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国的恋歌:从《诗经》到李商隐 作者:(日)川合康三


来到这里的各位中,有不少喜欢汉诗的人吧。可能还有平常喜欢吟咏汉诗,或者自己还能写诗的人。汉诗爱好者的人数尽管不如俳句和短歌多,但今天确实还有,是日本人里面的文艺小众。汉籍传入日本是5世纪,没过多久,汉诗的阅读就开始了,汉诗的创作从《怀风藻》(751年)以来,也连绵不断地持续着。

不过,说起“汉诗”,不是伴随着某种刻板的印象吗?说是雄浑也好,悲壮也好,一种非常汉诗式的风味,紧紧跟在“汉诗”这个词后面。确实,汉诗独特的雄伟趣致,作为和文学缺少的东西,拓阔了日本文学的范围。日本人享受的汉诗还不是中国的诗。中国诗应该有更多样、更丰富的世界。比起“汉诗”这个受限的词语,改用“中国古典诗歌”这个撇开了刻板印象的说法,似乎更好。中国的古典诗歌,绝不是只在有限的范围内受到喜爱的特殊的文学,而足以作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在广阔的范围内被享受。

加藤周一先生晚年的时候,在和中国文学学者一海知义的对谈里,介绍了法国比较文学学者勒内·艾田伯的《(真正的)世界文学》一书。里面说,艾田伯主张,“世界文学”不只是直到那时一直作为世界文学而出名的作品,即那些所谓的“名作”,在它之外,还有可以说“真正”具有普遍性的文学。而其中一员,加藤先生说,就是中国的古典诗歌。艾田伯没有被过去以西欧近代为中心的标准束缚,从更广阔的视野看到“真正普遍性的文学”当中,也包括了中国的古典诗歌,我深深感到同意。要说“有普遍性的文学”是什么,思考起来有点难度,可是,至少不是只在特定文学环境里被看成文学的东西,是超越时空隔绝而能作为文学来享受的,是那样一种文学吧。

和伴随着“汉诗”的雄伟相反,日本文学擅长恋爱的文学。丸谷才一先生有名著《恋爱与女性的日本文学》,正像这个书名恰如其分地展现的,恋爱的文学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甚至,假如从日本文学里面抽掉“恋”,不知道还会剩下什么。恋爱的心情、围绕着四季的情感,把这些和无常的观念联系在一起,细致地加以刻画,这就是日本文学。至少可以说,(日本文学的)主流是这样的。

有关男女情爱的文学,在日本,很早以来就已经高度成熟了,不过,恋爱恐怕不止是在日本文学里,而是古今东西所有文化圈的文学里都少不了的要素。可是,它在中国文学里却非常少见。“汉诗”和“恋歌”,怎么也没法联系到一起。其中的一个理由是,学校汉文教育里的汉诗文,选的是偏向“言志”一类的硬性作品。举个例子,在中国,宋代以后,流行程度足以匹敌一般诗歌的韵文文体“词”(也叫“填词”“诗余”),作为歌谣的歌词,专门吟咏香艳、甜美的情感,在日本,一直流行到江户、明治时代,实际上也有过不少创作,可是现在甚至连知道“词”这种文体的日本人也少了。这显然是汉文教科书把“词”排除在外的缘故。

当然,不只是汉文教育的缺陷。本来中国的恋爱文学是一片不毛之地,这一点,很早就有人指出了。17世纪,江户的万叶学者契冲(1640—1701)说,“大约他国耽于饮食,而我国好色(色を好めり)”(《万叶代匠记》)。契冲是精通中国古典作品的人,过去我曾经听吉川幸次郎先生说,他不仅对《文选》的作品,就是连李善的注好像都能记得。契冲对比中国和日本文学,指出中国的诗谈酒而日本的歌写恋爱这样的明确不同。

到了18世纪,本居宣长(1730—1801)同样也是首先学习中国古典,之后精研国学的学者,可是,偏爱日本的宣长批评说,中国缺少恋歌,并不歌咏人的真情。

注意到中国缺少恋歌的,不仅是江户时期的日本学者。英国的东洋学者阿瑟·韦利(Arthur Walley,1889—1966)因为最早英译《源氏物语》而出名,他不仅熟知日本的古典作品,也熟知中国的古典文学,而他指出,欧洲文学里由恋爱承担的角色,在中国文学里,是由友情来完成的。

这样看来,可以知道中国文学里恋爱的要素很稀少的观点,在中国以外的文化圈都产生过。身在中国,反而很难察觉。而从外部观察,尤其是透过熟悉日本文学的眼睛来看,彼此间的不同昭然若揭。接触使用非母语的语言、并且和自己所处文化圈不同的文化圈里产生的文学,难免有很多不利的地方,但也有只有像这样从外面看来才能发现的东西。

原本应该占据文学中大部分的恋爱文学,为什么在中国文学里很缺乏呢?恐怕是因为中国古典文学仅仅由士大夫阶层的人们来承担吧。士大夫,是有从政的义务和权利、自信要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阶层,是有读书写字的能力、以古典为指针的人。当然,平民应该也有平民的文化。可是平民的文化很难通过文献的形式保留下来,它真实的模样很难看到。我们能接触的书本,几乎全都是在士大夫文化中产生的。而占据了士大夫精神中心的是儒家思想,文学也被儒家的文学观所控制。政治、伦理色彩很强的儒家文学观,压抑了非政治的个人情感和甚至往往违背伦理的恋爱,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如此,文学也不是轻易向社会规训屈服的软弱的东西。不如说,与现实规范的差异,正是文化中文学具有意义。虽然倡导文学应该怎样,可是,实际上,流传到今天的优秀文学作品也未必都符合它,这是饶有趣味的地方。或许,说不定因为被儒家的偏见所压迫,中国文学反而变得更顽强了。

表面上,在中国的古典文学里,恋爱的要素很罕见,可是实际上,通过种种形式改头换面的恋爱深入到了文学之中。举个例子,中国古典诗歌里,有“寄托”的手法,即把原来要说的事,借助其他事情说出的表现手法。借助“寄托”,君臣之间的关系、忠君的思想,常常借着男女的关系来表达。忠当然符合儒家的德行,因此直说也无妨,为什么要特意寄托在恋爱这种不讨人喜欢的主题上呢?要是想一想,是很奇妙的。寄托的手法很常见,也没必要再行追问,硬要寻找理由的话,可能是因为直接表达忠心就不成为诗了。要是用直接表明意见的散文文体,是可以的,可是,一旦要用诗来表现,诗作为文学的形式就占了上风。歌咏男女情爱的形式传承下来,就成了最早的诗。这样说来,吟咏男女的情爱,应该是非常有诗歌特色的形式了吧。那么,即使在中国的诗里,吟咏恋爱的也占了大部分。尽管直接吟咏恋爱的文学作品很少,可是在这背后,不是有数不尽的被湮没的恋爱文学吗?这样想来,可以推测,在中国的文学里,恋爱也是占据了中心的重要主题。我们就从现存的文学作品当中,来发掘“中国的恋歌”吧。

假如说在士大夫的文学里,根据士大夫的理念,恋爱变成了友情,那么平民文学里应该还有直接吟咏恋爱的歌。平民的歌里,古老的那些,保留在《诗经》的《国风》当中。在它之外,还有采用了民间歌谣词句的乐府,里面也能看到恋歌。第一讲“古代的恋歌”,读的就是《诗经》和西汉的乐府。六朝的乐府也吟咏恋爱的种种模样。另外,从东汉开始的长篇叙事诗,恐怕也取材于民间的传说,因此第二讲“魏晋南北朝的恋歌”里,选的就是长篇的叙事诗和乐府。到了唐代之后,民间的乐府被文人吸收,经过精炼和加工,成为了作品。以年轻士大夫群体恋爱经验为主题的传奇小说也诞生了。第三讲“唐代的恋歌”,观察的就是唐代士大夫的恋爱文学。而最后的第四讲“李商隐的恋爱诗”,我希望来读可以说是中国恋爱诗巅峰的,晚唐李商隐的恋爱诗。在这四讲之间,是三篇以插话形式介绍的:1.中国的恋爱故事;2.男同志的文学;3.“艳赋(情色赋)”的谱系。中国的诗歌,绝不只是歌咏豪放的志向、讲述枯淡的心境,也有吟咏男女情爱的诗歌,这表现了中国文学丰饶的一面。在这当中,有所有文化圈共通的要素,也有中国独特的要素,我希望可以看到这种种的面相。

  1. 静永健先生的《汉籍传入——白乐天的诗歌与日本》(勉诚出版社,2010,第13页)认为,汉籍在5世纪初传入日本。
  2. 和文学:日本文学。——译注
  3. 加藤周一(1919—2008),日本著名作家、评论家,著有《日本文学史序说》。——译注
  4. 艾田伯(Rene Etiemble,1909—2002),法国汉学家,比较文学学者,是西方学术界最早倡导打破“欧洲中心论”的学者之一。——译注
  5. 加藤周一、一海知义《汉字·汉语·汉诗——杂谈·对谈·欢谈》(かもがわ出版社,2005),上下两卷本,第24页。勒内·艾田伯《真正的总体文学》(1975)、《世界文学新论》(1992)(Renè tiemble,“Essais de littérature(vraiment)générale”(Gallimard,1975)“Nouveaux essais de littérature universelle”(Gallimard,1992)。关于艾田伯的原著,承蒙海德堡大学名誉教授沃尔夫冈·沙莫尼先生告知。
  6. 丸谷才一(1925—2012),日本当代小说家,文学评论家。作品中译本有《树影谭:丸谷才一小说集》,方明生译,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译注
  7. 丸谷才ー,《恋と女の日本文学》,讲谈社(1996),讲谈社文库(2000)。
  8. 契冲(1640—1701),日本江户初期国学者,真言宗僧人,歌人,11岁出家于高野山,此后研究佛典与《万叶集》,作有《万叶代匠记》,对此后日本国学的发展有很大影响。——译注
  9. 好色:有时也写作“色好み”,是日本文学的特有用语,不同于汉语中的“好色”,指热衷于恋爱,懂得其中趣味。——译注
  10. 本居宣长(1730—1801),江户时期日本国学的集大成者,潜心钻研《源氏物语》《古事记》等作品,提出“物哀”,推崇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平安时代文学,反对按照儒家、佛家观念诠释作品。——译注
  11. 《玉胜间》卷十,第六一四,“认为性情之要莫过于夫妻之情的汉人之说”(性情の切なること夫婦の間にしくはなしといへる漢人の詞)条。
  12. 阿瑟·韦利(Arthur Waley,1888—1966),英国汉学家,一生译著等身。韦利将《西游记》《论语》以及日本的《源氏物语》等多种著作译成英文,在西方影响巨大。——译注
  13. 阿瑟·韦利《中国诗一百七十首》,“中国文学的局限”一章(Arthur Walley.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Alfred A.Knope,Inc.1919,“The limit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出处承蒙威斯康星大学威廉·倪豪士(Prof.William H.Nienhauser,Jr.)教授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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