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风吹过春夏秋冬 作者:张砚春 著


(一)

“当、当、当——当!”

我们都太熟悉这声响了,包括情景。郭校长一定是威风凛凛地站在篮球架子底下,用半截儿炉箅条子狠劲儿地敲着没尖儿的破犁铧。而那块破犁铧知痛知痒般地扭着被吊着的身子。

“下课啦——”坐我里边的四青子从眯瞪中腾地站起来,眼光竟像是一条蛇,吐着红芯子就射向了右边的李景发。可他的脚却只有壁虎的能耐。

“我的书包哇!”我不管不顾地使劲一推,才一把从土凳上救起我的花布书包。再看四青子,他的脑袋差点儿从窗户仰出去,呼嗒了一冬的马粪纸贴着四青子的头皮碎碎糟糟地被风卷走了。

教室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李景发打声呼哨,抱着秃噜了皮的篮球跳上桌子挑衅:“四年级的!有种就再出去遛遛啊——”四青子顾不上疼也顾不上和我计较,捂着后脑勺一溜烟儿地跟着李景发旋进了操场。

我松了一口气,把书包挂在没有底板的桌子边儿上,在一片嘈杂声里眼睛凑近闪着明亮的那个窗户洞。

一铺大炕似的主席台,离窗户很近。除了郭校长和有事情要向全体学生宣布的老师,是什么时候都不许人上去的。我想,大概是怕那稀有的水泥抹出来的光溜溜的台面被踩磨坏了。不远处,飞尘像链子似的旋舞着,那是操场上李景发和四青子死命地抢夺篮球踢蹬起来的细土,被春风吹过来了。

再远一点儿,树趟子已从往常的青白变成了灰绿色,树上的老鸹窝也被染得不像前些日子那么醒目的墨黑了。

天蓝得很远很远,朵朵白云好像要从天际飘进眼里。

这时,学校前方的小木桥上走过来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看不清他们的脸。男的仿佛是老纸牌里的幺条,可是,他身后的那个女人却一下子令我目眩起来:活脱脱就是我姥爷家窗户底下盛夏梦游的大丽花呀!柳绿的衣裳大红的头巾……可是,一块老蓝布大幕垂落一般遮挡了我要看的好戏——那是于老师的衣襟。

于老师揭去窗户上的残纸,一只瘦瘦长长的手伸过来:“揣好了!你爸来的信!”

我嗖地一把扯过信,感觉着光滑的航空信封从于老师手里过来时有些麻麻涩涩的不顺溜。

“张兰芝亲启”。

我爸让我妈亲启,我就是十万分心急又能怎么办呢?

“哎,你爸又来信啦?拆开看看呗,里头兴许给你夹毛线头绳了呢!”杨小丫还过来挠我的痒痒心儿。

“嗯——嗬!”窗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我的心随之高跳了一下,不由得赶紧把信塞进书包,又安抚自己的心跌回来了一般,把书包带儿系上,再啪啪地拍两下。

周围女生们的眼光就像火盆里裹了灰的木炭,热度和光亮都暗了。杨小丫边蹭向自己的座位边说:“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命好吗,有个在工业上的爸。可还不得我们贫下中农种出粮食来养活你们!快别在这儿待着啦!”

杨小丫的话如一股迅疾的凉风,让我的心像断线的风筝似的,飘飘悠悠地空起来,然后飞快地一路下降。哎——这里难道真的不是我永远的家?

“小燕儿!你爸是不是快要回来接你们啦?要不怎么信这么勤呢,得花多少邮费。准是和你妈商量这事呢!”许文莲圈住我的脖子,脑袋挨着我的脑袋说。

许文莲是我七爷后说的老伴儿带来的孩子,虽然只比我大五岁,却比我长着一辈儿。她说话像个大人,脸盘子和眉眼也像个整天得合计着青黄不接的一家子生活的大人。她还姓她亲爹的姓,这些年是没完没了地带一个又一个后来的弟弟妹妹,直到于老师第六次上门:“再不让她念两年书,就成睁眼瞎啦!这年代大字不识一个过几年能找个啥样的婆家呀!啊?”于老师说着我七奶,许文莲在一旁边哭边颠背上的小孩儿:“下辈子再咋托生,我也不上你肚子里投胎了——”于老师又去地里找我七爷,这回话是秤砣般重了:“就不怕大伙儿背后戳脊梁骨,说你偏心亏待异姓闺女?”

我七爷一下子跳起来:“啥?我是那样的人?!”

于老师摇摇头。

我七爷叉着腰:“老胡家一辈辈的,哪有特意让女人跑出去念书的?女人就在家养活好孩子,侍弄好家得了。”

于老师不松口:“许文莲要是你的亲闺女,也许没人说啥。”

“那就让那些狗肚鸡肠的小人看看!”

我七奶只好解去许文莲身上的背带。当她的手来到许文莲的胸前时,十字花扣里许文莲鼓起的胸脯的柔软,深深地碰疼了我七奶的心:“文莲啊,那你就去学点儿文化?”

“等你出去了,别忘了俺们——”许文莲的好意把我的心又托了起来。

“我才不去那地方!耗子都这样——”我把两手立在桌子上,搭出一尺多长的空当,横看竖看我爸工作的四川那儿的耗子都有猫大。

“是吗?天哪!”脱去了童音的女声和着急促的“当当当”声一块儿响了起来。于老师瘦高的身子站在从窗洞射进来的近午的阳光里:“三年级的,默记上节课学的诗歌;这边四年级的,现在听我讲新算术课:不等式。”

我拿起语文书,翻开:红色卫星游太空,九天同唱《东方红》……信封上的红框框、女人的红头巾,它们插进我的课文里也都开始鲜亮亮地在我的心上飘来浮去……

“你家来客啦——”邻居刘婶抱着二贵领着大芒从我家院子里出来,对捂着书包一路奔跑着的我大声地说。

“又来赶饭碗子!”我在心里嘟囔,眼见大芒手里拿着一块饽饽。

大芒一贯灵动的眉眼此时却低垂着,藏起饽饽飞快地往刘婶的身后躲去。我白了一眼这娘儿仨,踢开栅栏门跑进家去。

外屋腾腾的热气直扑人脸,小米饭的香味精准地找着了我的鼻子。啊,我有多长时间没吃过小米饭了?好像还有蒸鸡蛋羹的味儿哪!

看来是真的来客了!妈妈呀,家里最好天天来客!

“别往里屋钻啦!快帮我烧火——”我妈正准备把八分熟的小米饭盆放在大锅里再炖到十分熟。

“我先把书包放进去!”我总得先看看谁来了不是?

我一头闯进去。里屋除了我太姥和我姥爷,还真多了两个人。虽然是在缭绕而呛人的蛤蟆烟儿似的烟气里,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柳绿花红。她侧身坐在炕梢儿的炕沿边儿上,后背微微地挨着炕柜,既像刚刚坐下还没有坐稳,又像即将起身要走的样子。我忍不住打量她:好眼熟啊!想了又想,可在我认识的家里家外的人堆儿里,还真是绝对没有这么个人。突然,我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敲一下就敲开的核桃,里面出来了一个想要的肥仁儿:原来她很像《红灯记》里的铁梅!

我扭脸去看北墙上贴着的连幅剧照画儿,那李铁梅从画儿上走下来似的进了我的眼里,让我把她和面前的这个女人比对着:红衣裳对绿衣裳;高举的红灯对此刻摆弄在手里的红头巾;脸蛋、嘴巴、鼻子、眼睛……都挺像。可慢慢的,却是越端详越觉得不像了,而且不是长辫子和短头发的差别。真是怪!我一不留神,李铁梅就大辫儿一甩到身后,飒俐地回画上去了。顺眼儿再看画下方桌边儿上和我姥爷对坐的男人,却是没有什么好瞧的,也许四十岁也许五十岁也许六十岁。都要开春了,他戴个大棉帽子穿个旧棉大衣也就罢了,还蹬个棉乌拉!

我转回眼睛。那女人的眼睛也正好看着我,像在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谁!”

“是吗?我叫小燕儿!”

总是坐在炕头上的我太姥,欠了一下盘得扁扁正正的腿,招手把我叫到跟前:“也叫姨!他们从我老家那边过来——”

“我有俩姨了。大姨!老姨!这个姨该怎么论着叫呢?”我小声问。

我太姥说:“我是老柴家的姑奶子,来的是我娘家堂侄儿和闺女。按辈儿排,她该是范‘珍’字儿的。二十多年没来往了,要不是今儿个见着,怕是大街上走了对头碰儿也想不到还是亲戚!现今没人讲究那些个老黄历了,叫啥来着?刚才说了,我耳背心昏,听不见啥也记不住啥啦——”

我在心里飞快地掐算:太姥堂哥或堂弟的儿子才是太姥的堂侄儿,和我姥爷平辈儿,为了和我的亲姥爷区分开,应该叫个几姥爷什么的才对。

这时,几姥爷摘下棉帽子,抓着快全白了的头发说:“她叫红梅。”

“这名儿多好听啊!我老姨总唱‘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呢,还有上回他们团小组轮到在咱家学习,背‘梅花喜欢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我都听会了。”我一下子从炕头儿溜到炕梢儿,“那我管你叫梅姨好不好?”

她摸摸我的脸蛋:“小燕儿——”

“梅姨呀,你回腿坐炕上呗!我看你怪累得慌呢。”我去拉梅姨的腿。

“这老话儿怎么说的来着?打断骨头连着筋——啧啧!”我太姥叹了一口气,把笔直的身板靠在身后叠得很高的一摞被褥上。

“大姑!我爸临没的时候——唉!嘱咐的,咋的也要过来一趟,看看你们。一般情况下是来不了哇,这回啊——这丫头光是知道这边有这些亲戚,来这一趟也都认识了——”几姥爷的胳膊架在桌子上支着脑袋。

我竖起耳朵。我很爱听大人编的哄孩子的白话,更爱听大人讲的这些个那些个的真故事。无奈,我妈又在喊我:“烧火来呀——燕儿!”

“我和你一块儿烧火去。”梅姨拉住了我的手。我觉得梅姨的手很烫,像是心里有股火顺着胳膊烧到指尖儿上了似的。

我妈说:“红梅不用你,你歇着让燕儿干。走这么远的路了。”

“二姐,我不累!”梅姨蹲下,开始往灶里添柴,拉风箱。

我妈已经切了小半盆的土豆丝,还在继续切:“真没想到你们能来!”

“我爸要去长春找我姨表哥给老人迁坟,他说他早想来看你们了。”

“你表哥在长春做什么的?”

“听说是个大夫,我也是从来都没见过。”梅姨白净的脸上红彤彤的。

“小燕儿——水!”我二舅回来了。

我扔下柴草去端脸盆,转回身来见梅姨已经拿着水瓢等在水缸边上了。

“好好洗吧,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咱家来客人了,可别埋了巴汰的让人家笑话您!给我长长脸啊——”我很想像许文莲似的有个大人样儿。

“嘿!我啥时候埋了巴汰过?看你这小嘴儿巴巴的可真跟个燕子差不多了。给你!”我二舅看着我的怪道样儿,边说边从后腰上解下来两小捆东西:红的甜苗梗儿和白的苦菜根儿。

红的甜苗梗儿自然是我和妹妹小莺的零嘴儿,苦菜根儿可就是全家中午的蘸酱菜了。

“二舅哇,您多弄些甜苗梗儿啊!”

“耥不上咋办?犁杖也不能拐弯儿走啊。”

“那我明天不上学了,跟您挖甜苗梗儿去!”

“嘿!你想找打呀?你妈要是为这打你我可不护着。”

“那我不给您端洗脸水了!”

“我让小莺端!”

我得意地笑起来:“我妹妹够不着水缸!”

我二舅抬起水淋淋的脸瞪直细长的眼睛:“是吗?”他埋头噗噜出水声,又问:“家来谁啦?”

“咋的?梅姨来就有您洗脸水?还敢不用我了。”

“没姨?谁没姨呀?有姨咋就有洗脸水啦?没听说哪家姨得这么对待外甥啊。”

“二舅——话让您拧哪国去了呀!”我笑得抱着甜苗梗儿跑进屋,使劲儿推出了红梅,“喏,我说的梅姨!”

“是二哥吧?”红梅把耷拉在脸上的头发捋向耳后,她的手里拿着我二舅的粗布手巾,“擦一把吧!”

“不用不用,一会儿就干了。”我二舅看一眼红梅,说,“我历来都这样!”

“擦擦吧,春天里人最爱皴脸了!”

我二舅接过手巾,转回身去泼水。“哗——”没容我叫出声,一脚踏进院子的我老姨已经恼了:“看着点儿!往哪儿泼呀这是——”难怪我老姨生气,我二舅确实把水扬得太远了。平时只低低地泼出去三五步的,这下子高高地洒到了大门口。

我赶紧跑过去拉住我老姨的袖头子:“咱家来客人了!我太姥的娘家人。我叫梅姨嘛,您应该叫梅姐才是!”

“是——吗?”我老姨看见了门口的红梅,脸上的颜色没有一点儿见了远方亲戚的欢欣。

红梅过来,伸手拿下我老姨肩上的镐头:“二姐说你们今天刨楂子,累吧?”

“还行。”我老姨心不在肝上似的应了一声,眼光就越过红梅的肩头踮着脚冲屋里喊:“二姐——饿啦!”

两张炕桌拼成的大桌子让我的两条腿能在桌子底下伸得笔直。鸡蛋羹拌小米饭都把我吃累了,我顺势躺下来,满足地伸完懒腰,望着房顶的檩子条,还直想再拍拍滚圆的肚子。可我太姥的指掌已经先拍到了我的脑门上:“起来!你还有没有个姑娘样儿了?老话讲女人不会盘腿能蹬倒了家里的饭山!新社会不能这样说我也就不这样说你了,可是里倒外斜的我到底还是过不去眼儿——”我赶紧爬起来坐直溜,正看见对面的红梅肩膀抖了一下。上饭桌时,我妈让红梅坐炕里,红梅说:“我不会盘腿。”

刚撂下饭碗,几姥爷就说:“我不耽搁了,走。”

“这么急!不去舅那儿看看?”

几姥爷戴帽子穿大衣:“下趟吧!她先在这儿……等我……”几姥爷看一眼红梅,扒下帽耳朵。

红梅张着大眼,嘴唇包着咬紧的牙,瞬间酷似成了孤儿的李铁梅。

几姥爷说:“别送。”全家人还是都在下地穿鞋。

我太姥发话道:“燕儿和红梅陪我坐会儿,不出去了。”

“大姑——”几姥爷叫着。

我太姥手背朝外手指朝下,好像没劲儿举了似的扇乎了几小下子:“有事儿记着打封信吧——”

踢里踏拉的脚步声渐渐小了。我太姥叫我:“燕儿啊,去把你妈纳的鞋底子拿过来,让你梅姨也纳纳。”

我脱鞋上炕,贴近我太姥的耳朵:“您让刚来的客人干活呀?”

“对喽——还能摸上这个门,就不是客!”太姥拿起她的两个鸽子蛋大小的红葫芦转起来,“回头把你的铺盖搬到你妈屋去。打今儿个起,红梅和我一屋了。”我瞧瞧我太姥:我怎么了我呀?就不让我在这儿了?这么大的炕,再有两个红梅也睡开了啊!

可是从我太姥灰黄的眼珠儿和满是皱纹的脸上,什么也瞧不出来。

“快拿去吧!”我太姥用葫芦敲敲炕席,我只好下地穿鞋去小西屋取我妈的针线笸箩。钢锥紫铜色的柄,亮得反折出耀眼的光线。我妈用它成年累月地做着全家人大大小小的单鞋、夹鞋、棉鞋。麻绳哧哧复哧哧的声音我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听,可循声望到我妈的脸上,她却没一星半点儿的恼烦,倒好像是有一丝笑意微微地挂在嘴角,跟听着暖心窝儿的话似的。梅姨能像我妈这样爱弄线,还是会像我老姨那样宁可扛镐也不捏针呢?

我再进屋时,看到梅姨正两手杵着炕沿儿,呆呆地望着窗外。我太姥已经靠着被子仰坐着午睡了。

“梅姨——”我小声叫着,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我的眼睛像饱含水汽的早晨,一阵轻风一声鸟啼都会凝成水珠儿从里面滚落出来。可是,这蒙蒙的水汽在遇到针线笸箩后就像见了阳光,一会儿就散开了。

梅姨拿起鞋底子正面反面地看了看,就犹犹豫豫地拿起了锥子。

“要不你等我妈一会儿回来问问怎么纳?”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太姥传给我妈的老锥子就表明了自己的锋利。

“哎哟——”梅姨低而短促地叫了一声,从鞋底后拿到眼前的手指上已然鼓出了一个小血球儿。血球儿片刻就滚成了一条流过掌心的红线。她用另一只手攥住受伤的手指。

我急忙蹿上凳子,要去撕扯北墙上挂着的月历牌。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东屋除了我的作业本,能裹伤的只有月历牌上的纸。我的手摸到当天:1973年3月6日,龙抬头。

“下来!去抓把灶坑里的草木灰——”我太姥说完,跟着的一声叹息听起来还像是在梦里。

那晚,我罕见的就是睡不着。翻向我妈这边,看见的是我妈搂着小莺侧身躺着的后背;翻向我老姨那边,看见的是我老姨临睡觉前才洗好的一头乱发。

忽然,我停下了翻覆,因为我听见有轰隆隆的声响,像从甸子上奔往村里的牛群,越来越近。

“到这天就会打雷,真准。”我妈轻声说。

“嗯呢呗!”

原来她们也都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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