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生坎坷顾太清:不作人间可怜红
昏昏不似少年身
顾太清本名西林春,满州镶蓝旗人。她本姓西林觉罗氏,名春,字子春,一字梅仙,道号太清,晚年又号云槎外史。后嫁为贝勒奕绘侧福晋时,为避忌和袓父鄂昌的关系,谎报为荣王府护卫顾文星之女,故以顾太清名世。
西林春才色双绝,以词名重于士林。时人推其为易安居士之次,足见其文采风流。然而这样一位大才女,早年的经历却十分坎坷。
西林春本出身名门,祖父鄂昌是雍正、乾隆时期权臣鄂尔泰的侄子,曾任甘肃巡抚。鄂尔泰是雍正朝内阁首辅,深得雍正信任,门生故旧遍天下。乾隆继位后,对鄂尔泰明里大为重用,内里却颇为戒惕。乾隆十年,鄂尔泰病逝,皇帝赐以哀荣,亲临致祭,封谥号,入祀京师贤良祠,但转过年就开始着手对鄂尔泰一党的控制和打击。作为鄂尔泰的侄子,鄂昌因此被诬陷入狱,自杀身亡。
鄂昌之子鄂实峰在京中无地容身,便移家到香山健锐营。三十多岁才娶香山富察氏女,生五个子女,长大成人的只有一子(鄂少峰)和二女(西林春与西林霞仙)。在清代,如果祖上有罪,后代最难翻身。因为祖父的关系,西林春一出世就成了“罪人之后”,一直过着穷困的生活。
家虽败落,但家学未丢。当时的满洲贵族们大都善于骑射,但也不乏满腹才学。他们积极汉化,用汉文写诗作词,这也是康熙、乾隆时期的一种风气。虽然鄂昌被抄没了家产,致使家道中落,但是家学却未中断。西林春三四岁时即由祖母教字,六七岁时又专请老师教她文化。因西林春是女流,学习不为科考赴试,故专攻诗词歌赋。她极有天赋,填得一手好词。
但是家产被抄没,总得想办法生活,诗词解不了饥渴。鄂实峰难以在京城谋生,遂到处漂泊,以游幕为业。从西林春后来的诗词内容推断,她幼年生活在北京,稍长后曾跟着父亲到过福建、广东、吴中、杭州,自云是“半生尝尽苦酸辛”。
事事思量竟有因,半生尝尽苦酸辛。
望断雁行无定处,日暮,鹡鸰原上泪沾巾。
欲写愁怀心已醉,憔悴,昏昏不似少年身。
恶梦醒来心更怕,窗下,花飞叶落总惊人。
—《定风波·恶梦》
西林春身为罪臣之后,有苦处自是不敢明言,仅一句“事事思量竟有因”便揭过了。罪臣之家低人一等的酸楚生活,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永久的阴影,以至于成人后还挥之不去,不经意间就折射进梦里。噩梦醒来,抱紧双臂,似乎旧年的恐惧尚未走远,她还是那个敏感胆小的小女孩,窗下花飞叶落,一点小小的动静都让她心惊。《礼记》云:“兄之齿,雁行。”因大雁飞行有序,如兄弟序齿排列,故把兄弟比作“雁行”或“雁序”。《诗经》有句曰:“鹡鸰在原,兄弟有难。”可知“鹡鸰原”也是用典。西林春有兄名鄂少峰,此词借典故暗指“望断雁行无定处”,其兄大约也是流离失所,日暮途穷之处,潸然泪下之时,是以“鹡鸰原上泪沾巾”。
西林春的父亲鄂实峰能在香山健锐营安家,实赖荣王府的救助。
荣亲王永琪乾乃隆第五子,他的嫡福晋也是西林觉罗氏,为鄂尔泰的孙女、鄂昌的侄女,故而两家是亲戚关系颇为亲近。
因此,西林春少年在香山居住的时候,得以荣王府太福晋内侄女的身份到府中走动。恰巧当时荣王府的格格们欲请一位家庭教师,辅导学习文学并教作诗文。条件是这位教师必须是女性,必须有学问。西林春于是成了荣王府格格们的家庭教师。
这个教职对西林春来说是非常轻松的,因为荣王府的格格们都学有根底,只是由西林春辅导读古文和作诗的格律等,另外还有婢女伴读。虽然工作轻松,但离家较远,于是西林春便经常住在荣王府中。
在这里,她结识了奕绘。
奕绘为荣亲王永琪之孙,六岁启蒙,师从名士。自幼喜爱文学,受业于浙江名士许秋涛。十二岁能诗,诵六经如同连珠,通满汉文及算学,好《易经》,十五岁著《读易心解》一卷,成人后拥有丰富的经学修养及西方科学知识,是清朝宗室中出名的诗人、学者。
奕绘与西林春同年出生,在《清史稿》和《满族文学史》上都有记载:“奕绘,清高宗曾孙,自号太素道人,又号幻园居士。嘉庆中袭爵贝勒,累官正白旗汉军都统,笃好风雅……”
按照清朝袭爵制度,除铁帽子王世袭罔替以外,其他都是每世递降一等,奕绘的父亲绵亿降袭郡王,奕绘则降袭多罗贝勒。
三生石上种情根
奕绘青年时经常在府邸的花园中与姊妹们共同起诗社,以吟诗为乐。西林春在以姻亲兼家庭教师的身份来到荣王府居住以后,便也加入了他们的词坛、诗社。西林春每有奇思妙想,便落笔成篇,可堪妙句偶得,佳篇天成。
才女自是多情,正如才女愁也易多且善感一样。这一天,农历二月十二日,乃是花神节,旧俗有庆花朝的兴头。大家闺秀雅集在一处,赏花观景,吟咏赋诗。西林春与几位格格聚在园子里,庆贺花朝。园子里假山重叠,修竹掩映,花朵竞放,燕雀呢喃,正是赏心悦目的好时节。西林春与众格格放怀春风,锦心绣口,不时有佳作流出。
也许是一派旖旎春光,照映出无可形容的一园春色,她忽生一种惜春怜花的感觉,这么好的春色春光,这么艳丽的季节,可惜太短暂了,要是能够挽留春去的步伐,当是一件幸事。因为不能,所以无限愁怀。别人都在赏春、赞春,西林春却有了一篇惜春、叹春、悲花的文字:
花开花落一年中,惜残红,怨东风。恼煞纷纷,如雪扑帘栊。坐对飞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
惜花有恨与谁同!晓妆慵,特愁侬。燕子来时,红雨画楼东。
尽有春愁衔不去,无才思,是游蜂。
—《江城子·落花》
别人面对无限春光,喜悦多于烦恼,而西林春却烦恼多于喜悦。这恼人的春色,撩拨人的心思,让人生出莫大的喜悦,却又匆匆而去,无影无踪,只将无限的怜惜与悔恨掷下,让人无力消受。词作一则立意新奇,二则语句如珠,三则感情真挚,让人品读之余,心有戚戚,忽生落寞寂寥之感。结果自然是西林春的这首《江城子·落花》拔得头筹。丹青更有生花笔,为花写出好精神。问茫茫宇宙,屈指几豪雄。好个写惜春词的西林春!
奕绘读到此词,不由得击案叫好。时而久之,便对西林春这位兰心蕙质且才情不凡的女子产生了爱慕之心。同样,西林春也对奕绘情意无限,倾慕无限。
他们的心在靠近,背人处牵手倾诉衷肠,正如萍静静地贴着水,水柔柔地拥着萍。天地间的一切,在这一刻仿佛已停止了运动,只有萍与水的心跳显得那样清晰可感。萍知道,水知道,这一刻,是彼此心头一辈子的风景。
然而,美好的爱情若没有磨难,哪会显得如此珍贵!
他是皇室贝勒,她是罪臣之后。
起初,他们之间的最大阻力就是奕绘之母。她反对这桩姻缘,反对的理由主要是:其一,辈分有问题,西林春比奕绘高一辈;其二,西林春乃罪人之裔,这是大忌;其三,宗室王公纳侧室,依祖制只能在本府所属府员包衣家遴选,如同宫掖选秀只能选八旗人家之女一样。西林觉罗氏是满洲大族显宦,并非荣王府包衣,收为侧室于礼不合。
母亲的反对并未能让奕绘的痴情减少半分,相反,他倒因此相思成疾,卧床不起。此时奕绘的父亲绵亿郡王已逝近十年,母亲本就心肝肉似的疼爱奕绘,结果也只好同意了。
母亲同意了,并未万事大吉。奕绘贵为袭爵贝勒,贝勒娶亲,正室要有皇帝诰封,侧室则要上报宗人府。而西林春是满洲大族西林觉罗氏的族人,又是曾经传谕八旗知晓的罪人后裔。罪人后代加不合祖制,双重犯忌,有割爵、获罪的危险,如何能瞒天过海?
权衡再三,奕绘求助于王府二等护卫顾文星,想让西林春冒充顾家女儿,以包衣之女的名义呈报。顾文星是荣郡王在世时最倚重的老府员,能诗善画,办事饶有阅历,且有识见,听到少主人这个不顾典制的要求,他固知不可,便极力婉言劝阻。因为奕绘这时已袭贝勒,赏戴三眼花翎,并奉派管理正红旗事务,需要在朝廷中为人表率,岂能纳罪人之后为侧夫人?而且还是假冒为府中包衣之女,如果这样办,就是公然违犯朝廷定制,其后果难以设想,有可能断送了奕绘做官的前程,说不定还可能获罪。
顾文星的婉言劝阻,实质上是严加拒绝。家中亲友知道后也一致规劝、阻拦,使奕绘一度陷入绝望。
西林春也只得含泪告别奕绘,承受离别的痛苦和思念的煎熬。
事情在顾文星因病去世后迎来了转机。顾文星的儿子二等护卫顾椿龄不敢与奕绘公然对抗,便答应了父亲没答应的要求。西林春遂以顾文星之女呈报宗人府,请求成为奕绘的侧室。接下来,宗人府请封,朝廷册封,载入皇家玉牒,西林春正式成为贝勒侧室,入住天游阁,有情人终结鸾俦。
在得知请婚奏折获批后,奕绘迫不急待地写信给西林春,思念的苦楚与即将重逢的喜悦一吐为快:“人间路杳,天边期近。望断燕赵南北,痴牛怨女盼终年,只一日相逢难得。”
此时,西林春已经二十六岁了。从十六岁结识到二十六岁成亲,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就这样随风消逝了。
因为是以“二等护卫顾文星之女呈报宗人府”,故《玉牒》第五册荣亲王一系下记西林春为顾氏,并因此以“顾太清”之名问世。西林春改姓为“顾”,又比照奕绘的字与号,取字子春,号太清,这就是“顾太清”一名的由来。但是这样一来,那个原来的她就以文字的形式死去了。当然为了爱情,她从未后悔过。
在西林春一生的作品署名中多用“顾春”“太清春”“顾太清”,晚年才署名“西林春”“西林太清”,因为在道光以后,一则时间已远,二则文纲渐弛,对过去只是文字之案的罪人后裔已不严格要求了。
后来,奕绘回忆这一段经历,曾在题太清居室天游阁的《浣溪沙》中说:“此日天游阁里人,当年尝遍苦酸辛,定交犹记甲申春。”甲申是道光四年(公元1824年),指的是二人结为夫妇之年。这一年,奕绘、西林春都已二十六岁,从相慕、相爱,时间已很长,而这期间西林春的景况是“尝遍苦酸辛”。
温婉的侧福晋
西林春入府为奕绘侧福晋之后,家中的情形有所改善,但主要是经济上的改善,政治地位仍未恢复。后来西林春之妹西林霞仙得嫁香山健锐营翼长为妻,其兄鄂少峰虽仍以游幕为生,却能与县令等交游,这是在政治地位上有了些微提高。但鄂少峰始终未能做官,甚至他的儿子德心斎也仍是游幕,晚年索性在荣王府后裔的家中住闲养老。鄂昌后人始终没能恢复家业。
西林春嫁给奕绘,除了在名分上是妾(侧福晋)之外,婚姻是十分美满的。
每日锦衣玉食,再无生计之苦;与奕绘流连花前月下,诗词酬唱,深深陶醉;与奕绘嫡福晋妙华夫人情同姊妹,和睦相处。
但这段时期,还不是西林春人生最幸福的时候。在西林春婚姻里最初的四年间,她与奕绘共同出游的机会不多,诗词唱和也很少见,想来作为王府大宅门的侧室福晋,西林春是低调的、克制的、勤谨的,既不敢与奕绘太过恩爱而招致其他人的敏感反应,又要尽心侍奉太夫人以消弭曾经的龃龉不满。那情景,烹茶剥果必亲手进奉,饮食进餐必拱立侍坐,对上无一言枘凿,御下则慈让有加。于是,阖府上下,莫不感其贤惠,西林春获得了很好的口碑。依照封建伦理道德固然是贤良淑德,但今人总会感觉这样的女人未免活得太累,可叹,甚至可悲。
奕绘授散秩大臣,奕绘管理两翼宗学事务,奕绘授镶红旗总族长……奕绘职务累迁似乎对西林春没什么影响,她如一滴水隐入太平湖,连一首记录生活的诗词也没出现,唯一引起点波纹的大概就是家族史上那一笔了:西林春先后产下一子一女。
直到道光九年(公元1829年),奕绘被钦派为东陵守护大臣,唯西林春携幼子载钊陪同赴任,自此属于他们游乐唱和的二人世界才徐徐打开。
清东陵位于河北遵化境内,北有昌瑞山做屏,南有金星山来朝,中立影壁山,东西两河环绕,美景天成,远离尘嚣,正可做神仙眷侣优游之地。西林春与奕绘两人在官邸内筑草堂、建山楼,堂曰“东山”,寓隐居之意,并致敬谢安石;楼名“信述”,大约出自《论语》“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大有高古之气。
奕绘自得自乐:“一松终日共徘徊,信述山楼手自开。”
西林春相和相随:“款段相随上小岑,斜阳坐话古松阴。”
名虽为信述山楼,其实是青山之下,古松之傍,茅屋一间而已,如奕绘自言“一间茅屋强名楼”。他们引水开渠,凿池蓄水,一碧清流绕楼而行,夫妻俩欢喜对坐,曲水流觞,临风采荇,吟诗联句,那一番和合之喜,美好诗意,连他们自己也不禁满足而叹息:“至道无为叹河伯”(西林春),“寓言得意忘渔筌”(奕绘)。
时人都道他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艳羡得紧。
在平淡的生活中,他们能自寻乐趣,不虚度人生。夫妻之间诗词唱和,往来不绝,为波澜不惊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
奕绘先写了一首词:
山楼四面敞清风,俯深林,户牖玲珑。雨后凭栏,直望尽海云东。栏干外、影接垂虹。夕阳转,满壑松涛浩浩,花露蒙蒙,拥邺侯书架,老我此楼中。
从容。启云窗高朗,微凉夜、秋纬横空。襟袖拂星河,鸡三唱、晓日通红。同志者二三良友,侍立青童。问茫茫宇宙,屈指几豪雄。
西林春据丈夫的韵调和词道:
群山万壑引长风,透林皋、晓日玲珑。楼外绿阴深,凭栏指点偏东。浑河水、一线如虹。清凉极,满谷幽禽啼啸,冷雾溟蒙。任海天寥阔,飞跃此身中。
云容。看白云苍狗,无心者、变化虚空。细草络危岩,岩花秀媚日承红。清风阁,高凌霄汉,列岫如童。待何年归去,谈笑各争雄。
神仙眷侣,不外如是。
三十六双花样好
据说夫妻二人常常并马而行,游览西山故地。
顾太清有《鹧鸪天·上巳同夫子游丰台》一首专门描写夫妻同游之乐:
南郭同游上巳天,小桥流水碧湾环。
海棠婀娜低红袖,杨柳轻盈荡绿烟。
花艳艳,柳翩翩,断魂花柳又春残,
夕阳影里双飞蝶,相逐东风下菜田。
是的,只有懂得生活的人,才能看到生活的美。那种美,不是富丽堂皇的美,不是肥马轻裘的美,不是趾高气扬的美,不是忘乎所以的美,而是平静的美、自然的美、沉静的美,又是乡野的美、粗朴的美、质感的美。就如诗中所说,“夕阳影里双飞蝶,相逐东风下菜田”,正应了庄子那句话,这个时候,真不知道那夕阳下的彩蝶是他们夫妻的化身,还是双双彩蝶化身为他们夫妻?无论如何,那种“相逐东风下菜田”的恬淡与动态美,都于自得中见证了那份弥足珍贵的爱恋。
如此神仙眷属的日子使西林春直忘却愁为何物,只是正如她日后悟出的“世人莫恋花香好,花到香浓是谢时”。此时的西林春完全无法料想巨大的苦痛在不远的将来等着她,此一生,历经多少不堪,才终了这短暂的欢愉。而此时,太过甜蜜的生活如深巷酒香,不由地流泻出来,飘洒人间。西林春创作了一组艳体诗,写神仙眷属男女爱情,冠以“戏拟”二字,但读来宛然在目,用以自况,比如:“玉笛闲吹翻旧谱,红牙低拍唱新词。娉婷合是神仙侣,小谪人间归去迟。”奕绘也戏拟艳体诗以唱和,浪漫与甜蜜溢于言表。诗句传到京城后,京城名士还赠诗以表艳羡:“玉台仙眷属,韵事共风流。”从这赞扬中,可以看出他们非同一般的幸福。
两人出游,联袂并辔,大好河山,放怀策马,西林春的文字都要飞扬起来了:
花木自成蹊,春与人宜。清流荇藻荡参差。小鸟避人栖不定,扑乱杨枝。
归骑踏香泥,山影沉西。鸳鸯冲破碧烟飞。三十六双花样好,同浴清溪。
—《浪淘沙·春日同夫子慈溪纪游》
西林春的眼前春光如画,耳边鸟鸣如歌,清流间水草摇曳,山径上落花铺地,夕日移山影,马蹄踏香泥,那三十六双灿若云霞的鸳鸯不像是西山慈溪所有,倒像是从马上快乐无比“巧思惠想”的人儿心底飞出。写得太美了,以至于后来的记录者对此词颇多形容,不吝夸赞,《清诗玉屑》说西林春“于马上抱铁琵琶,宛然王嫱图画”,《栖霞阁野乘》则说是“作内家装,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如玉,见者咸谓王嫱重生”,视之为满族王昭君了。
西林春作诗词全凭才气,不摆“唐模宋轨”的架子。倒也潇洒自如,平添一种风流态度。
西林春春游南谷,山溪野渡,杏花东风,让她归来后一直难忘,到秋日绘成一巨幅图画,并作词一阕邀奕绘题画:
得意东风快马蹄,细草沙堤。几枝丰艳照清溪,垂杨外,小桥西。
写来还恐神难似,肥和瘦,要相宜。明窗下倩君题,聊记取,旧游时。
—《燕归梁·自题画杏》
奕绘为此作长歌一首:《画杏歌·题太清所作巨幅》,说西林春半载苦思,一日图成,喜不自禁地对她说:“今日真不为空度也。”并褒奖此画是:“远胜夭桃韵更秾,比到梅花势尤怒。”
春登香山,游昆明湖,奕绘作《念奴娇》,西林春作《浪淘沙》,“最是一年春好处,柳烟空曚”。秋游潭柘寺,“红叶寒烟,飞鸟自来去”;夜宿禅寺,“吟诗对酒缸,松涛深入梦”。游黑龙潭,“指点黑龙潭对面,一痕微绿画眉山”。过灵光寺,“满院苍烟浓蔽日,长藤老桧互交柯”。夜行翠微山麓,“篮舆一径入云深,两两明灯过树林”。骑马上石景山,两人“登高同策马,陟彼寻兰若。竞渡俯长桥,霜华晓未消”。
寒冬未消,西林春与丈夫到天宁寺看唐花。唐花即温室花卉,亦称“堂花”,天宁寺的和尚最善于此,来路是“风前野草刚吹绿,雪后残云半作阴”,唐花室内却是“花香染客裾”。待到鲜花应时盛开的季节,西林春与奕绘更有得花赏了,法源寺赏海棠,崇效寺赏牡丹,尺五庄赏荷花,三官庙赏桂花……四季轮回,所有的花儿都仿佛为见证人间的美好眷属而来。
不出行的日子,他们便披图赏画,“明窗共展高人画,百四十年一叹欷”,为之题诗作词。清代恽格的纯没骨体花鸟画,清新明丽,天机灵动,西林春叹为“画师心共游鱼乐,片纸能教止念观”。宋代李晞古的《秋涉图》,笔意不凡,西林春题诗曰:“乱石枯藤积水边,疏林叶净晚秋天。寒滩欲济无舟楫,如此风波不可前。”钱选,唐寅,文徵明,黄慎山,王叔明,等等,他们的画都是西林春与奕绘共同题咏的对象。
九阕《鼓盆歌》
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七月,奕绘发妻妙华夫人去世,奕绘与西林春返京奔丧,结束了东陵生活。
史料记载里没有透露妙华夫人去世的原因,想来三十三岁早亡也只能是病逝,也许其中还有爱情委顿的缘故?一夫多妻制总是伴着东风西风之争,即使西林春与妙华并无纷争,但一方爱得如火如荼,另一方自然会失落苦闷,何况妙华与奕绘本是少年夫妻,十八年的举案齐眉。“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那是“两”,若是“三”呢?叹三生石上,哪里种得下世间男女这许多痴愿!
奕绘为之痛惜,作九阕《鼓盆歌》,表达“一载生离成死别”的真实哀伤。鼓盆用的是庄子典故,而且只能表达丧妻之情。
奕绘再也没有续娶正室妻子,因为西林春以顾太清之名是没有资格被扶正的;而且奕绘也没有纳妾置姬,身边只有西林春一人,朝夕相守,两情一心。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实质上成了一夫一妻的格局—依照清制,奕绘的这个坚持是极为难得的,当时王公府邸世家之间的社交,尤其是正式庆吊场合,不允许侧室出面,故而凡正室病故,一般都会续娶,常常是正室、侧室及侍妾齐备。
西林春遂从此而得专宠,创作盛期亦在此时。比如她的巨著《子春集》,包括诗集《天游阁集》和词集《东海渔歌》两部分,共约千首诗词,都完成于此时。这两部诗词集是和奕绘的《明善堂集》《南谷樵唱》对称命名的,乃至“太清”之号都是与奕绘的“太素”之号偕偶对称。可见两人情笃才高,唱和甚得。
与前代著名才女薛涛、李清照、朱淑真等相比,西林春的人生格局(包括爱情婚姻)是相当完美的,夫妻恩爱,儿女双全,性格、志趣、才华等均得到了自由发展。
西林春与奕绘共育有子女五人,两人属于慈父慈母型,诗词间屡屡提及儿女,满足与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亲情因之成为这对夫妻诗词人的一大创作主题,同时也因为他们雅好天然的美学追求,而使亲情呈现出自然、健康、顺应人性的动人特质。
东风近日来多少?早又见、蜂儿了。纸鸢几朵浮天杪,点染出、晴如扫。
暖处有、星星细草。看群儿、缘阶寻绕。采采茵陈芣苢,提个篮儿小。
—《迎春乐·乙未新正四日,看钊儿等采茵陈》
“新正”是新年正月,天地日新、东风日暖的时节。高空晴朗如扫,浮缀几朵纸鸢,想想那情景真是笔墨如画,而形容又是如此精巧。地上有星星细草,阶边有群儿环绕—是群儿,自不用说那欢呼雀跃、活泼泼的热闹了,单是看着一个个采茵陈、采芣苢,娇憨可爱地在晴空下奔跑的身影,身为人母者心里的爱就要满满地溢出来了,所以自然生发出一句“提个篮儿小”,童谣般纯净、天然,不事雕琢,唇齿间却似有无尽绵延的音乐美。
生命力是勃兴互发的,自然与人,不同种群的生命与生命之间,一一如是。西林春彼时的诗词里,这种勃兴随处可见,即使短短一阕小令,从天时节候到飞虫走兽,再到草木植物,也都和谐并生于一派蓬勃气象里。比如:
好风光,恁天长。正月游蜂出蜜房,为人忙。
探春最是沿河好,烟丝袅。谁把柔条染嫩黄,大文章。
—《风光好·春日》
人生一世,岁月不居,能寻找到生之快乐并歌之悦之,谁能说这不是“大文章”?天下又有谁不爱这“大文章”呢?身在其中的奕绘当然感受最深。骑马出游,身后有妻儿随行,他满心快乐,自得又自足,放言说东晋兰亭集会也好,唐朝长安曲水也罢,他们都比不上今日奕绘游山“诗卷共娇儿一车”,笔行至此,恐怕他还要大笑三声以示快意吧!别人极为看重的权位金钱,他却弃之如敝屣。
这对夫妇三十六岁这一年三月初三,他们携子游南峪天台寺,深爱南峪高山流水幽谷鸣禽,说“笑指他年从葬处,白云堆里是吾乡”。这年夏天,奕绘从户部预支俸禄十年,银两万七千两,开始营建大南峪园寝。他亲手绘制蓝图,派专人监督营造,第二年夏天又自请解职,想要从此消闲岁月于泉石林木之间。不过,圣恩优渥,后来又特别赏他领用半俸。
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多是在南谷游乐,创作诗词。奕绘出诗集《明善堂集》,西林春诗集便名之“天游阁集”;奕绘出词集《南谷樵唱》,西林春便有词集叫“东海渔歌”。乐在其中的夫唱妇随,并不卑微的亦步亦趋,彼此引对方为知己,生命的旷野上叫一声即刻有了回音,也有了温暖、慰藉和应对凡俗事故的勇气,生命也就愈发丰沛了。
奕绘与西林春皆非尘世俗人,凭着贝勒王爵的优越条件,他们无需为生计而奔波,又能看穿名利之累,寄情山水诗词间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在这种甜蜜生活的滋养下,西林春的词作像雨后的春笋般源源不断地涌出,而且每出一词,都成为京都文人争相传抄的佳作。她的词如行云,如流水,挥洒激荡,颇有大家手笔,试着其中两阕:
溪谷生凉意,肩舆缓缓游,连林梨枣缀枝头,几处背荫蓠落挂牵牛。
远岫云初歇,斜阳雨乍收,牧踪樵径细寻求,昨夜骤添溪水绕屯流。
—《南柯子》
碧瓦指离宫,楼阁玲成,遥看草色有无中,最是一年春好处,烟柳空蒙。
湖水自流东,桥影垂虹,三山秀气为谁钟?武帝旌旗都不见,郁郁蟠龙。
—《浪淘沙》
烟花易碎人易分
当然,这段生活也有不如意处。三十六岁这一年,西林春于正月初五生第三子,因其出生日与母亲相同,而且当初绵亿郡王也是三十六岁时得子奕绘,故而奕绘为之取名载同,并作诗曰:“生日同伊母,生年同我期。祝儿同父母,名同字同之。”然而到年底,载同却患痘症而亡,尚未满周岁,西林春夫妇为之伤悼不已。
更大、更残酷的打击出现在四年后,即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
这一年年初,西林春和奕绘同度四十大寿,祝寿诗里还喜道“八十平分好赋春”,不料几个月后,奕绘突感身体不适,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连饮食也不能进了,又挨过一两天光景,到七月初七,便溘然长逝了。
情深缘浅。尽管西林春衣不解带地照料陪伴,甚至求神祈愿,最终却没能留住奕绘的生命。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西林春从幸福的云端直坠万丈深渊。她每天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随之而来的甜蜜、痛苦、凄楚、忧伤,如海潮一般阵阵袭来,让她无从招架。她已经习惯了丈夫的关怀和疼爱,如今一切化为乌有,让她如何承受!
烟花最美,却那么易碎。人世易分,说来就来。
曾经沧海,却再难为水。曾经深情,却相见无期。这是多么的残酷!
然而,更残酷的还在后面。奕绘死后,其长子——妙华夫人所生的载钧袭爵为固山贝子。他横暴不仁,连父亲的陵园都不经意,对西林春这个“庶母”及她所生的子女就更不放在眼中了。他出身高贵,看不起罪臣出身的西林春及其子女,竭力排挤,迫使西林春携子女离开太平湖府邸,到养马营赁屋居住。养马营今称西养马营,在辟才胡同以西的旧城墙附近,所赁之屋当为民房,今日恐已不存。
关于西林春被逐出家门,还有一种说法是她有了绯闻,败坏了家风。
奕绘活着的时候,夫妻两人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交友。奕绘是好风雅、擅风采之人,再加上管理的是御书处、武英殿修书处的缘故,结交的都是名流,如一代名人潘芝轩、阮元、龚自珍等都是座上客,这些人经常在王府里围炉品茗,谈诗论文。西林春能够亲聆这种慷慨之谈,当然获益匪浅。而身为女性,同时代的闺秀诗人梁德绳、许云林、许云姜、沈善宝、李纫兰等则成了西林春周围的名媛才女圈子成员。奕绘有《玉楼春·十姊妹》词,其下阙云:“轻罗乍试熏风信,浓淡梳装较分寸。谁家姊妹倚阑干,画栋珠帘人远近。”足见西林春女友之多,游宴活动之频繁,她们的活动也以唱和应对为主要内容。
一代文豪龚自珍,文采飞扬,与奕绘、西林春最是相善,尤其是对才华横溢的西林春更是另眼相看。
两人相交本是诗坛佳话,没曾想落在小人眼里,反倒成了风流韵事。这个小人就是杭州文人陈文述。
西林春守寡的第二年,她遇到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当时杭州有位风流文人名陈文述,最好吟风弄月,继袁枚之后大倡闺秀文学,专收闺中女儿或青楼艺妓为弟子,教授些吟诗填词的技艺。这一年,他突发雅兴,出资为埋骨西子湖畔的前代名女小青、菊香、云友等史上红颜佳人重新修葺了墓园,在当地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为此他的那帮女弟子争相题诗赞咏。陈文述准备把这些诗编成集,刊刻成册,取名《兰因集》。
那个时候,西林春已经词名卓著,与纳兰性德并列,要是能有她的作品收入集中,自然大为增色。于是,为了抬高《兰因集》的声望,陈文述让自己的儿媳周云林去央托表姐汪允庄,向西林春求一首诗。汪允庄是西林春未出嫁时的闺中密友,她特地从苏州赶到京城,奉托请西林春赐诗,谁料西林春对这类故作风雅的事情根本不屑一顾,不愿自己的作品与艺妓之作同载一集,因此,断然拒绝。
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陈文述竟在西林春不允许的情况下,在《兰因集》中载录了西林春的诗《春明新咏》。
《兰因集》刊行后,陈文述特意托人送了两本给西林春。西林春十分恼火,一怒之下,写诗回赠了陈文述,好一番讥诮:
含沙小技大冷成,野骛安知澡雪鸿。
绮语永沉黑暗狱,庸夫空望上清宫。
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
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头红。
诗中将陈文述庸俗鄙劣的神态刻画得活灵活现。陈文述看到这首极尽咒骂嘲讽之能事的诗后,气得差点翘了辫子,因此衔恨在心。
这一年,他来到京城,听闻西林春丧夫不深居简出,反而恢复了与京中文人雅士的诗词交往,在家中与众文人以诗词唱和为乐,就觉得报仇的机会到了。他仔细查看与西林春交往的众多文人诗词,当读到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时,一拍大腿说就是它了!
这首诗是这样的: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在诗后还有一句小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
陈文述得出结论:诗中的“缟衣人”指的就是顾太清,也就是西林春,“朱邸”是贝勒府,而且阆苑春的“春”字正是西林春的名字,梦见城西阆苑春,不正吐露出龚自珍与西林春之间的一段隐秘恋情吗?于是,陈文述仅凭一首诗就拼制成了西林春偷情的“铁证”。
陈文述添油加醋地把研究结果公布出去,再加上无耻文人的添油加醋,遂成了一桩非常抓人眼球的绯闻公案。
很快,京城里流传开了有关西林春与龚自珍的绯闻,人们对这一类消息本就十分热心,再加上一些无聊文人的煽风点火,很快就将事情编造得有滋有味,有凭有据。就算龚自珍、西林春能妙笔生花,就算有一万张嘴,这种事情总是说不清。于是流言飞语、指责叱问向他们袭来,让他们毫无招架之力。最后,龚自珍被逼得无安身之处,只好带着一车书,郁郁地离开了京城。
龚自珍一走,似乎传闻更成了事实,西林春有口难辩。载钧正恨她夺走了父亲与母亲的爱情,便趁势将她和她的儿女们赶出了家门。
被逐出王府以后,西林春无处可去,所有的钱只够租几间破屋。于是,她在西城养马营租了几间破旧的屋子,安置自己和可怜的儿女。
从富丽堂皇的王府一下子沦落到风雨难蔽的旧屋,还有那躲不开的鄙夷和讥讽。孤儿寡母的困苦,加上世态的炎凉,使西林春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甚至丧失了生活的信心。一死追夫而去是何等轻松痛快,可看着尚未成人的儿女,西林春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辜负丈夫,必须坚持下去。
九回肠断寸心哀
对于被赶出府邸这段屈辱的生活,西林春曾“赋诗以纪之”。
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积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
昏昏天欲雪,围炉坐南荣。开卷读遗编,痛极不成声。
况此衰病身,泪多眼不明。仙人自登仙,飘然归玉京。
有儿性痴顽,有女年尚婴。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
陋巷数椽屋,何异空谷情。呜呜儿女啼,哀哀摇心旌。
几欲殉泉下,此身不敢轻。贱妾岂自惜,为君教儿成。
—《自先夫子薨逝后》
在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中,西林春尝尽了人间辛酸。从诗中,就能感受到西林春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心态变化,尤其是最后一句,阐明了自己对生活毫无眷恋,只为了她和他的儿女,她才会苟活于人世。
诗下有注,斯时母子几人无处可去,在西城养马营租赁了几间屋子,暂时安置下来,这就是“陋巷数椽屋”。儿性痴顽,女尚年幼,陋巷旧屋里只有哀哀啼哭之声,这雪上加霜的悲恸几乎要压倒西林春,使她几次动了寻死之念,然终究不敢自弃,靠着对已故奕绘的追念和对儿女的责任感,以“为君教儿成”的意志,西林春勉力支撑下来。
“斗粟与尺布”,典出《史记》中淮南厉王刘长的故事。刘长是汉文帝之弟,因谋反事败,被徙蜀郡,在路上绝食而死。民间为之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斗粟尺布”遂成一典,指兄弟间因利害冲突而不能相容。西林春在诗中用此典故,明里似乎是说生计艰难,实则暗指贝子载钧容不下自己的异母兄弟。
她如此困窘,连斗米尺布的生活都难以维持,流言蜚语却依然穷追不舍。她想过死,但又舍不下他的骨肉。这是一份多么强烈的爱,多么真诚的情啊!
雪意沉沉,北风冷触庭前竹。胭脂泪,侬心碎,梦缠绵,情悠远。秋风起,树影暗,晚霜天,月光寒,红叶乱纷纷。算尽天下难说是非,枫露香茶浸染心扉,淡看世间事,万物相依偎,独留笔墨相随,红尘断,西林春渡尽世事何堪?幽篁深处,风轻云淡,低眉抚琴,弹遍瑶池旧曲。琴声悠悠,韵泠泠,诉说着如莲的心事,低吟浅唱着红尘里不老的传说。人间天上,四十年来,伤心惨目。
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二十八日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纪之:
仙人已化云间鹤,华表何年一再回。
亡肉含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
已看凤翅凌风去,剩有花光照眼来。
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肠断寸心哀。
西林春在诗题中,以“十月二十八”点明时间,“奉堂上命”点明下驱逐令者是她的婆婆。当然,嫡子和庶母关系再恶,有老太君在,老太君依照规矩还是最妥当的发布者。西林春携子女狼狈出府,仓惶之态可想而知,在一段居无定所的生活后,她忍痛卖掉了奕绘送给她的金凤钗。先是临时租赁,后是卖首饰购屋。以今人今时眼光去看,“卖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要么是当时北京房价低廉无泡沫,要么是那金凤钗价值极高,但就当日西林春母子的处境而言,王室宗族的遗孀与后裔沦落至此,也的确是够凄凉的。
“亡肉含冤”也是借典言事,指向的却是西林春的婆婆。《汉书·蒯通传》里说,有一家人夜里丢了肉,婆婆以为是儿媳所盗,怒而逐之。儿媳早晨离开时,向邻家母告别,邻母得知原委后说:“安心去吧,我今天必令你家人去追你回来。”随即拿着旧絮缠成的火把到丢肉那家去借火,嘴里道:“昨晚有狗得肉,两狗争抢,特来借火烹制。”如此一来,那个儿媳便冤情得雪了。西林春没有这样一个智慧的邻母,只能空问“亡肉含冤谁代雪”,并挪东补西以勉强度日,如杜甫《佳人》诗里那种境地:“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一场无中生有的绯闻,无端地把西林春抛到了生命的底层。一次失夫,一次受冤,她已万念俱灰,只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勉力完成“化作春泥更护花”的使命。渐渐地,西林春的心在清贫的生活中得到了超脱,能够安详地对待一切苦难,无大喜无大悲,只要心定气闲,繁华和清贫也就没有了多大的区别。这种心境全在她的一首诗里:
一番磨炼一重关,悟到无生心自闲。
探得真源何所论,繁枝乱叶尽须删。
这首诗表现了西林春当时的悲惨境遇。随着岁月的流逝,丁香花败了又开,她的心渐渐在惨痛和清贫中超脱了出来。
庭院清冷,尽失昨日的风采,篱前,菊花开,菊花残,悠然地舒展着寂寞。幽静、悠远的萧音,似远古吹来的风,袭来丝丝寒意,给静谧的夜带来如怨如诉的思绪,曲调柔肠,脉脉相思。西林春恍惚间又看到他立于黄昏中,似乎从未离去。许久,西林春回过神来,迷离的眼神,黯然地望着雨窗,惆怅、感伤、落寞紧紧地包裹着她,两行清泪悄然而下。
或许,相识只是天意,相恋情缘浅,相爱只十载,便天人两隔,从此遥不可及,成不了一生一世永远的形影不离。西林春只能把点点相思沉淀,用青丝绕琴弦轻吟浅唱,用血泪调墨,写下这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无怨无悔的字迹!
彩舆缓缓将迎妇
随着儿子长大成人,承袭了爵位,被逐的西林春终于回到了王府家中。西林春重回红雨轩,可谓波折。世事反复,她对此早已坦然自若。
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岁末,西林春第一子载钊大婚,她喜而有感,作诗以贺,“代君善后司婚嫁”是在告慰奕绘,“惟愿九泉加护佑”则是祈愿奕绘的护佑。
“国朝定制:王公子弟十八岁行冠礼。钊儿生于乙酉,本年元日受二品顶戴。”于是,十几天后,也就是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初一,载钊按定制受二品顶戴。正月初五是西林春的生日,这一日,载钊穿戴齐楚,珊瑚顶戴,绣金公服,新妇也身着斑彩衣,一同举杯,向母亲西林春献寿。
西林春喜而记之,“心香一瓣虔心祷”,唯愿早日含饴弄孙。到五年后,西林春的第二个儿子载初结婚的时候,西林春已有孙男孙女,是日再得一孙儿,可巧载初娶妇与载钊得子同在子时,西林春又喜而记之,“彩舆缓缓将迎妇,深院呱呱又抱孙”,“从来万事难逢巧,预兆绵绵瓜瓞蕃”。
载钊受封后的七月间,西林春返回太平湖府邸,重到天游阁。
此处蓬蒿乱掩,芍药凋败,唯几枝海棠寂寞地绽着红萼。昔日婢子能诵诗,僚属通音律,奕绘喜作“天游阁回环吟”,执手笑语“读书深喜同吾好”。那言笑晏晏的情景如阁中案上层层堆叠的尘土,俯拾不起,拂拭不去。何为天游?老庄之道,齐物我,一生死,超利害,“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心室虚空,则自然之道游其中。奕绘与西林春同读同修,向往闲云野鹤与道冥同的境界,“道在一心清净得,学从万卷会通来”,还留下了“全真装束古衣冠”的道装小像。如今室楣上“天游”二字仍可见,那同年同月来到尘世相知相爱的人却已不见,同来何事不同归啊?旧踪宛然,一梦经年。
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西林春四十六岁时,贝子载钧去世,载钊袭爵一等辅国将军,并授三等侍卫。
贝子载钧无子,只能以载钊的长子为嗣,在载钧亡故后一直到清帝逊位、清朝终结,奕绘一支的爵位悉数由西林春的子孙承继。
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西林春五十二岁,她再次离开太平湖府邸,这一次是彻底的离开。
这座府邸的变迁颇有历史。当年荣亲王永琪倍受乾隆宠爱,二十六岁即受封亲王爵位,是诸皇子中第一人,据代善六世孙爱新觉罗·昭梿的《啸亭杂录》记,永琪的荣亲王府“此园俱佳,园林亦佳”,也堪称诸王府中第一位。道光三十年,咸丰继位,一纸圣旨颁下,太平湖荣亲王府被赐予咸丰之弟醇亲王奕,西林春等由此搬离。王府随即改名醇亲王府。
醇亲王府在北京曾占据过三处地方,太平湖这座便是第一处。奕即光绪皇帝生父,因光绪在这座府邸出生,这里便成了所谓的“潜龙邸”,只能或升为宫殿空闲出来,或如雍正的雍王府升为雍和宫,改成庙宇供奉菩萨。故而慈禧太后另赐后海北沿一座府邸,是为第二处醇亲王府,并将太平湖府邸称为南府,后海府邸称为北府,以示区别。不料这北府又出皇帝,即宣统,因再度“潜龙”,且宣统生父第二代醇亲王载沣已是监国摄政王,于是隆裕太后降旨建造一座全新的府邸。在大兴土木之际,辛亥革命爆发,用溥仪的话说,“醇亲王府的三修府邸、两度‘潜龙’、一朝摄政的家世,就随着清朝的历史一起告终了”。据说荣亲王府(醇亲王南府)的风水极佳。据溥仪《我的前半生》所说,慈禧后期对醇亲王府颇为猜疑,因老醇亲王园寝上有棵异常高大的白果树,有人进言说“白”和“王”合起来就是个“皇”字,故而慈禧特意令人把白果树砍掉了。
醇亲王南府位于今北京西城区太平湖东里鲍家街,现为中央音乐学院,摇滚乐歌手汪峰曾组建过一个乐队叫“鲍家街43号”,即是以中央音乐学院的门牌号命名的。然则府内部分建筑已毁,时光变迁,无物常住,想要寻索西林春的遗踪亦不可得。
百年同作土馒头
咸丰七年(公元1857年),载钧卒,载钊长子溥楣为嗣子,袭镇国公。
“青春促促撩眼过,白发星星点鬓来。”西林春已是六十四岁的白发老妪,已然是镇国公府邸里的老太君了。
两年后,有曾孙毓乾出生。至此,西林春也是子孙成行,四世同堂,作为一个女人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但死亡与出生毗邻而居,一代人的出生总伴随着另一代人的死亡。就在同一年八月,西林春的第一个女儿和儿媳病故,两人相隔仅四天时间。相对于新生命所带来的喜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更为强烈。西林春几乎难以承受,苦挨到次年正月才勉强忍痛提笔,吟诗曰:“将就浮生近七旬,伤心忍泪度新春。”
《庄子·外物·天地》云:“寿则多辱。”周作人晚年常说这句话,甚至还为此刻了一枚闲章。巴金也说过:“长寿是一种惩罚。”这里的“辱”未必是侮辱,当是困辱,高寿之人因为生命历程之长必得承受造物主加之于人的更多困扰与痛苦。西林春的后半生,从奕绘之亡开始,就在不断地面对一次又一次残酷的死亡,包括故友、儿孙乃至曾孙的死亡,其“辱”老来尤甚。
西林春七十二岁这年,两个曾孙患痘症,半月间相继而殁。西林春悲伤至极:“七十二岁老人,情何以堪,心何以忍,能不痛哉!”
西林春七十四岁时,清明过杏树沟,看到八孙溥芬坟墓为秋雨所陷,西林春自云“最是伤心”。并为曾孙二周年忌日作诗:“老泪何曾有尽,日远竟不能忘。一日思儿数遍,愿儿享我杯浆。”
这是一个逐渐失去的过程,失去爱人,失去友朋,失去至亲骨肉,然后失去齿发,失去睡眠,失去眼睛耳朵,直到失去阳光空气、进入一片暗黑再无可失去的时候,自己遂成了别人的失去。
西林春的人生走到第七十七个年头,面临的状况是双目失明,加之咳嗽,常常夜不能寐。饱尝了人情冷暖的艰辛,在她的眼里,富贵荣华已如浮云。
西林春七十八岁时,她口授一阕词,记叙午睡短梦,流露出对生之依恋。此乃绝笔之作:
寻得夕阳小寺,梅花初放崖阿。一湾流水绕陂陀,细路斜通略彴。
好梦留连怕醒,偏教时刻无多。登山临水乐如何,好梦焉能长作。
—《西江月·光绪二年午日梦游夕阳寺》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十一月初三,七十九岁的西林春对孩子们说:“生同衾,死亦同穴。”然后,她合上疲惫的双眼,安静地睡去了。
西林春逝世后,得以与奕绘合葬于大南峪,总算能够长相厮守。两人果如当年南谷修道时,西林春的词中所说:“百年同作土馒头”。 那坟头的小花,翩然而舞的彩蝶,一页页泛黄的旧纸,都载满了一代才女绚烂坎坷的人生故事。但是,她不会知道,她的诗词将会在后世流芳,她的经历也被演绎成无数种版本。
她的故事扑朔迷离,并不仅仅是风花雪月。当年他们还曾经相约填词,吟咏奕绘购得的一支古玉笛,西林春作的是首小令《苍梧谣》:听,黄鹤楼中三两声。仙人去,天地有余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