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乡的岁月

契诃夫 作者:高永立 著


故乡的岁月

人类把历史看成战斗的连续,为什么呢,因为直至今天,他们还认为斗争是人生的主要东西。

——契诃夫

老板的儿子像学徒

1860年1月17日,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诞生于俄国南方亚速海沿岸的一个小镇塔干罗格。安东的爱称叫安托沙。

契诃夫的祖辈是农民。他的祖父——一个勤劳的农民,凭着勤俭积蓄了3500个卢布,他用这笔钱换得了一家8口人的自由。于是全家从佛索涅日省迁到了俄国南方。随后,祖父在塔干罗格附近的普拉托夫伯爵家做了田庄总管。

小镇上有一条平静、长满青草的小街,叫修道院街。在夹道的两排房子中间,有一所小小的两层楼房,门口有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

移民住宅——巴·叶·契诃夫

上面标示的名字是安东·契诃夫的父亲巴维尔·叶戈洛维奇·契诃夫。

安托沙就在这所房子里度过了他的童年。

在修道院街与集市街拐角处,有一个杂货铺,门口挂着牌子:

出售茶叶、砂糖、咖啡及其他食品杂货。

旁边还有一块牌子:

饮料就地畅饮或携回,随君任选。

这家店铺是安托沙的父亲开的,他也像安托沙的祖父一样勤劳,把辛辛苦苦挣下的钱一点点积攒下来,终于有了自己的门店。

安托沙的母亲欧尼·莫洛索娃是塔干罗格城里一个布商的女儿。婚后她改名为叶甫盖尼亚·雅科甫列芙娜。

安托沙还有4个同胞兄弟和一个妹妹,分别是亚历山大、尼古拉、伊凡、米舍尔和玛丽雅。安托沙排行第三。

一转眼安托沙9岁了,已经成为塔干罗格语法学校一年级的学生了。

这时,父亲巴维尔已经变成一个脾气暴躁、专横的人。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按照上帝的旨意行事,同上帝有着特殊关系,因而给家里规定了铁的纪律。只要他提高嗓门,他的妻子和儿女们就都吓得发抖。他一出现,每个人都感到自己可能有了什么过错。

哪怕他们无意中做错了一件小事,巴维尔也会怒不可遏,比画着双手骂个不停,接着便暴跳如雷,拳打脚踢,耳光像雨点一样落下。甚至他还会捋起衣袖,抡起皮鞭。

每次挨完打,安托沙还得忍着屁股的疼痛,去吻父亲那只狠狠教训过他的手。

其实,巴维尔对子女的这种惩罚并没有恶意,他也几乎从没有真正发怒,只是以自己的方式爱护孩子,认为严厉一些,对他们有好处。他的原则是:“小孩子要能吃苦,应该多受磨难。生活是不容易的,精神教育与棍棒是分不开的。只有责骂和痛打,才能使这些没有阅历的孩子铭记神圣的真理。”

他还对妻子说:“我就是这样被培养出来的。你看,这种办法对我不是很有成效吗?一个挨过打的抵得上两个没挨过打的。今天挨了打,日后他会感谢你的。”

巴维尔舍不得花更多钱,只雇了两个农民的孩子安德留什卡和加甫留什卡做学徒,他们是兄弟俩。另外,安托沙兄弟几个就成了铺子里打杂的。

安托沙从5岁就开始站柜台、应酬顾客、收款、打算盘……起先还觉得新鲜好玩,不久便成了负担。

安托沙兄弟几个每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会不会挨打?”

每天清晨5时,大哥亚历山大、二哥尼古拉便会喊:“安托沙,起床了,快点!要开门营业了。”

安托沙还没睡够呢,他打了个呵欠,想偎在被窝里再缓一会。

突然,一张大手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拽起来,随后,身上就挨了两脚。同时被大吼声惊醒:“快起来,懒虫!”

尤其是上了学之后,父亲仍然要安托沙在晚上和假日照顾店铺。这样,他一会要称干酪,一会又要斟石蜡油,根本没有时间专心读书,作业也只有尽力偷闲应付。

有一次,安托沙和一位要好的同学闲聊,他向好友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在家里时常挨揍吗?”

对方很爽快地说:“不,我在家从来没有挨过打。”

安托沙感到非常惊讶,认为他是撒谎。

从早至晚,安托沙盯着拉丁语法书,心里却在默默祈祷:但愿这一天能平平安安地过去。

晚上,他回到家正准备做作业。这时,随着一阵脚步声,巴维尔走了进来:“安托沙,我有事出去,你到店里去,不能出半点差错。”

安托沙顿时眼里含着眼泪,他小声请求:“店里太冷。我从学校出来一直在发抖。”

“不要紧,多穿点就不冷了!”

“我明天还有好多功课要看呢!”

“到店里去嘛,我每天在柜台里还能抽空读两章《圣诗》呢!你功课不好是因为自己偷懒、贪玩、不用心。快去吧,别磨蹭了!”

安托沙乖乖地放下笔,跟着父亲出门。

到了店铺,巴维尔吩咐安托沙站到柜台后面,自己在商店保护神的圣像前画了几次十字,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回头把门关上。

安托沙擦着眼泪和鼻涕,坐在肥皂箱上,打开拉丁语法书,开始做作业。

安德留什卡兄弟蹦跳着取暖,与进进出出的顾客们讨价还价。各种声音在低低的天花板下面回响着,吵得安托沙根本无法安心思考。

顾客有的到商店一边的一间小屋里喝伏特加酒。有些常客把这个堆满灰尘、不断散发出臭味的地方看成他们的俱乐部。他们每晚都攥着酒瓶谈天说地。

严寒漫长的冬夜慢慢深了,铺子里冷冷清清。安托沙伏在柜台上做功课。

当时,父亲催得急,安托沙没来得及加衣服,只穿着一件又瘦又小的棉制服和一双露出脚趾的皮套鞋。铺子里冷得像冰窖,他被冻得浑身发抖。

商店从早晨5时一直营业至晚上23时,而厕所搭在1000米外的一片空地上。安托沙起身去厕所,却迎面与一个流浪汉撞在一起,他大吃一惊,飞快地又跑了回来。

这时候店里没有顾客,两个小学徒冻得鼻子通红,两手乌青。他们缩着脖子,揣着手,不时地用一条腿磕打另一条腿,似乎这样可以暖和一点。

又过了一会,见没有人来,安德留什卡兄弟干脆缩在屋角的肥皂箱上,全身蜷成一团,像两只小猫一样打起盹来,不一会就鼾声大作了。

安托沙也把双手插进衣袖,脚趾蜷缩在长统靴里,想到明天课堂上得不到好分数,慢慢地感到忧虑和害怕,甚至变得麻木了。

最后,在门口望风的加甫留什卡闯进来喊:“你爸爸回来了!”

安托沙赶紧站了起来,努力瞪大了困倦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恐惧,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巴维尔走了进来,笨重的身躯,宽阔的肩膀,灰黑的胡须,浓密的眉毛,目光严厉地巡视了一下店铺,接着查看账本。

安托沙屏住呼吸,担心算错了账挨打……

“怎么样,卖了多少钱?”

“还行,爸爸,已经卖了两个卢布了。”

巴维尔检查完毕,脸色平和,看来没有差错,谢天谢地!

“爸爸,我可以走了吗?”

“去吧,可要好好做功课,不许淘气,不然的话……”

回到家里,安托沙已经筋疲力尽,都快被冻僵了,母亲赶快过来安慰他。

母亲经常为了孩子们的事挨巴维尔的粗暴对待。她连续生育了6个孩子,还要操持家务,简直不堪重负了。

安托沙记忆里,一直是她在厨房里忙碌,或驼着背坐在缝纫机前的身影。她抱怨孩子们穿得太费,长得太快,总是为6个孩子的吃饭穿衣操心。而丈夫却一直指责她不会操持家务。

安托沙没少挨打,鞭子抽的伤痕会慢慢痊愈,而心灵的创伤却永远不能愈合。不过后来他还是原谅了父亲,他认识到父亲身上的这些缺点,是由于当时生活艰难,在所难免。

苦中作乐热爱自然

巴维尔还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所以他把最好的时间都用于读《圣经》和做祈祷。但他去做礼拜,感兴趣的不是基督教义,而是那些神秘而优美的礼拜仪式、光辉夺目的烫金圣像、闪闪发光的祭袍、旋律悦耳的赞美歌以及跪拜、画十字和燃香的芬芳。

其实,巴维尔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热情奔放,很有才华,喜欢热闹场面。他小时候在村里的教堂做礼拜时唱过圣诗,于是爱好上了鼓乐,他虽然没有上过学,但通过自修学会拉小提琴和手风琴,还酷爱绘画,对圣像画艺术很有些研究。

他决心把自己音乐、绘画的天赋都传给自己的孩子。

每逢大的节日,不管严寒风雪,不管道路泥泞,三更半夜他都要把孩子一个个地从热被窝里拉起来,到教堂去做早弥撒。

由于东正教堂里没有座位,孩子们得连续站几个小时,礼拜仪式的庄严气氛使他们目瞪口呆。

巴维尔还要求每一个孩子学会一套手艺。每天傍晚,他总是要和二儿子尼古拉表演几段小提琴二重奏,让女儿玛丽雅钢琴伴奏。

而他却命令安托沙说:“老三,你学做一名裁缝好了。”

安托沙听了心中暗暗叫苦,但他敢怒不敢言。他心里一急,竟干咳起来,直觉胸中一热,涌出了一口血。

巴维尔尤其喜欢庄严肃穆的宗教歌曲。当了店老板之后,他最大的嗜好就是到教堂唱诗,后来还亲自组织了一个教堂唱诗班,他当领唱人。

巴维尔努力想把自己的唱诗班办成全城首屈一指的,他从铁匠中物色了十多名有些功底的人,他们都身强力壮、声音洪亮、热情很高,而且异常虔诚。他们白天抡着大锤干活,晚上聚集在巴维尔的店里练唱。

巴维尔的唱诗班走遍塔干罗格的各个教堂,义务唱诗,不取分文。虽然他们的歌喉让人不敢恭维,但是各教堂的神甫们都十分欢迎这个不用花钱的唱诗班。

铁匠们唱的都是低音,所以班子里缺少一个清脆的童声唱中音和最高音部。那个唯一的小伙子只好用刺耳的假嗓子唱最高音部,人们听了都挖苦说:“这不是唱诗,还是打铁的声音。”

巴维尔出于自尊心,为健全自己的唱诗班,果断地强迫自己的3个儿子全部参加唱诗班的高音部和中音部。亚历山大和尼古拉担任第一和第二女高音角色,安托沙担任次女低音角色。

孩子们虽然对唱诗不感兴趣,但父命是不敢违的。每天规定练唱的时间,晚上22时,全体成员准时集合,一直唱至深夜24时。

安托沙是里面最小的,他刚上中学,体质又弱。而且每天放学都有做不完的作业,经常还要去店里值班,晚上练习合唱的时候,眼睛早就睁不开了。

巴维尔作为父亲,是要让孩子们从小养成刻苦耐劳的习惯和尽义务、负责任、守纪律的良好精神,成为真正有教养的人。尽管家庭不富裕,但也要让他们上学、学外语、学画画、唱歌……

因此,安托沙兄妹几个不仅多才多艺,而且刚刚十多岁时就能说一口流利、标准的法语了。同时,安托沙的母亲叶甫盖尼亚也喜欢文艺,她出身商家,读过书,年轻时还写点小故事之类的东西。

听母亲讲故事是安托沙兄妹幼年时代最大的乐事。母亲小说中那生动的人物形象,故事中那曲折的情节,旅程中那真实的细节,把孩子们的心都紧紧地抓住了。

母亲性格温柔,心地善良,她讲的故事中,也都突出表现心地善良的小人物,他们无权无势,但是自尊自强。

学校和家庭、店铺的气氛如此令安托沙兄妹感到苦闷和恐怖,但是,他们并没有陷入痛苦中无法自拔,而是自己想办法开心,用玩笑逗乐,用恶作剧去缓解、改变这种郁闷、窒息的气氛。

塔干罗格的夏天干热难熬。兄弟几个从早至晚光着膀子,夜间在院子里支个棚子睡觉。安托沙睡在他自己亲手栽种的葡萄架的绿荫之下,自封是“无花果下的约伯”。他还在葡萄架下写诗、编故事。

天气热得受不了时,兄弟们几乎天天到海滨游泳。他们最常去的地方叫沐浴坡,那里海岸平缓,从岸边至少要走出1500米,海水才齐脖子深。

他们邀上一大群孩子们一泡就是几个小时,安托沙还每次都带上他那两只心爱的黑狗。

他们也常去海湾捕鱼,不但带着渔具,还要带上一口大锅,捉到鱼后就地煮熟,美美地吃一顿。有一次,他们捉了365条鱼,这下他们可乐坏了。安托沙还说:“一天吃一条,正好可以吃一年。”

他们除了捕鱼,还在岸边观看来往的船只,有时也下海游泳,并抓住船的缆绳和锚链。有一次,安托沙的额头碰到了海底的尖石,从此左边留下了一记终生不掉的伤疤。

傍晚,他们从海湾回家,沿途捡拾着过路的大车上掉下来的榛子、核桃等,等他们回到家里时,肚子也吃饱了,而且口袋也装得满满的。

安托沙还从图书馆里找来好多滑稽故事,在同学面前大声诵读,读得绘声绘色,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而他却若无其事,故作严肃。

他还经常模仿老师或同学的神态举止、说话腔调,同学们乐得眼泪都出来了,有的抱着椅子不敢动,怕一动就乐得摔下去。

安托沙的即兴表演不仅在课堂上,在家里也时有展示。就连成天阴沉着脸的巴维尔,也有时在吃饭后忍不住会提议说:“老三,来,给我们大家表演一个吧!”

安托沙故意装作苦苦思索:“演个什么呢?这可是个难题。”

巴维尔着急地说:“什么都行,随便来一个让大家乐乐。”

安托沙沉思着说:“那就来一个老夫子念白吧!”

全家人马上哄然叫好,并热烈地为他鼓掌。

安托沙站在“观众”们面前,他郑重地整了整衣领,又咳嗽了两声,然后就模仿着老夫子的动作,高声地朗诵起一段文章来。

大家都被逗得前仰后合,互相推搡着。

母亲不停地拿围裙擦着欢喜的眼泪。父亲则高兴地赞叹道:“真有你的,老三,你不愧是我的儿子,是块当演员的好材料。”

还有一次,他扮演一位蹩脚的牙医,让大哥演患者,他十分缓慢而笨拙的动作和丰富的表情,把“观众”们逗得哄堂大笑。

安托沙还喜欢即兴表演各种议会上的官员们。有一次,他扮演“沙皇日”在大教堂里主持庆贺典礼的市长。他那惟妙惟肖的表演,形象地表演出了一个扬扬得意、妄自尊大的人物。

安托沙还很爱给兄弟们起外号,他管二哥尼古拉叫“斜眼”,管大哥亚里山大叫“歪鼻”,而叫四弟伊凡为“狮子头小狗”。

爱上戏剧表演

1873年暑假,叶甫盖尼亚带着6个孩子去探望住在乡下的祖父和祖母。那里离塔干罗格大约100千米,这次愉快的草原之行,使孩子们终生难忘。

他们租了农民的一辆结实的四轮大马车。父亲巴维尔由于要留在家里照看店铺不能一起去,他虽然表现得很遗憾,但孩子们却都在心里喊着:“太好了!”

临上路时,巴维尔不停地嘱咐大家。而大家一边口头应付着,一边和妈妈挤上了马车。

大车缓缓前行,一路颠簸着,6个孩子和母亲在车里相互碰撞着,互相取笑着,高兴极了。

大车“吱吱嘎嘎”地行驶着,后面扬起了阵阵灰尘,烈日下,一望无际的平原就像海洋,在微风吹拂之下,翻起层层波浪。

每到一处,大家就下车休息。他们在路边野餐,到池塘游泳,在草垛上打滚,在客栈里或露天围着篝火过夜。安托沙裹着大衣,凝视着火焰和万里无云的天空,呼吸着野草和烟熏的清香,尽情地享受夜色的宁静,心中无比兴奋、快乐。

两天之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祖父家。祖父领着他们在大花园里奔跑、爬树,或到河里游泳。而且,他们还多次跟着祖父到田间收割庄稼。

秋天回来之后,安托沙生命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第一次去剧场看了戏剧。

景色秀丽的塔干罗格自古以来就负有“音乐之城”的美名。这里民歌尤为盛行,因为当地居民大多是能歌善舞的乌克兰人。而且它又是个与外国通商的港口,有许多意大利和希腊的商人。意大利的剧团经常来演出一些著名的歌剧,如《塞维勒的理发师》、《茶花女》等。

安托沙虽然无数次经过彼德罗夫斯卡亚大街上的剧院门口,但还从来没进过里面看过戏剧。因为当时学校有规定:中学生未经校长的批准,不准进剧院看戏。

第一次看戏,当帷幕拉开时,安托沙简直惊呆了!

当时台上演的是奥芬巴赫的俄罗斯轻歌剧《美丽的叶莲娜》。

安托沙深深被舞台上的布景、灯光和演员的服饰吸引住了:硬纸板做成的大理石圆柱,蓝色的幕布展现出浩渺的天空;折射在天幕上的灯光变幻出美丽的彩霞;演员穿的服装让人眼花缭乱……

这出歌剧使他非常兴奋和激动。在回家的路上,剧中的情节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回到家以后,他就欣赏起歌剧里的各个角色来。

从此,他抛弃了童年时的游戏,也忘记了去捕鱼、到墓地里玩耍,再也离开不戏剧,离不开剧场了。他完全沉醉于戏剧的激情之中。

而且他还发现,来看戏的都是一些有钱有势的显赫人物,他在心里说:“呀,这么多的人都来看戏,都为一名演员喝彩,做演员可真了不起,将来我呀……”

一回到家里,按捺不住的安托沙就与具有喜剧才能的兄弟妹妹组建了自己的剧团,他们在亲戚、朋友和邻居们这些热心观众面前演出。他亲自参加演出的第一个戏就是《钦差大臣》。

那天,他和两个哥哥很早就把杂货铺隔壁放木柴的小屋打扫干净,用木板铺垫成舞台,拉一根绳,上面搭上被单当帷幕。而且这次,父亲还破例允许他们多点了几根蜡烛。

“观众”们都赶来了,演出正式开始。

安托沙扮演戏中的省长角色,他挺着僵硬的脖子,穿上带着锃亮铜纽扣的节日制服,腰上挎着一把马刀,为了增加风度和派头,还用坐垫在衣服里把肚皮垫得鼓起来,胸前挂满了纸板做成的勋章。

他瞪圆了眼睛,鼓着嘴,鼻音很重地说:“嗯,我是谁?你不知道,我就是本省的省长,记住了?”他演得滑稽极了,使“观众”笑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他更出色地在戈里高里耶夫的《马车夫和一个骑兵军官的恶作剧》中扮演了一个饶舌的老太婆。只要他一登台,“观众”就止不住大笑,因为他总能把角色表演得惟妙惟肖。

有一天,安托沙说:“咱们应该有个固定的剧院来演现代戏,老在柴屋里可不是办法。”

大家也深有同感:“是啊,是啊!”

后来,安托沙的好朋友安德烈·德罗希表示:“我们家的房子很宽敞,可以到我家去演。”

他们和安德烈的父母一商量,这对善良和富裕的布尔乔亚夫妇立刻就同意了。

安德烈把他们领到一个大客厅:“怎么样?够不够大?隔壁的房间可以供演员化装和放服装道具。”

兄妹6人绕着大厅走着,比画着。二哥尼古拉高兴地说:“这回可好了,咱们有真正的剧院喽!”

后来,安德烈的母亲又热心地向他们说:“孩子们,你们看看走廊落地窗的那个大布帘能不能用上?”

大家到走廊一看,那是一块彩色的上面饰有展翅欲飞的巨鸟的布帘。拿来一试,正好把大厅隔成两半,前面是舞台,另一边是放着椅子的观众席。

在一个小孩专用的壁橱里放满了服装、道具、化妆盒、假发。不久他们的戏就一出出在这里上演了。他们的精彩表演,每次都获得成功,“观众”席上挤得满满的。

后来,安托沙受到成功的启发和鼓舞,还自己动笔在练习本上为自己的“剧院”创作短剧。

他写的第一个剧本叫《孤儿》,表现不懈追求和反抗精神。后来还创作了一系列喜剧题材的如《棋逢对手》、《一个剃了胡子的佩枪的秘书》、《难怪鸡叫了》等。

他的剧本不仅供家庭剧团演出,也供给同学业余演出,于是他又大胆创作短剧来嘲笑有些同学的怪癖。不过演过后就毁掉了。

尝试文学创作

巴维尔的杂货铺经营一直不见红火,他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就决定让儿子们离开杂货店,去接受教育。

1867年,安托沙和哥哥尼古拉先是去了一所希腊教会,因为巴维尔觉得,既然希腊富商控制着塔干罗格,就应该参与他们的活动。其实妻子是希望把孩子送进俄语学校学习的,但巴维尔没有听从妻子的建议。

弟兄俩在希腊教会学校里过得很不开心,也没有学到多少东西。直至1868年8月23日,安托沙才按照母亲的心愿,穿着海军蓝、金属纽扣的制服去了塔干罗格俄语语法学校的预备班学习。学制8年,学生们被列入彼得大帝在一个半世纪前创立的著名的14级“学籍表”的最后一级,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直接进入大学。

安托沙在那里读到四年级时,在创作自己“剧院”剧本的同时,也在尝试最初的文学创作。

当时,高年级的学生编辑出了一类叫《小星》的手抄本刊物,安托沙便很大胆地投去稿件。

编辑同学见了这个小同学的来稿后,惊喜地对同伴们说:“大家看哪,这个小同学写得真不错呢!”

大家看了以后也纷纷表示:“嗯,确实有点才气。”于是,安托沙的稿子被登在《小星》的显眼位置上,而且时时接到刊物向他的约稿。

在语法学校的所有老师中,神学教员波克罗夫斯基是最受学生们爱戴和尊敬的。这位教员性格开朗,风趣幽默,和学生们亲密融洽。

波克罗夫斯基在教学中反对烦琐的哲学,在教学方法上非常有独创精神,安托沙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

波克罗夫斯基酷爱文学,他在课堂上经常就哲学、历史和文学问题发表议论,大谈普希金、莱蒙托夫、歌德、莎士比亚……

波克罗夫斯基按希腊文把安托沙的“契诃夫”读为“契洪特”,当他发现安托沙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天才时,就建议他去阅读莫里哀、斯韦夫特、谢德林等大师的著作。

有了这样一位引路人,安托沙也尝试着开始写小品和诗歌。他曾经写过一首诗,诗中对季雅科诺夫进行了辛辣的嘲笑和讽刺,表达了对现实社会统治的压迫和反抗。这首诗在学校里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同学们开始争相传阅他的作品。

随着作品数量的增多,安托沙又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与其向他们投稿,还不如自己办个刊物什么的好。”于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主办了一份以《口吃的人》命名的幽默报纸。

在自己创办的报纸上,安托沙终于可以自由驰骋于笔端,他以其独到的笔触,满怀激情地把身边熟悉的一些典型现象和事件刊登出来,呈现在读者面前。

安托沙没事的时候就到城里四处闲逛。他对一切都是那么感兴趣:一只翘着尾巴游荡的狗;一家人在棺材后面痛哭的出殡行列;装卸工人的争吵;酒醉人的痛哭;怀抱婴孩的乞讨妇女;吆三喝四的店铺老板,等,这一切都是他一天中值得回味的事情。

当夜色降临,人们都已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喜欢躺在床上,独自遐想。他的思绪就如同回到了街上,眼前出现见过的一个个面孔,一个个表情。

他还常去公墓,辨认墓碑上的碑文,思考在这里安息的数百个陌生的人,生前有着怎样的人生,怎样的命运。

他把一切生活中的所见所感全都写在了文章里,在文章中他观点鲜明,却不失讽刺和幽默的风格。

《口吃的人》不仅在学校里大受欢迎,而且还传到了校外,整个塔干罗格城的人都知道了巴维尔家的老三办了一份幽默的娱乐报纸。

1875年,契诃夫一家迁入了新居,新屋子是巴维尔在安托沙的祖父留给他的一块地皮上建造起来的,位于康托尔斯卡亚大街。

为了把房子盖得像样些,尽管巴维尔事先已经精打细算了,但还是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而且他还向地方信贷互助社借了500卢布。为了还钱,他们把一部分房子租给了商业法庭的一个小职员加布里埃尔·帕尔芬季耶维奇·谢利瓦诺夫。

6月的一天,安托沙应邀去谢利瓦诺夫的兄弟家度假。那一天,天气炎热,走在路上,身上脸上都是热汗。安托沙实在受不了这鬼天气,他在烈日下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游起泳来。

由于河水冷凉,加上在驿站整夜都没有睡好,安托沙得了急性腹膜炎,被送回了塔干罗格。这个病为他留下了一生都折磨着他的痔疮。

他在语法学校校医斯特兰夫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慢慢痊愈了。从此,安托沙发誓将来要做一名医生,来减轻更多病人的痛苦。

这年7月,19岁的亚历山大由于无法忍受父亲的独断专横,在与父亲吵翻后,只身一人去语法学校校长家里当上了家庭老师。

巴维尔知道后冲冠大怒,他写信对亚历山大进行斥责:

我很遗憾,你这么早就忘记了你的父母,我们可真是一心扑在你身上啊!为了养育你,我们不惜钱财,不顾身体。今后,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把你的性格改一改!对我们尊重一些,你自己也要懂得自爱。

亚历山大早就听厌了父亲的这些训斥,当他出色地通过了毕业考试后,没有征求父母意见,毅然去莫斯科大学读了数学系。

与大哥一样,17岁的尼古拉中学还未上完,也决定跟哥哥一起去莫斯科,1875年8月,他考进了莫斯科美术建筑专科学校。

巴维尔对两个逆子的大胆出走束手无策。

安托沙非常想念两个哥哥,经常与他们通信,诉说他们走后,父亲的严酷专制都强加在他一个人身上。并把《口吃的人》寄给两个哥哥。但是,亚历山大对《口吃的人》评价得一无是处,百般挑剔,他9月份给父母写信说:

请告诉《口吃的人》的作者,他的报纸不再像以前那样令人感兴趣了,它缺乏趣味。

安托沙的创作热情受到了严重挫伤。

家业破产独守故乡

巴维尔虽然也竭尽全力,很精心地料理着店铺,但是收入却越来越少,甚至连盖房欠款的利息都付不起了。他不得不写信向莫斯科的亚历山大诉苦:

赚的钱一天比一天少,我忧心忡忡,失去了勇气,你妈妈和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唉,老老实实地赚钱是多么难呀!

而亚历山大回信却说,他们兄弟俩在莫斯科更可怜,穿着破旧的衣服,天天饿着肚子。

后来,巴维尔交不起孩子们的学费,只好让他们待在家里。10月10日,叶甫盖尼亚写信给两个儿子说:

安托沙和伊凡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去上学了,学校要我们交钱,我们无法交付,昨天你爸爸去学校找校长谈了,他们同意伊凡可以不交学费,但是安托沙仍要留在家里,为了他和玛丽雅,我们必须交42卢布才行。我真的十分忧伤。

就在两个哥哥去莫斯科求学的第二年4月份,小杂货店在巴维尔的不善经营下,终于破产了。

巴维尔担心由于债务问题无法解决而被关进监狱,于是就想起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1876年4月3日,他瞒着家人,一个人偷偷地坐上了逃往莫斯科的火车。

逃亡的路显得那么漫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每分每秒,恨不得赶紧逃离这一切。

在车上,巴维尔极力地躲避着人们的视线,生怕被别人一眼就认出来,就好像人人都认识他似的。然而,最让他担心的还不只这些。

早些年的时候,他对待儿子的态度非常蛮横,时常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两个大儿子。现在,他落到这种地步,儿子会怎么对待这个已经年过半百、胡子花白而一事无成的父亲呢?

父亲出走以后,放高利贷的人几乎天天上门逼债,留在塔干罗格的孩子中,也只有安托沙能够帮助和安慰母亲。

母亲迫于无奈,只好开口向朋友们求救。但此时境况已经与以往不同了,他们一个个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连个人影儿都见不到。就连安托沙的亲叔叔也婉言回绝,推说手头拮据,掏不出一分钱来帮助他们。

就在这时,新屋的房客谢利瓦诺夫趁机用一种欺骗的手段,只用了500卢布就获得了契诃夫家的房产权。

房客所给的价钱,还不到房价的1/3。从此,在契诃夫家的大门上,钉上了一块写着别人姓名的铜牌。

家具也不得不拍卖了,于是叶甫盖尼亚只好在7月23日带着伊凡和玛丽去了莫斯科,只剩下安托沙还留在塔干罗格完成中学学业。

安托沙沦落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谢利瓦诺夫——房子的新主人——出于过去的交情,只给安托沙留了一个角落居住。

为了支付自己的食宿费用,安托沙不得不给房主那个侄子皮埃尔·克拉夫佐夫当补习老师。

安托沙本来想拒绝这个掠夺了父母财产的人,但为了能完满地完成学业,他也只好接受条件,面对现实。

他很清楚目前的处境,只有自食其力,才能继续生活和学习。他想,等3年后拿到了文凭,就可以去莫斯科上大学了。这年,他还不到17岁。

他总算获得了向往已久的自由。然而,在这里,他再也看不见母亲的慈爱容颜,再也听不到兄弟们的欢声笑语,他又感到无限的寂寞和惆怅。

他在自己寄居的角落里,留下了一些值得回忆的东西:功课表、一个没了头的洋娃娃,还有墙上写着的歪歪斜斜的“尼古拉是傻瓜”……

追求已久的自由生活总算开始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屈辱和贫穷。安托沙不但要过着赤贫的生活,还要饱受着人们对他父亲破产和出逃的嘲笑与指责。

但是,任何困难都压不垮他。他下定决心,独立谋生,打工糊口,保持着自己做人的尊严。他很能吃苦,也勇于承担责任,能为朋友牺牲自己的一切。他靠做家教维持自己的生活和学业,每个月可以挣到3卢布。

但是,为了这3个卢布,他必须步行许多路到城郊的家教馆去。秋天,郊外的路泥泞不堪,安托沙连一双厚鞋都没有。于是,他只好用破布包着脚去讲课。硬草根和尖利的石块经常把他的双脚扎破,流出血来。泥水的浸泡,更让人疼痛难忍。

但年幼而坚强的安托沙对这一切都默默地承受着,家教馆的家长和学生们都为他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而感动,就连谢利瓦诺夫也不得不尊重他,逐渐以平等的态度来对待他了。

因为谢利瓦诺夫在面对安托沙的时候,良心上总有些过意不去。这个不到17岁的年轻人沉静平和,谦恭有礼,态度直率,使他每当面对这个少年时,总也骄傲不起来。

安托沙一边读书、打工,一边抽时间到图书馆里去阅读更多的经典:比彻尔·斯托夫、叔本华、洪保德、雨果、塞万提斯、冈察洛夫、屠格涅夫、别林斯基……现在,他有更多的自由去思考,自身的文学修养也提升很快。

在这段艰苦孤独的岁月中,安托沙尤其对叔本华的哲学领悟最深,他用叔本华的话来激励自己:“是的,人不能低声下气地活着,要有骨气与尊严。”

而他从塔干罗格写给家人的信,全是一些开玩笑的话,这让母亲感到十分恼火。

1876年11月25日,叶甫盖尼亚在给安托沙的信中责怪说:

我们收到你寄来的两封信,全是玩笑和文字游戏……

她不理解,其实这种幽默正是一个人在最倒霉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坚强和自重。

安托沙不但要靠自己的劳动来维持生活、交纳学费,而且还得帮助陷于困境的家庭。

叶甫盖尼亚在离开塔干罗格的头一天晚上,曾嘱咐安托沙在她走后卖掉家中仅有的几件东西,把变卖的钱寄到莫斯科去,并且要求他再添上一点自己挣的钱补贴家用。

在迟迟没有接到安托沙寄来的钱时,母亲写信催促说:

那些天,我们家只剩下4个卢布用来吃饭和买灯油。我们等着你寄钱来,日子太难过了。也许你不相信我们所说的情况,玛丽雅没有皮袄,我没有毛皮鞋,我们只好待在家里,我也没有缝纫机做活挣钱。我们睡在冰冷屋子里的地板上。

明天是26号了,不管从哪儿借,也要交付13个卢布的房租,否则房东就要撵我们了。真是烦死人了。快点来信,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点把钱寄来吧!别让我愁死了……

同时,大哥亚历山大也来信说:

我们的生意很不景气,父亲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人也衰老了;母亲像支残烛,一天天熄灭下去,妹妹卧病在床……我们把老本吃光了。没有别的事,全是老问题,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去典押了……

当安托沙读完这些信,他的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真是心如刀绞。

他立刻卖掉了家里留下的所有家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钱寄给父母。他又到处去给人家补习功课,想尽快多挣些钱来寄到莫斯科的家里。

支撑家庭危机

1877年复活节假期,安托沙收到了亚历山大寄来的一张去莫斯科的火车票,于是马上到莫斯科去探望家人。

莫斯科是多么美丽而文明啊,安托沙心中一直对它无限向往。但是,他们一家的生活却很惨。

一家人租住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而且是一间比街面更低的又小又暗、又潮又冷的半地下室。从小小的像通气孔的窗口望出去,看不到阳光和天空,只能看到大街上来往行人的腿脚和路面上飘来飞去的纸屑灰尘……

安托沙感到无比压抑,然而家里的状况则更让他伤心:父亲仍然失业,整天烦躁,脾气更坏了;母亲仅仅半年多就有了白发,脸上多了许多皱纹;14岁的妹妹玛丽雅无钱上学,待在家里打理家务;还不到12岁的小弟米舍尔穿着单薄的衣服在莫斯科的冰天雪地里生活而奔波;两个哥哥在外面教点书,替别人抄抄写写,合伙出点小画报挣点钱。但是,他们经常在外面喝得大醉,回到家里就和父亲争吵,而对家里的困难则不闻不问。

莫斯科之行,使安托沙心里更焦急和难过。他回到塔干罗格后,更是努力四处给人补课。

安托沙很穷,但当他知道有一个同学比他的生活还苦的时候,便主动提出两人轮流去教学馆,平分一个月3卢布的所得。

房东的侄子皮埃尔是安托沙的学生,对他很好,皮埃尔的父亲是顿河流域的地主,每年暑假皮埃尔都邀请安托沙到自己家的庄园度夏。安托沙在那里学会了打枪、狩猎和骑马。而且,在那里他还看到了开挖煤矿和修建铁路,听到了吊桶落在矿井的声音和火车的“隆隆”声响,并且还亲眼看到过货车车厢与火车头脱钩溜下坡去的场面。

中学的最后3年,安托沙生活中的主要内容就是读书,他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广泛涉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著作,甚至向大哥索取大学的理科教材。

在思想的迅速成长时期,安托沙更醉心于音乐和戏剧,经常到市立公园听免费露天音乐会。安托沙往往在树影花丛下欣赏一支支世界名曲。

在独立生活的3年中,安托沙写了不少习作,登在学校的杂志上,他还把这些作品寄给两个哥哥,征求他们的意见。

安托沙从不抱怨,他认为自己前进的道路上铺满了玫瑰,他不仅坚持自我教育,而且也特别注意关心教育自己的兄弟和妹妹,从思想上去教育开导家人,使他们成为独立自主的人。

1879年4月,给14岁的小弟米舍尔写了一封信,可谓用心良苦、语重心长:

亲爱的弟弟米舍尔:

正当我心情十分沮丧,倚在大门口打呵欠时,接到了你的信。从这一点你可以想象这封信是多么受欢迎,它来得太及时了!你的字写得很好,而且全篇信里也找不出一个语法错误。

但是,你的信有一点我很不喜欢。你为什么把自己说成是“微不足道的渺小的兄弟”呢?你知道吗,应该在什么地方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呢?在上帝面前,在智慧、美和大自然的面前,可能是渺小的,但不是在人的面前。在人的面前,你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尊严。你是诚实的人,难道不是吗?

因此,你要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诚实的人。要记住,一个诚实的人从来就不是一个渺小的人。别把谦逊和自卑混为一谈。

你在看书,这很好啊!保持这种良好的习惯吧,日久天长,你就知道这个习惯的作用了。

你读读下面几本书吧:《堂吉诃德》,好小说,人们几乎把他和莎士比亚并列。如果我的兄弟们还没有看《堂吉诃德》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那我一定要劝他们读读。如果你想读一本生动有趣的游记,那就去读冈察洛夫的《巴拉达号战舰》吧……

后来,安托沙在寄给大哥亚历山大和二哥尼古拉的一封信中,强调必须克服自己小市民的自卑感。因为他知道,从祖父那辈到父亲这种状况,都难免会加深兄弟们心中的自卑感。而他要努力彻底消除他们兄弟们身上的这种习性:

必须克服小市民的习性,必须有意志力,必须为此日以继夜地劳动,不断地读书和钻研,才能把自己身上的奴性挤出去,一点一滴地挤出去。

我们的周围是一个十分阴险狠毒的世界,在这种生活环境中,不尊重自己,奴性十足,忍气吞声的人,生活是多么糟糕和无聊!

安托沙怀念母亲,在给母亲的信中,总讲一些好听的笑话,想以此尽量使老人振作起来,减轻点精神压力。

而作为一位慈爱的母亲,叶甫盖尼亚除了对儿子寄予希望的轻责之外,更多的还是表达对身在故乡、孤苦伶仃的儿子安托沙的深切担心与想念之情:

你快来吧,我每时每刻都祈求上帝让你早点来。你赶快中学毕业到莫斯科来吧,我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而且一定要进医学系。我再说一句,安托沙,如果你真的热爱劳动,莫斯科是永远不愁找不到工作的。

我总觉得只要你一来,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了。

巴维尔却和妻子不一样,他已经对几个儿子完全失望了,说:“安托沙来了也会和他两个哥哥一样,成天只知道出去游荡,一点正经事也不干。”

叶甫盖尼亚坚信安托沙是个好孩子,她大声反驳丈夫说:“安托沙和亚历山大、尼古拉不一样,他不会出去乱窜,他爱劳动!只要劳动,在莫斯科就能挣到钱!”

接到母亲的信后,安托沙深深地感到了自己对家庭的责任和义务。

1879年夏天,他以优异的成绩中学毕业。但是毕业后,他却没有急着马上就去莫斯科。而是在塔干罗格城四处奔了一个夏天,请求市政府能够给他发放十分难得的奖学金。

这种奖学金每年只有一个名额,它是由塔干罗格市特殊设立的,由塔干罗格市参议会发放给在中学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将继续在高等学校求学的塔干罗格市的学生,每个月25卢布。

安托沙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终于以优异的成绩,并加上诚恳的态度和不卑不亢的人格力量,获得了渴望中的奖学金。

而且在开学前,他一次性从参议会领到了过去4个月的100卢布奖学金!

8月6日,安托沙怀着激动和快乐的心情,与两个同学踏上了开往莫斯科的火车。一声长鸣,火车载着安托沙的希望和梦想,风驰电掣地向西驶去。

在市政府签发的正式迁移许可证上,像所有俄国人在更换居留地时所作的那样,他填写了如下各项:

年龄:19岁;头发和眉毛:浅栗色;眼珠:栗色;鼻子、口、颏:无异像;脸型:略长,浅肤色;特征:发下前额有一伤疤。

安托沙把头贴在车窗上,百感交集地望着不断远去的塔干罗格,心里默默地念着:“再见了,塔干罗格!再见了,少年时代的伙伴!再见了,我的故乡!”

下车后,安托沙让两个同伴过两天来找他,自己辗转来到了他的家人挤住的地下室。当他到了家门口下车时,正好迎面碰上弟弟米舍尔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这孩子起先没认出他来:哥哥变化太大了,两年中,一个胖乎乎的少年一下变成了一个细高个的大人,面目清秀,但两颊苍白。穿着一套不合身的破旧服装,戴着一顶太小的圆帽,留着长发,嘴唇上蓄着一撮稀疏的胡须。有点像和善的、目光深邃的基督教徒。

“基督”用圆润的嗓音低声问:“你好吗?米舍尔·巴甫洛维奇!”

只到这时,米舍尔才意识到哥哥站在了自己面前,他兴奋地叫了起来:“安托沙来了!”然后急忙跑回屋里。

全家欣喜若狂,一起扑向安托沙,拥抱、喊叫。母亲在圣像前画了十字,叫米舍尔去给父亲发电报。父亲很快就回来了。

但是,安托沙一进入那窄小的房屋空间,与家人团聚的欢乐顿时化为乌有。

而且,安托沙也了解到了家里的真实情况:父亲年老体弱,最近刚刚找到一份为纺织厂看仓库的活,一个月30卢布,食宿用掉后就剩不下什么了;亚历山大在外面独自闯荡,时好时坏,本来他不缺少才华和学问,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机遇展示,从而心灰意懒,借酒浇愁,还学会了撒谎;尼古拉绘画、音乐上很有天赋,但是性情懒惰,体弱多病,而且染上了抽烟酗酒的毛病;伊凡与哥哥们相反,打算当个小学教员,他沉默寡言,勤奋好学,老成持重;米舍尔和妹妹都由于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在家……整个家一盘散沙,没有一个主心骨,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勤奋向上的朝气。

安托沙下定决心:我决不仿效亚历山大,为了个人而置全家的苦难于不顾。我要把这个家支撑起来,拯救我的家庭!

他首先想到:先把父母都接到家里来,他们年纪都大了,不能在外面再干繁重的工作,应该过安稳的日子了;然后给弟弟妹妹交上学费,让他们尽快恢复学业;对两个哥哥,能帮多大忙就帮多大忙,尽力去发挥他们的才能,使他们重燃生活的希望……

一个月后,安托沙用他的奖学金在莫斯科的科波格伊斯基大街租了一栋有5个房间的楼房。这里宽敞明亮,还带有长满树木的花园,阳台前是一大片草坪。

叶甫盖尼亚喃喃自语道:“我早就说过,安托沙一来,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安托沙的到来,不仅仅是带来了100卢布的奖学金和两个寄宿学生每个月60卢布的房租,给家里增添了一些收入,更重要的是他给全家带来了欢乐和力量。

安托沙勇敢沉着地挑起了一家之主的重担。父亲一开始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失落和生气,但后来只好默认了。但安托沙依然尊重父亲。

安托沙深信说服胜于威胁,他要以自己的行动为大家作出表率。他宣布,一周里他负责一天家务,其他几天由弟妹们轮流负责。对年幼的米舍尔,安托沙则温和地规劝他应该穿着整齐,不要说谎,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公正无私。

渐渐地,安托沙那平静态度所蕴藏的权威征服了所有的人,兄弟们都敬重他,连专横、顽固的老巴维尔也不得不承认,安托沙实际已是一家之长了。

每当家中遇到问题时,大家会异口同声地问:“安托沙怎么说?”“安托沙怎么想的?”

米舍尔常常说:“如果安托沙没有及时从塔干罗格来莫斯科,谁知道我们家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全家以安托沙为中心,休戚与共。”

这样,几周之内,情况就改观了。一直在家中无所事事的米舍尔和玛丽雅分别进入了语法学校和拉伊耶夫斯基女子学校学习。伊凡也为当小教员而刻苦读书。安托沙本人则去莫斯科大学报考医学系一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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