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情饮水饱

三毛传:你松开手,我便落入茫茫宇宙 作者:程碧 著


有情饮水饱

「结婚之前,荷西曾问三毛:“你要一个赚多少钱的丈夫?”

三毛说:“看得不顺眼的话,千万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亿万富翁也嫁。”

“如果跟我呢?”荷西继续问。

“那只要能吃得饱的钱就行。”

荷西思索了一下,又问:“你吃得多吗?”

“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

——三毛与荷西的一次聊天

三毛与荷西一起生活的前几年,钱常常是困扰他们的大问题。在撒哈拉,三毛结婚后就成为家庭主妇,没有收入。在磷矿公司的工作是荷西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在此之前两人也没有积蓄,虽然他经常代同事加班赚取加班费,但要在沙漠里建起一个家,还是要耗费很多钱的。沙漠里的物价非常高,蔬菜、淡水这些基本生活用品匮乏,而且蔬菜的种类很少,价格是当时台湾蔬菜价格的四倍左右。他们初到沙漠时,只有一栋租来的空房子,里面所有的生活物件都是后来一点点置办、添补进去的,而这栋毛坯房的租金是200美金,那可是20世纪70年代的200美金。当他们的沙漠之家建成后,几乎每个周末都要请荷西那些无处可去的单身同事们来家里吃饭、聚会。在沙漠工作了半年之后,他们买了一辆小汽车,周末的时候还会开上汽车、带着帐篷在沙漠里四处旅行。后来,西班牙、摩洛哥争夺西撒哈拉沙漠的主权,战争一触即发,他们不得不离开沙漠,去了对岸的加纳利群岛重新打造一个新家。那些年生活的变故与动荡耗费了他们很多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两个人金钱观念淡薄,都不擅理财,所以常常用到囊空如洗。

三毛初到沙漠时的家当,除了一个装了大半箱书籍和杂物的箱子、一个背包之外,还有一个神秘的大枕套。荷西带着三毛去买家居用品时,才知道三毛一直拿在手里的枕套里装的竟然全是钱。那是三毛的父亲知道她去沙漠的决心已定,担心她在恶劣的环境里受委屈,所以给了她一笔不菲的安家费。但荷西在这方面有点大男子主义,“娶三毛,然后努力工作养家”,这是荷西18岁就想要的理想生活,所以他不肯用三毛的钱来置办家当。他让三毛把钱存进银行,并坚持让她只花他赚的钱。


磷矿公司的工作是荷西第一份能够养家的正式工作。他每次领了薪水都很兴奋,把钱装进袋子里带回去,见到三毛便兴奋地大喊一声“哈”,然后扔给她,便再也不管了。三毛也只是把它们收起来,放进一件中式棉袄的口袋里,谁想用就去拿,如果想起来就记一下账,想不起来就算了。有一天,三毛在家闲着无事可做,就做了个账单。荷西下班回家后,三毛开心地把荷西这半年的收入情况拿给他看。荷西一看高兴坏了,除去基本工资和补贴,再加上给同事的替班,竟然积攒下来这么多。他一高兴就带着三毛去了国家旅馆吃大餐。那晚,他们两人置身于皇宫般的国家旅馆,忘记了屋外的黄沙漫天,仿佛又回到了繁华的现代化大城市。他们点了上好的红酒、海鲜汤、牛排、大明虾、冰淇淋蛋糕,并且大明虾和冰淇淋蛋糕要的是四人份的,那大概是他们来沙漠后“最美好的时光”。两个人酒足饭饱之后,三毛突然想起来她只算了收入没有算支出,等她回家把那段时间支出的账大致算出来后,才发现根本就所剩无几了。

两个人一想到未来的好长一段日子里只有干面包、煮土豆这些东西可以吃,并且周末的沙漠旅行也要泡汤,瞬间觉得人生暗淡无光了。对于他们来说,饭可以少吃一些,但是不能不旅行,那样的生活简直生不如死。这时候,他们忽然想起,平日他们都是去沙漠深处探险,但沙漠相反方向的海边却从未去过。三毛灵光乍现,提议去海边探险,既满足了旅行的愿望,又可以捕些鱼带回家吃。于是,一个周末的早晨,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开车来到了海边。他们果然没有来错,因为那片海几乎没有其他人踏足过,无论是海滩还是岸边的礁石都是一派原始状态,他们像是进入了《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里的藏宝库:

海潮退了时岩石上露出附着的九孔,夹缝里有螃蟹,水塘里有章鱼,有蛇一样的花斑鳗,有圆盘子似的电人鱼,还有成千上万的黑贝壳竖长在石头上。

那天,两人分好工,荷西潜到水里用射鱼枪捉鱼,三毛在岸上的礁石丛里捡螃蟹、贝壳类的海鲜。等捕得差不多了,两人就在岸上把鱼一条条清理干净,再装进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荷西凭借自己一级潜水师的本事,捕了很多肥美的大鱼,多到袋子都盛不下了,三毛就脱下牛仔裤,将裤腿系起来打上结,把鱼装进裤筒,最后装了满满两个牛仔裤筒。他们一边清理一边盘算着要把一次吃不完的鱼腌起来,可以以后慢慢吃,这样会节省一些菜钱。但等到他们开车回到家时,腌咸鱼的事情早就被他们抛在脑后了。三毛和荷西把捕来的鱼一部分招待了荷西的同事们,一部分则送给了邻居。

有了这次成功的捕鱼经历之后,两个人想,干脆每周都去海边捕鱼,然后出售。于是,接下来的两个周末,他们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去海边,每一次都满载而归。可是两个人都不是做生意的料,他们羞于开口叫卖。第一次卖鱼,他们把车开到小镇中心区,买了一块小黑板,在上面画了两条鱼,旁边写上价格,然后打开后备厢,把小黑板摆在车旁边,既不叫卖,也不招揽客人,就呆呆地站在小黑板旁边。恰好荷西的一个性格豪爽的同事路过,看到这两个呆萌的卖鱼人,觉得太好笑,便替他们喊了几嗓子,才使得鱼被顺利地卖掉。为了庆祝第一次卖鱼成功和感谢这位同事的帮忙,他们又叫上了荷西的其他同事一起大吃了一顿。

第二次卖鱼,他们不打算零售,荷西鼓起勇气到国家旅馆的厨房去推销。因为他们捕来的鱼新鲜肥美、要价又低,国家旅馆的后厨十分满意,就把这些鱼全部要了,不过不是现款结算,饭店主管给了他们一张月底结算的欠条。就在他们俩开开心心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迎头遇到荷西的上司来这里吃饭,并热情地邀请他们俩一起吃,他们推脱不过,本来经济窘迫的两个人也只好坐下来陪上司吃这昂贵的一餐。而他们刚刚卖掉的鱼,很快成了饭店主推的菜品,荷西的上司在服务生的推荐下点了这道菜。吃完饭后,在与上司“抢着付钱”的游戏中,荷西胜出,就这样,他们花了十二倍的价钱吃了他们自己捕捞的鱼。虽然有些心疼,但一想到月底至少还有一张欠条可以兑换,于是他们又开心起来。一开心就容易忘形,一回到家,三毛就脱下脏牛仔裤扔到洗衣机里,洗到一半,忽然想起那张欠条还在口袋里,等她捞出来的时候,那张欠条已被洗烂,化为纸浆了。

本来因为没钱而去捕鱼,虽然捕了不少鱼,却没有像预期那样赚到钱,并且加上耗掉的车油钱、招待朋友们的啤酒和罐头钱、豪华饭店的三人餐费以及被洗坏的欠条,家里的储蓄反而比之前更少了。


1976年,西撒哈拉北部被摩洛哥占去,生活在此地的西班牙人也都离开了。三毛与荷西也告别生活了三年多的沙漠,搬到沙漠对岸的加纳利群岛居住。

荷西因这突如其来的战争而失业,虽然经过交涉,公司支付了他一笔遣散费,但是后续的工作仍没有着落,所以他们也不敢乱花钱。为了找工作,他们给世界各地的潜水工程机构发去很多求职信,但最后都石沉大海。走投无路的三毛甚至给蒋经国写了一封求助信,她在信中写:

荷西是中国女婿,想在台湾找一份潜水的工作,待遇不计。

蒋经国给她回信,说道:

很抱歉,一时没有合适的工作给他。

那段时间,两个人常常失眠,在黑暗中拉着手躺着不说话。在荷西没有找到工作之前,他们每日只吃一餐。那阵子,他们俩常常讨论,是拿面包蘸盐还是蘸酱油比较省钱。也因为这次失业,三毛日食一餐的习惯保持了很多年。

在失业十二个月之后,荷西终于在朋友的介绍下去了一家潜水工程公司。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打捞沉船,公司在尼日利亚的港口城市拉哥斯。为节省机票钱,荷西一个人先飞到拉哥斯工作,三毛暂时留在加纳利群岛。荷西去了之后,才知那是个很不正规的公司,老板是一个带着情妇的德国人,为人极其刻薄。老板的合伙人是一个同样不厚道的当地医生。荷西和一个叫路易的朋友刚到,就被没收了护照和潜水证。他们工作了几个月之后,老板许诺的薪水迟迟不发,理由竟是“你们在这里,也花不到钱”。四个月后,三毛去看荷西的时候,荷西瘦了一大圈,他穿着三毛的牛仔裤,裤腿都显得空荡荡的,看到这幅情景,三毛眼圈红了好久。而那个精明的德国老板一看三毛去了,就找了个借口把在当地请的厨师和打扫卫生的两个工人都辞退了,把做饭、打扫房间的活儿都交给三毛去做。

这个打捞沉船的公司只有两个潜水工程师,一个是有一级潜水证的荷西,一个是只有三级潜水证的路易,其他的都是打杂的工人。有一次,公司打捞到一艘沉船,里面没有贵重的物品,只有一些不值钱的水泥,但数量很多,有一千多袋。这种工作只能靠潜水员潜下去一袋一袋捞上来。路易一看工作量如此巨大,就装病请假了,只有厚道的荷西每天在水中工作十六个小时,奋力地往上打捞。公司只派了几个打杂工在岸上做些配合工作。但他们对工作极其不负责任,荷西刚一下水,他们就在岸上偷懒睡觉。有一天,中途下起了雨,潜在水底的荷西感受不到海面上的天气,等他上来之后,发现那些打杂工都找地方避雨了,根本没有人管在水底的他。那段时间没有休息日,更别提假期,荷西每天工作完回到宿舍,累到倒头就能睡着,还因为长期待在水中,患了肺炎。但因为需要那笔老板允诺的钱,所以不得不做下去。

那段日子是他们最艰苦的一段时光。三毛于五月份离开大加纳利岛去尼日利亚陪荷西,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月。后来三毛写了一篇题为《五月花》的文字,记录了那个绝望的五月里每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这一篇文字的章节名字是每一天的日期:五月一日、五月二日、五月三日……三毛将那些日子一天天记录了下来,度日如年一般。到了月底,三毛先回大加纳利岛,荷西继续留下工作,德国老板本来允诺可以先让她带走8000美金,但他一直拖到三毛临上飞机,才不情不愿地给了她1250美金。那段时间,他们见识了人性的丑陋,失望不已。其间,三毛也为杂志社写了不少文字,得到一些稿费,但是荷西不愿意用三毛的钱支付家用,因此坚持在那种没有保障的环境下又工作了十六个月。因为被不公平地对待,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是尽头,还出于心疼荷西,三毛有时会跟荷西吵架。那个五月,在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在热带漫长的雨季里,几乎每一天,三毛的眼睛、心都是潮湿的。

荷西只适合在正规的大公司工作,因为他心地柔软又不善于与人讨价还价。一级潜水工程师,在当时整个西班牙才只有二十八个,荷西可谓是稀少又珍贵的人才。也就是说,如果他真的耍起性子辞职不干,那个老板也是会害怕的,就因为荷西太相信别人,也不会讨价还价,以致自己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还得不到相应的报酬。而精明的老板却向他的客户收取每小时5000美金的高额打捞费用,这些活儿几乎都要靠荷西独自完成。就因为最初德国老板承诺了会给他薪水,他便认为对方一定会兑现。后来,路易因为长期拿不到薪水而辞职,三毛也在大加纳利岛拍电报给荷西让他辞职,让他不要再相信那位德国老板,钱也不要了,让他尽快离开尼日利亚。那一趟尼日利亚之行她已绝望,她与德国老板也讲过道理,也吵过架,可对方总是一副无赖的样子。三毛要荷西赶紧辞职离开,因为她觉得他再继续待下去会有生命危险。但就在那时,刻薄的老板出车祸受了重伤,当时荷西跟他坐同一辆车,但只受了一点轻伤。因为车祸,公司一时间陷入停滞状态。苏醒过来的老板发了无数电报求三毛,恳请三毛不要让荷西离开尼日利亚,让他留下来帮他。三毛与荷西到底都不是那种狠心的人,在还是没有拿到钱的状况下,又为老板工作了一段时间,公司重新稳定后荷西才离开。在这个工作之后,荷西找到的都是正规的大公司的工作。

我觉得老天会偏爱简单、纯良的孩子,如果你不擅长某件事情,那么你的人生将会自动绕开这件事,你也会生活得很好。我指的不是必需的生存技能,而是指潜质,比如,沉默寡言、不擅长人际交往的人,他可能会是一个靠写作便可以养活自己的作家或是刻苦钻研的科学家,反正是一个不需要他站出来讲太多话就可以生存的职业。反过来,一个侃侃而谈的人,可能是做外交家、推销员之类的职业。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不过,即便两个人有过穷苦的生活,但在用钱上都不是小气的人。他们在买东西时,如果对方给他们打折,他们反而会觉得不安;如果对方是个手艺人,他们更不接受对方的折扣。

在大加纳利岛上居住的时候,他们在中心港口附近的创意市集上邂逅了一个日本手艺人,他在市集上有个摊位,靠卖手工制作的银饰为生。三毛和荷西很喜欢他制作的银饰,加上那个岛上的亚洲人很少,三毛会讲一点日语,当他们要买的时候,那个日本手艺人执意要给他们打折,但他们俩慌乱地拒绝了,不肯少给一分钱。后来,手艺人和他们成为朋友,三毛和荷西常常邀请他去家里吃饭。因为手艺人不是久居在岛上,没有固定的住所,所以每天都背着全部家当去住岛上的小旅店,有一晚在他睡着的时候遭遇了小偷,他的手工作品、摆摊赚到的钱和衣物几乎全部都被偷走了。后来他不得不用仅剩的一点儿钱批发一些廉价货品来卖,以赚取基本的生活费用,日子非常落魄。三毛知道后,找了她一个朋友冒充顾客,把他摊位上的货品全部买走了。

还有一次,在一个烈日当空的午后,有个年轻人去他们住的社区推销西班牙语版《百科全书》。大加纳利岛是个阳光充足、适合度假的美丽小岛,有很多来自气候寒冷国家的人在此居住或度假,三毛居住的社区更是有“小瑞典”之称。但在一个瑞典人多的社区推销一本价格不低的西班牙语版《百科全书》,其难度可想而知。当这个推销员敲开三毛家的门的时候,满脸的紧张与愁苦。荷西请他进屋坐下,并请他喝了家里仅存的几罐啤酒,与他聊过之后,才知道他们有着类似的遭遇:这个年轻人随他的军人父亲在阿雍生活了十五年,也是因为摩洛哥的进军而来到大加纳利岛的,一时不知怎么谋生,于是挨家挨户推销《百科全书》。荷西听完,把三毛拉进卧室,问三毛可不可以买一套他的书。虽然三毛也喜欢那套书,但实在太贵,并且刚好是荷西没有工作那段时间,那时候,他们俩已经开启了日食一餐的穷困生活模式。但最后,他们还是分期付款买下了那套29公斤重的《百科全书》,然后又开车把卖书的年轻人送回家。两个人在楼下目送着那个年轻人跑上楼梯,他边飞奔着边喊:“爸爸,我卖出了第一套……”然后两个人心情复杂地开车回家继续饿肚子。


女人不知何时落下了“爱钱”的名声,但我觉得,有许多女人虽然也爱钱,但她们更愿意陪着自己的男人一起赚钱,一起吃苦,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需要男人把辛苦赚来的钱双手奉上。如果问一个人爱吃什么食物,他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我爱吃苹果,我爱吃草莓,但在对待钱的时候却容易口是心非,好像钱是龌龊的东西。或许很多人对钱的态度大概都是“看起来对钱的感觉淡薄,但总会幻想一觉醒来拥有很多钱”的吧?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公开表明自己不在乎钱的人越是容易因钱与人闹出是非。反之也说得通——有些人口口声声说自己爱钱,但真遇到用钱的事也没有把钱看得很重。曾经说过“我喜欢钱”的张爱玲,在与胡兰成分手后,还不是千里迢迢地把自己一部电影剧本的稿酬全部赠给了他,而那时候的她正逢乱世,自己也没有太多的钱。三毛也不止一次地透露过她觉得钱很有用,她爱钱,但她还是选了在所有追求她的男人中唯一一个没有钱的人做自己的丈夫。荷西曾经对他一个因缺钱不能结婚而陷入痛苦的朋友说:“世界上有些笨女人就是不要钱的。像三毛,我没花钱她就跑去沙漠嫁给我了。”

对于三毛来说,钱不是供她肆意挥霍的东西,不是让她买奢华珠宝或是名牌包那样的东西。钱是一张张带她飞去远方的飞机票,钱能帮她把那些不知名手艺人的手工物件收入囊中……对她来说,钱可以让自己活得更自由而非更奢华。她所追求的不是世俗标准下的那种“儿女双全、相夫教子、有车有房”的幸福。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束缚。她要的爱,一定是要渗透进灵魂的,要么不爱,要么就以灵魂相爱。其实,世俗的物质标准反而更容易达到,而灵魂的满足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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