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小说八题
暗器
面前的盲人鼓词手似乎有点面熟。在我偶然的回神中,我发现他的温州鼓词唱得实在太差,要不是我正沉湎于一件往事之中,我真想跟他说,在我见过的所有盲人鼓词手中,他的技艺是最差的一位。
一大片潮湿正将我带入某个雨季之中。由于风向预测错误,满载黄鱼的船最后停靠在一个叫炎亭的地方。我真不知道此地离我家乡盐廒有多远。看着淅淅沥沥绵延不绝的雨,我担心那些刚刚打上来的弃置于船舱中的黄鱼,肯定会发臭、腐烂,爬出无数的小虫,慢慢地将我吞吃光。全船的人——除了我,还有三个同村人——都感到非常害怕。我是船长,他们都向我建议: 还是将这些黄鱼随便卖给附近村民吧,即使只有几个钱,也比落下一身臭气要好。我摇了摇头,炎亭这个地方实在太小了,即使每户人家都到船中挑走一担黄鱼,也不能让船舱空出一半。海神面前我注定发不了财。前一年里,我们没有遇到一次像样的黄鱼汛。这次出海已经一个月,先是在一场莫名奇妙的风暴中迷失了方向,然后意外地打到了一舱又大又肥的黄鱼。就在我们归航之际,风向突变,一场三十年不遇的大风,让我们突然置身异乡。
我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趁黄鱼还新鲜,请附近村民将它们全部分走,拿回家中,剖片晾起来。“等这些黄鱼都变成了鱼干,我们就收回其中的大部分,留下小部分,作为给村民的酬谢。”那些收购黄鱼鲞的小贩们不知道在我家中已经着急地等了多少天了,我却只能在陌生的地方——炎亭,而不是家乡盐廒,冒险做这件事情。
我请炎亭村村长驼背锡来监督这件事情,有条不紊地让每户人家都从舱中挑走三担黄鱼。做完了这些事情,我请驼背锡到舱里喝酒。
驼背锡其实长得很好看——除了背有点驼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船长真是精明呐,要不然这满舱的黄鱼只有等着发臭,然后扔到海里去——当然那已经不是黄鱼啦。”
我为他斟满了酒,“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天上出个太阳了。如果事情真正能成,我们是不会亏待村长您的!”
驼背锡嘿嘿一笑,说:“你们竟碰上了百年不遇的特大黄鱼汛,真让人纳闷。但你们的船突然停泊在我们炎亭,我倒丝毫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几天前,我的瞎子弟弟说,他在夜里听到了黄鱼的叫喊声,有很多很多的黄鱼在叫,害他一宿未睡。过几日,我弟弟就要结婚了,我妻妹要嫁给他。”
对驼背锡这些话,我将信将疑。因此我答应他,明天就到他家中喝酒。他的瞎子弟弟竟能在夜里听到黄鱼的叫声……我感到已经有无数条黄鱼正向我游来,仿佛我每撒出一张网,总能网回一根金条。
第二天我没有见到瞎子弟弟,驼背锡说,他喜欢唱温州鼓词,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见到了驼背锡的妻子。她长得异常的好看,我甚至有点想入非非。要知道,我离家已经有一个多月,在四个男人的天地中,在有风有雨到处是惊险的大海中,我不知已憋闷了多久。
我和驼背锡面对面坐在一张圆桌前。驼背锡的妻子先上了几道菜,然后又给我们各拿了一壶酒。她对我说:“这酒不知放了多少年了,除非稀客,我们是不拿出来招待人的。”
驼背锡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顿时满屋的香味,我心中暗想: 人好,酒更好,真是好酒!可他倒给我的一杯,我却感觉不到一点香味,而且舌根发麻——凭我多年品酒的经验,我想,我该带领几个伙伴赶快逃离此地,一场杀身之祸,似乎马上就要来临了。
就在我拔腿想跑之际,突然有一种力量极力告诉我,在这次噩梦一般的出海经历中,我必须为自己留下一点什么。
在驼背锡的妻子转身离开之际,我借口方便一下,绕到了驼背锡的身后,掀起一条长凳将他打晕过去,然后摸进了内房。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驼背锡的妻子正在抹澡。她变得更年轻了,回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她赶忙慌慌张张穿衣服,行动速度之快让我深感吃惊。我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放倒在床上。在整个过程中,她几次想挣脱,却不说话,口中只是咿咿呀呀,像个哑巴。我突然想起了驼背锡的话:“过几日,我弟弟就要结婚了,我的妻妹要嫁给他……”
盲人鼓词手终于断断续续将一曲词唱完了。
父亲从记忆的莽原中走回,吩咐母亲上饭。每次请路过的盲人鼓词手唱词,父亲总是这样招待他们: 先上黄鱼头,后上白米饭。这在贫困年代中是一场盛宴。父亲用一根火柴梗剔着牙缝,将口中残余的黄鱼肉一一除去。他刚喝过酒,满脸红光,七八成的醉意,十二分的舒坦。在他的对面,一位盲人鼓词手还在断断续续地弹拨着牛筋琴。也许是摆在他面前的两个黄鱼头的香味屡屡飘进鼻中,他每句唱腔在坚持了三秒钟的正调后一次又一次滑向了食欲的边缘。好在父亲并不在意,在正午的阳光之下,他正细眯着眼睛,看着从檐角垂下的一株瓦花……
父亲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现在的黄鱼真是越来越少了,每个黄鱼头代表一条黄鱼,但黄鱼头显然要比黄鱼香得多。”
盲人鼓词手并不动筷子,他说:“黄鱼是越来越少了,这对听得见黄鱼叫声的人来说,是一件喜事。”
父亲一惊,脱口问道:“听得见黄鱼的叫声?”
盲人鼓词手说:“没有了黄鱼,自然也就听不到它的叫喊声,夜里就睡得踏实了。”
父亲还在喃喃自语:“很多年前,我也听说过有人能听得见黄鱼的叫喊声,在炎亭……”
说到这里,父亲突然大惊失色,他知道了,为什么这个盲人鼓词手这么面熟,原来长得像极了驼背锡。他明白了,盲人鼓词手原来就是驼背锡的瞎子弟弟。可是已经明白得太迟了。
盲人鼓词手说:“我听见你的心跳得厉害,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你了,我可以为含羞死去的未婚妻报仇了!”
盲人鼓词手双手齐发,剧烈地弹动着牛筋琴。牛筋剥剌剌地爆响,词琴突然裂开,从琴腹射出几枚锋利无比的暗器,射向我父亲的身体……
母亲一再告诉我: 在1983年你的故乡盐廒,到处都晒着你父亲出海打来的黄鱼。黄鱼只卖八分钱一斤,只要谁扔下一块钱,一次可以随便拿走多少。那时候,黄鱼都当饭吃,你们兄弟几个都是吃着你父亲打来的黄鱼长大的。可是黄鱼实在太多了,满村庄晒着大大小小的黄鱼,招惹来你父亲的仇人。他终于将你父亲杀死了。
我仔细算了一下,发现母亲描述的盛景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事情,可是她却将此事与1983年我父亲的死联系起来,实在太巧妙了。
显然,母亲疯掉已经有好些年了。
1996年夏初稿,2008年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