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从《墨黛》到《廉吏于成龙》
《墨黛》是尚小云的作品;《廉吏于成龙》是尚长荣的作品。从行当上说,前者是旦行作品,即旦角为主角;后者是净行作品,即花脸为主角,两者似乎不可并行。但是,因为尚长荣是“尚小云派花脸”,所以从思想取向、进取意识和表演风格等方面看,尚小云的《墨黛》,尚长荣的三部曲《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要说新中国成立初期最早创排新戏的京剧演员,非尚小云莫属。早在1949年11月,尚小云的新编历史剧《墨黛》就问世了,当时着实让戏曲界震惊。要知道,那时,开国大典刚刚落幕,新中国之帆刚刚扬起,许多人的思想还处于混沌之中,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在观望、在等待。在这种情况下,尚小云却不左顾右盼、瞻前顾后,也不患得患失,而是抛弃空泛的言语,以行动表现他的艺术主张和对新文艺政策的支持。
所谓“新文艺政策”,就是戏曲改革,改黄色的、恐怖的、暴力的、封建的、思想意识和政治倾向有问题的戏,以及摒弃陋习,净化舞台等。长期以来,因为戏曲形式的传统,戏曲剧目中大量充斥着传统的内容和思想,因此一直被视为落后的、封建的代表。每逢社会变革,戏曲总是首当其冲,被列为必须改造的对象。同样的,戏曲艺人,便被列为必须教育的对象。解放初期,以改造、教育戏曲艺人为目的的戏曲讲习班应运而生。
尚小云参加了戏曲讲习班,因此比较早地接触到了新思想。虽然不能说短短两个月讲习班的学习让他的思想有一个大跨度地转变,但至少让他对新文艺思想有了些感性认识。这对他随后的艺术实践,不能不说有一定的影响。影响之一,是摒弃了旧班社体制,成立了尚小云剧团;影响之二,是创排适应新时代需要的新戏,《墨黛》便是。
《墨黛》改编自尚小云30年代创排的一部戏《北国佳人》。他之所以改编这出戏作为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出戏,不能不说有政治方面的原因。在开国大典前,一向以看戏作为学习方式的尚小云,看了许多来自于延安解放区的华北平剧研究院演出的进步戏,有新编历史剧《中山狼》、《进长安》,以及以京剧形式反映现实的《四劝》等。
这一切,对他有很大启发,不限于艺术上的,更有政治上的。他发现,与传统剧目不同,这些“新”戏,渗透了编创者表现现实、反映现实的思想,更多的是将戏作为宣传新民主主义革命思想的教育宣传的工具。那么,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革命思想是什么呢?是反封建、反压迫,人民群众当家作主。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在对旧有的“尚派”戏进行过滤筛选后,尚小云选中改编《北国佳人》。
《北国佳人》的故事,叙说元代贤臣鲁不尔达有女名小玉,善骑射,许婚秦照。奸相莽吉图谋娶小玉,遭拒,因而诬害鲁不尔达全家。小玉被老仆鲁忠救护,逃至其父盟弟俞敬棠处,莽寻至,又逃至秦家。秦照入京赶考,因作文讽刺莽吉图专政害国,被下狱将斩。鲁忠探知回报,秦父命小玉携宝甲、美酒连夜纵马出关,在贺兰山下求见大皇姑锦兰王妃。皇姑喜小玉,认为义女,携之入朝,奏明元帝,辨明是非,杀莽吉图,复鲁不尔达官,赦免秦照,命与小玉成亲。《北国佳人》主要表现的是蒙古上层统治阶级的忠奸之争,侧重于女主人公小玉报家仇、报私仇。小玉虽然具有侠女风范,但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者,真正的胜利者,是与奸相相对的另一方权势者;而改编后的《墨黛》则偏向于对自由婚姻的维护,对强迫婚姻的反抗,这很符合建国初期宣传推行新婚姻法,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现实需要。同时,《墨黛》更强调下层贫民自身对恶势力的反抗。墨黛就是这样的典型,她不倚重权势,不攀附富贵,仅凭个人的能力,反抗压迫,打垮恶势力。这更和共产党领导劳苦大众翻身求解放的主张与实际相吻合。
尚长荣曾经在6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做革命的人,演革命的戏》。当时的文艺政策指向很明确,那就是为政治服务,这是大前提。身处那样的环境,戏曲人身不由己。因此,诸如穿军服、戴军帽、系皮带、扎绑腿的现代戏大量涌现。不过,撇除政治因素,尚长荣始终认为,新创剧目应该表现时代、关照现实。就这一点,不能不说他也是受到了父亲尚小云的影响。
80年代初,经历了“文革”的知识分子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重新“活”了过来,开始被关照被重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不仅仅是口号,也渐成社会风气。不过,“文革”毕竟长达十年,知识分子在“老九”的位子上也待得太久,而且还是“臭”的,因此,在一些旧观念肆虐的地方,仍然存在着对知识对人才的淡然和漠视。如果用“关照现实”的角度进行戏曲创作的话,“人才”和“重用人才”以及“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便是当时最具意义的现实。在这种情况下,尚长荣的《张飞敬贤》应运而生。
《张飞敬贤》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庞统投刘备,不被重用,只被委以耒阳县令。刘备命张飞为巡环使,巡察耒阳。有庞统手下班头因干坏事被庞统革职,怀恨在心,去至张飞处诬告庞统。张飞听信一面之词,对庞统颇多轻视,后看到庞统有大才学,改变了看法。便代刘备向庞统请罪,并向刘备力荐庞统。
这出戏取材于《三国演义》,它有两种编排方法:一是以庞统为主角,侧重于他的怀才不遇;二是以张飞为主角,侧重“进贤”。显然,尚长荣选择了后者,一来他是花脸,又演的是张飞;二来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他们怀才,期望被“招”被“纳”,所以更愿意有像张飞这样的人为他们“进贤”。看得出来,尚长荣很懂得知识分子,他的《张飞敬贤》也就更符合知识分子的心理。
事后看,《张飞敬贤》其实可以说是为《曹操与杨修》而做的思想上艺术上内容上形式上技术上的准备。简单地说,《曹操与杨修》也讲了一个如何对待知识分子问题的故事。曹操将兵败的原因归于缺乏贤才,于是广纳贤才。对于杨修的才,曹操爱;对于杨修恃才而骄,曹操恨。最终,恨占了上风,曹操杀了杨修。此剧一出,立即有敏感的人将它和“文革”中许多知识分子被杀联系在了一起。不管怎样,戏里所展现的“权势者”和“才能者”既信任又猜忌、既惜才又妒才等错综复杂的纠结,以及揭示的双方如何合作相处、各自又如何自处的问题,在当时那个年代,具有相当的现实意义。
“三部曲”之二的《贞观盛事》公演于1999年。当年是新中国成立50周年。它也是为庆贺国庆而创排。“盛事”二字很有借古喻今的意味。建立了新中国,是“盛事”,新中国走过了半个世纪,也是“盛事”,况且那个时候国泰民安,更是“盛事”。另外,这个戏主要写了魏征和李世民这对贤臣明君的故事。尚长荣说他“非常赞佩明君贤臣”。贞观年间,之所以盛事颇现,恐怕与有明君有贤臣有一定的关系。这对于讲稳定讲和谐的社会现实而言,其意义又是显见的。
在“反腐倡廉”的新世纪,尚长荣又创排了《廉吏于成龙》。它塑造的是一个正直的为民请命的清官形象,其实它更是一个呼唤,反映了民众的心声。可以说,它是表现现实、反映时代的“最典型”。
从艺术上说,也可以看出尚长荣的三部曲延续了尚小云的《墨黛》的风格。看尚长荣的《廉吏于成龙》,有人会惊讶于“于成龙”的造型,他不是传统京剧舞台上传统花脸的扮相——没有勾脸,不戴髯口。这个角色很像话剧舞台上的人物形象——穿着清代服装,而且是三品大员的常服,头上剃了“月亮门”,还令人惊异地粘着胡须。如果熟知尚小云的尚派戏,看到这样一个“于成龙”,会很自然地想到《墨黛》。
《墨黛》改编自《北国佳人》,而《北国佳人》和《汉明妃》,以及《相思寨》等都是在当时极为奇特的、具有少数民族风情的新戏。尚小云还编排过一部取材于外国少数民族的戏,叫《摩登伽女》。在《摩登伽女》中,尚小云的舞台形象可以用“颠覆”来解释:大波浪的披肩长卷发、印度风格的时装、透明玻璃丝袜、黑亮高跟鞋、鲜红大斗篷。在浓郁的西洋风格的“英格兰女儿曲”中,尚小云还素纨长裙翩翩跳了一段“苏格兰舞”。这样的造型,这样的表演,绝对的标新立异。演《相思寨》,尚小云奇异地身着瑶族服装;演《北国佳人》,尚小云又大胆地身着蒙古服装。这都使人们认识到尚小云是个敢于创新、勇于革命、继承而不泥古的人。
从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北国佳人》、《墨黛》,到尚长荣的《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情节紧凑动人,人物性格复杂、心理丰富,在表演方式上都是唱做繁重,火炽紧张,刚劲激越。因此尚长荣这样总结说:“从《墨黛》到《廉吏于成龙》,是可以用一根线串在一起的,只不过时间跨度大了一些。”
就演戏理念,尚长荣曾经说他一向追求“好看,好听,好动人”,而他又这样评价父亲的戏,“声情并茂,好看,动人”。因此,他这样说:“在对艺术的追求方面,我觉得我越来越像父亲。父亲想要达到的,所要追求的,可以说,我的血液里早已浓浓地渗透了。”
为了“好看”,尚小云这个青衣演员,不再传统地“抱着肚子死唱”;为了“好看”,尚长荣这个花脸演员,将以唱为主的“铜锤花脸”和以演为主的“架子花脸”融为一体,既唱且演,能唱能演,被称为“铜锤架子两门抱”。当有人为创新而抛弃传统时,当有人为守护传统而拒绝创新时,尚氏父子早已游刃于传统和创新之间。尚长荣说:“创新进取和守护传统,其实并不矛盾。”而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思想,不能不说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因此,他自豪地说:“父亲要是活着,看到我现在的演戏路数,与他无二致,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样说来,尚长荣的确是“尚小云派花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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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尚长荣:《自述》,《上海戏剧》198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