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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物

贾想Ⅱ:贾樟柯电影手记(2008-2016) 作者:贾樟柯 著


记忆之物

今年春节回家,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进娘子关便算进了山西。视线放眼窗外,远山残雪披挂。阳光下黄土温暖,依旧是旧山河。许久不见,一草一木都像亲人。这山河,让我有了回忆的心情,想想十几年在这条道上奔走,离开回来,回来离去。红尘里人来人往,情去不回头,好多事自己想忘了算了,山河却不允许。今天回乡,大地让你回忆。

妈妈又在收拾年夜饭,背影又比去年老了些。我还是四海为家,望着父亲的遗像,就会想起他壮年的样子。过年他为我们炸年糕,我们还小,食欲充沛,幻想无边。而今夜,从窗外望去,县城里万家灯火,每盏灯下都有一户欢乐的人家。焰火升起,照出我和妈妈相依为命的孤独。世界上亲人不多,想今春一定要接妈妈去北京。纵只是早晚一见,也让我有个约束,母在堂上不远游,只有妈妈能让我收起浪子心。

不知不觉打开了长久未开的抽屉,翻来翻去,翻出了初中时候的日记本。十三四岁时候的字迹带我在辞旧迎新之际回到了过去。这些日记,实际上是写给老师看的,每篇日记的开端都是“今天”二字,“今天我去了谁谁家”,“今天我看了什么书”,“今天我看了什么电影”……日记里很多虚构的事。那时,语文老师抓写作,布置作业,每天一篇日记。星期日下午自习课的时候要交给她,我总在星期日早上起床,坐在院子里,用几个小时的时间,编造一个星期的事件。抚摸着这些塑料皮包着的少年谎言,记忆却是实在的:空旷的大杂院里,秋风吹着落叶,一个少年跪在石桌边,编造他的生活。这一幕我早忘了,日记本却又让我想了起来。我把记忆藏在脑后,锁进保险箱,钥匙却是一个日记本。

夏天拍《海上传奇》,约了张行做访问,张行是80年代家喻户晓的歌星,我这个年纪以上的人,青春故事里都有他的歌声。《小秘密》、《迟到》……他在邓丽君之后、齐秦之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在我们的国里,他是我们的王。他已人到中年,坐在弄堂里,撩拨起琴弦,一首歌脱口而出,“一条路,落叶无际,走过你走过我……”我站在摄影机后看他唱歌,听他讲他的路,想想这十几年,我们忘却的太多,这首歌又让我想起呼朋唤友的时代,骑着自行车在县城狂奔,那无数躁动的青春的日日夜夜。我们就是唱着这首歌,抽烟,打架,恋爱,离家出走,做白日梦。音乐好像化学药剂,虽然没有幻觉,但纵使你不愿意,也还是让你看到刻在记忆深处抹不掉的细节。

《海上传奇》采访的后三个人物是陈丹青、张行、韩寒,陈丹青赴纽约那一年,正好是张行红遍全国,张行个人遇到变故那一年,韩寒刚刚出生,这三个人,一个画画,一个唱歌,一个写字,他们的工作都为他们自己,也为大众留下了个人命运的个案。1991年,我去太原学画,课余时临摹陈丹青的速写,很想有他那样帅的笔触,随便两笔,便把世间万物画个生动清楚。有一天夜里,某同学远赴北京搜集艺术信息回来,他带了一卷录音带,用颤抖的声音说:快!录音机,陈丹青的讲话来了。毫不夸张,当时听他的录音,崇敬的心情好像迎接第五卷“毛选”,录音带里,陈丹青把自己在纽约的生活感受讲了出来,寄给远在北京的老友孙景波。那时候的丹青跟现在一样,张嘴便是粗口,他直言不讳,把自己的困惑讲了出来。这录音带让我们这些初来学画的同学热血沸腾,都想着有一天能去纽约,和西方艺术搞个对话,能受那样的苦也是境界啊!认识丹青很久,一直想提到这盘录音带,想向他求证录音带是否真的是他的声音。这一次采访完他,话到嘴边又收回去,因为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录音带开阔过我的眼界,发酵过我的野心。我至今保存着这卷录音带,只是现在已到MP4的时代,我身边已经没有卡式录音机了。那就去买一台吧,为了记忆。

前年在成都拍《二十四城记》,拍一座曾经有三万工人、十万家属的工厂。这工厂有五十年的历史,那些树荫下苏式的厂房,有十万人五十年的生生死死。但这些记忆之体,却要在一瞬间拆掉。我们拍电影,用摄影机对抗遗忘。

今天,游荡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总能看到拆除,总能看到快速发展的同时如何快速地遗忘。我们的记忆在哪里藏身呢?记忆可以是一首歌,可以是一个日记本,可以是一条街,可以是一座工厂,可以是一座城市,更可以是山河大地。我们必须保存我们一个又一个的记忆之盒,在这些盒子里保存的是我们成为人的依据。

记忆藏在盒子里,让我们都握紧钥匙。

原载《新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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