在爱默生的第一任妻子死后第四年,也就是1835年,和爱默生结婚。1841—1843年,梭罗寄居在爱默生家时,两人有过亲密的交往。然而这次的恋情不只是柏拉图式的,也像是弟弟对姐姐的爱。
而在知性的世界中,让梭罗怀有敬意并关心的女性之一,是爱默生的伯母玛丽·穆迪·爱默生小姐。玛丽没有结婚,住在康科德的时间也非常长。从梭罗的日记中,可以看出,跟爱默生和梭罗比起来,她的信仰更为保守,但是秉性慧黠,大大地影响了梭罗的人格形成。
提到知性上的交往,就不能忽略玛格丽特·富拉——后来的奥索里侯爵夫人。玛格丽特才色兼备,比梭罗大七岁,年轻的梭罗会被她吸引是不难想象的。
最后还有一个向梭罗示爱,提出结婚要求却被拒绝的女性——苏菲亚·福特。她1845—1846年在康科德担任奥科特家和爱默生家子弟的家庭教师。这个女人并没有肖像留下来,不过据描述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矮胖的妇女,比梭罗大十五岁。在那期间,她深深爱上了梭罗,感受到灵魂相依般的亲近感。1847年,苏菲亚返回马萨诸塞州的故乡米尔顿。1847年11月14日,梭罗从康科德寄信给在欧洲的爱默生,在信中诉说了这场恋爱的悲剧结果。
梭罗的拒绝对苏菲亚造成的打击非同小可。她一心期待如果在尘世不能与梭罗在一起,也要在天堂跟梭罗结合,她绝望得差点自杀。苏菲亚比梭罗多活了二十年,到死为止,她都一直坚守着对梭罗的爱。
事实上,苏菲亚的爱只是单方面的,梭罗早已下定决心,为了维护自己生活的自由和独立,他宁可牺牲婚姻生活。再说将没有固定收入的生活作为理想,以对抗人性的机械化和疏离感的生活形态,也非牺牲婚姻生活不可。另外,一般认为梭罗在就读哈佛大学期间曾经休学的原因是肺病,而让梭罗早逝的是肺结核症,或许正因为这种痼疾,才使得梭罗认为自己的健康状态并不适合结婚。但是无论如何,从结果来看,梭罗跟女性的交往全都没有到达结婚的阶段。
亦师亦友的爱默生
至于梭罗是什么时候结识大他十四岁的爱默生的,无法确定。1834年爱默生在祖先的土地——康科德定居,同年出版可以视为超越主义纲领的《自然》,创立超越俱乐部,其周围文人和知识分子越聚越多。爱默生这部将自然视为人的德行、语言、艺术、学问等进步的原动力,以诗一般的文体滔滔地诉说自然的伟大和神秘的作品,给梭罗的人格、思想的形成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位作者既然住在他的家乡,那么两人的相遇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梭罗成了超越俱乐部的会员。
“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一词原本是从康德哲学的“Transzendentalismus”而来的,但是“康科德集团”对这个词的定义,并没有那样严密地遵从康德哲学,而是以“认识实在,比起客观经验来,更重视诗的直观洞察力的态度”的意义,相当笼统地定义了这个词。一般认为他们有很多是经由英国诗人、评论家柯勒治和思想家卡莱尔的著作,选择性地吸收德国观念论哲学的一面。不过爱默生和梭罗相信自然的伟大,只要从自然引出无限的教训和潜能就够了。
不久,梭罗即参加1840年创刊的“超越主义者”重要刊物《日晷》的编辑工作,在爱默生的鼓励下,经常在该杂志上发表诗、文章和翻译作品。四年间,他在这份杂志上发表的作品多达三十一篇。就这样,他开始认为自己是个职业作家。
1842年,他最爱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的哥哥约翰突然因破伤风去世,一度无法承受打击的梭罗逐渐振作起精神,又开始在《日晷》上频繁发表作品,并且经常在以前就颇为关心的市民教养研习会上演讲。他的很大一部分作品就是以研习会上的演讲稿为底本写成的。
1844年秋天,爱默生为了使瓦尔登湖四周的森林不受破坏,购进了湖北岸的部分土地。梭罗早就想在这样的地方盖一间小木屋,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将他跟已逝的哥哥约翰共同搭船游康科德河和梅里马克河的往事写成一本书,因此在征得爱默生的同意后,立刻亲手在湖畔盖了一间小木屋,于1845年7月4日,也就是美国独立纪念日那天搬了进去。他就这样开始了两年又两个月在瓦尔登湖畔森林里的独居生活。
湖畔孕育的反抗精神
住在湖畔的那段时间,他依照计划完成处女作《康科德河和梅里马克河的一周》,随即就开始着手创作《瓦尔登湖》。在这个时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梭罗的入狱事件。梭罗虽然独居于森林之中,但仍然对社会非常关心。1846年7月,梭罗因反对支持奴隶制度的墨西哥战争,拒绝缴纳人头税而被送进监狱。后来他将自己不惜入狱的信念写成题为《市民的反抗》(1)的论文。这篇论文力主人的灵魂是神圣的,即使是国家,也没有侵犯灵魂的权力,与其服从恶法,入狱反而是更大的荣誉。这对日后甘地和金恩牧师的反抗运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离开瓦尔登湖后,梭罗主要从事土地测量的工作以赚取生活费,另外也继续创作活动。再度跟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他协助父亲制造铅笔,研发出高品质的铅笔芯(黑铅),对父亲的事业发展颇有帮助。
从1840年年末起,他对博物学越发感兴趣,将自己所收集到的鱼类、爬行类、哺乳类、植物等标本寄给哈佛大学的博物学教授路易斯·阿葛西,并成为波士顿博物学协会的通信会员。1853年,虽然被推举为科学振兴协会的会员,但是梭罗以自己的科学研究太过于超越主义式为由,婉拒了这个推举。他的博物学研究成果,除了发表成早期的《马萨诸塞州的博物志》(1842年)、后期的《树林之年轮》《种子的扩散》(1861年左右执笔)等论文之外,也留在他那“浩瀚”的《日记》里(《种子的扩散》直到1992年才在美国出版)。
梭罗从很早起就严厉批判美国的奴隶制度,暗中援助南方来的逃亡奴隶经由康科德抵达加拿大。1857年,梭罗与以堪萨斯州为中心展开激烈的反对奴隶制度运动的约翰·布朗相识。1859年,布朗一伙人突袭位于弗吉尼亚州哈泼斯渡口的联邦政府兵工厂,失败被捕,梭罗随即在康科德镇大会堂发表为布朗辩护的演讲。《为约翰·布朗上尉请命》《约翰·布朗最后的时光》等文章,可以说是跟《市民的反抗》(又称《不服从论》)、《马萨诸塞州的奴隶制度》同为他对社会的真挚关心,以及对“良心”的忠实证明。
1860年12月,梭罗在费海芬山观察树木的年轮时染患严重的感冒,使得长年以来一直纠缠着他的肺结核恶化。第二年春天,在医生的建议下,梭罗试着到明尼苏达州做易地疗养,但是并无效果,身体一天比一天孱弱。他自知死期已不远,开始整理文稿。1862年5月6日,他在故乡康科德镇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著作赢得永恒
梭罗在世时,只有《康科德河和梅里马克河的一周》与《瓦尔登湖》两本著作出版。不过他生前已经在杂志上发表了大量的随笔散文,加上晚年没有发表的原稿,这些在某种程度上都已经做好了结集成书出版的准备。
梭罗死后出版的作品当中,有两部最为重要。梭罗尚住在瓦尔登湖畔的1846年,第一次去探访缅因州的森林,对森林的生态体系和住在那里的印第安人的习俗深感兴趣。之后,他又在1853年和1857年分别采勘了缅因州的森林,写下三篇杰出的旅行记。梭罗死后,这三篇文章以《缅因森林记游》为书名,于1864年出版。梭罗离开瓦尔登湖两年后的1849年,第一次去探访柯德岬,被大西洋的疾风怒涛吹袭冲刷的岬角沙丘那荒凉的景象,以及栖息、生活在那里的动植物、渔人和灯塔管理员的生活方式吸引了他。随后又分别在1850年、1855年、1857年探访岬角,写下了一连串精彩的旅行记。这些文章于1864年题名为《柯德岬》出版。
以上四部是公认的梭罗的主要作品,另外还有他从1837年(即大学毕业那一年)开始写,终其一生写成的卷帙浩繁的《日记》。至于这本使梭罗永垂不朽的名著,原书名是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瓦尔登》或《森林的生活》),而中译书名则以《瓦尔登湖》最为大家熟悉。当然,这也成为他的著作中最重要的一本。
至于1906年于波士顿所刊行的二十卷全集,其中的十四卷为日记,其他的则收录旅行记、随笔、论文集、诗集等,到了今天仍然是流传最广的范本。但是自从1970年以来,普林斯顿大学又陆续出版了新的全集,预计最后将可达二十五卷。梭罗生前文名虽然不高,但是进入20世纪后,其作品重新获得好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无可撼摇,这从其全集的再度刊行亦可窥得端倪。
在梭罗留下的日记册页中,不时出现他亲笔画下的各种橡叶的形状,从这些图案不难窥知,他对康科德镇的每一棵树、每一个湖泊、每一条河流是多么深爱和熟悉。如果说瓦尔登湖畔是梭罗魂魄毕生所寄,也非言过其实。
《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不只是梭罗的代表作,作为美国文学的经典之作,也受到全世界读者的喜爱。文中栩栩如生的自然描写,直到今天仍然被视为是第一流的散文,广受喜欢。
梭罗原本打算在《康科德河和梅里马克河的一周》出版后,很快就刊行《瓦尔登湖》,但因《一周》的销售情形不佳,出版社犹豫良久,最后才在1854年交由狄克诺与菲尔兹公司出版,距离初稿完成已隔了八年。但是这个延迟对作品来说也并不全然是坏事,因为在这期间,梭罗改写了八次,终稿的分量也比初稿增多了约一倍。
他织进《瓦尔登湖》的素材,有很多都取自他自己的《日记》。就日期来看,从1839年4月到出版前的1854年4月,长达十五年。从这个意义上看,这本书也可以说是他花了大半生去观察和思考的集大成作品。
梭罗在推敲过程中最耗费苦心的是结构,以及每一部分和每一部分之间的紧密结合,还有部分和全体的关联。特别是1852年写成的第四稿,整本书的结构和每一章都经过重新检讨,一再调换组合,使其成为交织着复杂微妙、具有统一感的作品。
本书对美国物质文明的严肃批判,敏锐地撼动了读者的心。光是贯穿全书的那些描写自然的精妙词句,就足以使读者觉得接触这本书后绝对不会后悔。瓦尔登湖的四季变迁、使湖面泛起涟漪的风、从原野上升起的彩虹、作者在雪地上踩出的通向小木屋的小径,处处都充满着如梦似幻的诗情。作者所尝试的孤独礼赞,吸引了在喧闹的红尘中筋疲力尽的人们,并且向成天从事毫无快乐的劳动的人们诉说闲暇的喜悦的那一部分,也让人感受到甜美的回响。
有很多评论家将本书誉为“死与复活的神话”。如果把这本书比喻为一篇寓言的话,故事应该从主人翁住进自己亲手盖的小木屋的那个仲夏开始,他一个人倾听从森林中传来的各种声响,面对自然界的生命活动,额头上流着汗,忙着从事农耕。在《湖》那一章,故事从夏天转到秋天,而在接下来的数章中,则诉说人类的愚行、动物性和精神性,描写动物的高洁、储存食物过冬的行为等。在小木屋的周围被雪封住的冬天,虽是冬眠、回忆和思考的季节,但作者的目光依然投向外面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世界。当湖面的冰开始融化,霜冻过后,动物和植物迎接再度唤醒大地的春天时,就在诉说生命复活的喜悦,全篇在期待哪一天人类精神上的春天和黎明会来造访中结束。就像这样,全篇以从夏天开始到春天结束的构成,暗示着时间的永续性和“自然”的不灭性,以及过着自然的生活的人的不灭性。
梭罗一再强调他的这部作品是他与自然共存的忠实记录,也是为面对“人生之最大目的为何”“人生该怎样过”等根本问题而苦恼的年轻读者所写的书。他毫不留情地揭露出“虚妄与蛊惑常被尊为最健全的真理,而事实真相却被当成神话”的人类世界的实况。梭罗认为就连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衣、食、住、行,也都被叫作“虚荣的妄想”所蒙蔽,远离本来的目的。文学、艺术、教育、宗教、慈善事业,由于人们只重虚饰而忽略实质,所以也堕落了。农业、工业、商业则失去节制陷入贪婪,而被视为与之相结合会给人类带来重大恩惠和财富增加的科学技术,则只不过是散播叫作“方便”的幻想罢了。作者基于“生也好死也好,我们所渴求的只是事实真相”,不断重复提出什么是“事实”、什么是“幻想”这种极其哲学式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本书也可以说是探求“事实”的书,是具有本质意义的哲学书。
但是对梭罗来说,“事实”并非存在于人所无法触及的远方虚空,也不是在抽象的思考内部,而是就在我们的生活圈里。他认为,即使额头流汗,也不是残酷地驱使肉体的快乐劳动、简单朴素的自主独立生活、跟生动的自然的接触,从幻想中脱身而出,到达“我们可名之为事实真相的硬底”最好的方法。经由劳动维持稳定的生计,而且不成为劳动的奴隶,为“更高的法律”服务,眼神从不离开任何事实,从正面去直视,与自然共存地探求那法律,也就是遵从自然的规律,快活、自由地活下去,正是梭罗想要走的人生之路。
《瓦尔登湖》的魅力之一,就是那绝妙的文体。他的文体总是正确掌握住对象,反映出他那诚实的人格和单纯朴素的生活,毫无虚饰,简素而又雄劲。“只要有想说的事情,就像石头滚落地面那样,文体就轻易地从作者手中滚落下来。”(《书简集》)这就是他的文体观。但是另外,他也很喜欢使用最适合拿来毫不留情地直逼事物核心的格言式文体,驱使逆说、反语、夸张、省略、逻辑式的飞跃、离奇的比喻、婉转的表现等复杂的修辞技巧,提高了文体效果,同时他也享受了对读者使用障眼法的乐趣。这个方式最成功时,书中像“更为清醒破晓的日子就要来临。我们的太阳,不过是一颗晓星”那样具有诗意的、预言者的词句并不少。这样的格言式表现,全都源自他所爱读的希腊、拉丁文学,东西方各国的圣典,以乔叟和莎士比亚为首的英国古典文学等。本书中处处可见的、大量引用的古典作品或圣典,以及那些作品的引喻,都暗示着它作为规范的文体和思想的出处。
梭罗生前常被人批评欠缺幽默风趣,在部分人的眼中,他似乎不但太过于一本正经,有时候甚至难以伺候,爱闹别扭。但是在《瓦尔登湖》中,他严肃认真,有时候会呈现出安详温柔的神情,也会出现发自内心的哄然大笑。尤其是他具有用幽默去捕捉人物性格的独特素质,莎士比亚式的诙谐语“此起彼伏”。事实上,梭罗甚至可以说是19世纪美国文学中首屈一指的幽默大师。
作者死后,《瓦尔登湖》好评如潮,1930—1940年,被誉为美国文学中最伟大的杰作之一。这跟当初人们将梭罗视为只不过是个擅长自然描写、行事怪异的地方作家的看法相比,具有恍若隔世之感。的确,梭罗定居在新英格兰的偏僻乡下,描写的始终是当地的自然和人的生活,但是本书所探讨的主题和作者的关怀,绝对不是一个时代、一个地方的,而是广大得几乎叫人吃惊的、地球规模的、全人类的。他这部原本可以说是地方主义文学典型的作品,到了今天,则成为诞生于美国的最普遍的、最现代化的作品,在全世界获得了难以计数的赞美。《瓦尔登湖》出版之初就对物质文明的弊害表明了好恶,而在这样的弊害越发严重的现代,梭罗的文章和思想所具有的意义也就更为重大,可以说是现代人必读的经典作品。特别是环境问题已经严重到关乎人类存亡的今天,梭罗在美国被誉为生态学和自然保护运动的先驱。
瓦尔登湖位于康科德镇外的森林,湖畔围绕着松树、橡树、枫树、榆树和白杨,当年梭罗亲自在林内的斜坡处盖了一间小木屋,在这里度过了两年又两个月的生活,写下了这本使他名垂千古的杰作。
《瓦尔登湖》和梭罗的其他作品产生的影响力,和他生前的寂寞相比,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从这点看来,时间的秤砣是绝不含糊的,一个作家的地位由不得自己来界定。像大自然一样保持沉默的梭罗,尽管时间流逝,他仍然神情笃定,独划一只木舟扑入宁静广大的瓦尔登湖,身影越发高大,凝聚为永恒。
编者序
(1) 《市民的反抗》(Resistance to Civil Government)这篇有名的论文,1849年版用这个题名,1866年版则用后来学者习用的题名《不服从论》(Civil Disobedi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