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羞走,倚门回首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
见客入来,袜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
少年那时,时光妖娆,是那万般的美好。而少男少女的心事却似那花间的蝴蝶,倏忽而飞,倏忽而落,倏忽而远,倏忽而近,让人难以捉摸。但若人细了心,总会在那飘忽中寻到些什么。
那时李清照正是蓓蕾年华,从《如梦令》那“绿肥红瘦”中慵懒试问的春愁,到《浣溪沙》“醒时空对烛花红”的相思,心意点点,从模糊闲思到渐渐有所栖息,雾幔轻轻撩起。
爱意来了,那个他,正是梦里翩翩少年郎。遇见,竟然这样美好。
用所有的爱意,幻想这个世界,画一个未来的彼此。
这一天,太阳初起,她没有赖在床上,而是早早来到了后花园,独自荡起了秋千。
秋千,源起于人类的始祖,他们常常以藤蔓为索,在荡动中攀山越崖,后在春秋时期,成为北方人庭院中的游戏,以木架、绳索、踏板等构架而成。因荡秋千的飞来飞去的感觉,如心在云端,渐渐广为人爱,唐宋之时大盛于天下,而且各地多有秋千的变种。在我小的时候,还常见秋千架子,很为孩子们喜欢。尤其是女孩子荡起秋千,实在是美,再系一两条丝带,就是仙女在飞了。不过,现在少有荡秋千的了,偶尔在广场的一角会有类似的架子,但与在花间草丛中荡秋千,完全不是一个滋味。
想想,就叹一声:渴望富足,更需要快乐。
南唐词人冯延巳吟:“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唐宋八大家领袖欧阳修咏:“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
而宋代的诗人李冠也问:“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
诗僧惠洪的《秋千》诗,更是将女子荡秋千的风情描述得惟妙惟肖: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
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
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降仙。
古代文人多写秋千,尤以描绘佳人为最。的确,秋千为女子所爱,荡秋千不仅可“摆疥”,更重要的是可“解闺闷”。想那时的女子,多居深阁,少在市井或是原野里行走,如此荡一荡秋千,那心中的闷恨,也就刹那间被风吹散了。
忽而天上,忽而人间,也不知这秋千荡了多久,李清照有些累了,坐在踏板上活动着自己有些酸疼的肩膀、发麻的手指。这时,她忽然发觉本就很薄的衣衫,再被汗水湿透,越发显出少女的娇媚身姿来,不觉竟然有些脸红。
一句露浓花瘦,又怎能只解作那清晨的景,我却当作李清照羞答答的自恋来读。
哪个女子不爱自己的青春?不可说与别人,不可让别人说破,这是一种美丽的幽怀。
一园阳光,四围花香,一位略倦怠的少女斜依在秋千架上,心事娇艳,恰似一幅精美的盛唐仕女图。谁知,这画面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打乱。
她急忙跳下秋千架,仅穿着薄袜就跑开了去。
那是谁呢,如此闯进别人家的后花园中?可是一个陌生的恶者,如此莽撞,如此无礼?
她正想恼呢,一个“客”字道破了来者的身份,那人她识得。
识得也罢,又何以惹了她这样的慌乱,鞋子也顾不得穿,金钗掉了也顾不得拾,就那样发髻散乱地躲避。本来快走几步闪向内堂,却又半侧了身,倚了廊门偷偷回头看。不想与来客的目光相撞,少女便弯一段绿枝在手,假装嗅闻青梅果。其实,那小小的果子成熟期还早。
走就走了,可谁惹了这怀春少女脸颊的绯红?谁又惹了她的回首?若只是一个了无情怀的人,她只会匆忙地闪到内堂了。
“和羞走”写得妙啊,说出了真相,道出了原委。
乱,若还有几分是因为衫薄衣湿的窘态,那羞,却透出了心旌摇荡。
的确,香艳的体态真的不好示人,但惹的却不是恼,不是恨,不是怒,而是粉嫩嫩的一个“羞”。
那当是一个翩翩少年郎,而且正是那个醒时梦里的心心念念,于是才有了她的欲走还回首。
那人,当是赵明诚。
虽然说赵明诚在酒楼上读了那“绿肥红瘦”词句,就许下了爱的誓言;虽然说李清照在大相国寺庙会上偶见那少年的正义之举,也萌动了初心。可这也并不能成为赵明诚深入李家后花园的理由,也难成为李清照如此之羞的因素。毕竟那不是真正的相见,只是彼此心底里的念想。
良缘,毕竟是天注定。这些如果只是心灵试探春天的设想,命运又给了他们踏向情感花开的诸多相遇。传那年京城大旱,烈日如炬,热流席卷天地,一时间草木萎败,庄稼枯萎,百姓日子苦不堪言。各地纷纷举行求雨仪式,以乞上苍普降甘霖,解天下苍生之苦。开封的求雨仪式在景德大佛寺举行,李迒便求父亲带他去看热闹。李格非本有些犹豫,可爱子一再央求,他也只好答应了。李清照自是不肯错过这样的机会,于是三人便去了景德寺庙会。在这里,他们和赵明诚不期而遇。赵明诚的彬彬有礼,让李格非格外喜欢,并将儿子、女儿一一引见。于是有了李清照和赵明诚的第一次四目相望,有了两颗心的真正碰撞。
刹那,那些各自的思念,立时成了彼此的相思,有了情感的抵达。
从此,赵明诚和李迒这一对相差了好几岁的少年,成了好朋友,这也成了赵明诚常常登李家门的好借口。
李清照的老前辈苏轼也是写过秋千的,他的《蝶恋花》这样写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墙里墙外,行人佳人,两两不相见。谁多情,谁无情?谁又恨了,谁又恼了?
想那赵明诚也是读过这词的吧,他不想做那墙外的行人,他要笑可闻人可见,如许,才有了闯入花园的孟浪。
不求别的,只求遇见,哪怕片刻,哪怕只有目光一缕也就够了。
说来,命运真的很眷顾他俩,让他们初心成锦绣,相念、相识、相恋、相携,成为“赌书泼茶香”的神仙伴侣。
宋朝对于女子的礼教相对较为宽泛,但天下依然是男人的,或文章挥洒,或刀剑劲舞,可尽展风流。虽然偶有诗词,女子终不能登堂入室,待岁及婚姻,还多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结了姻缘,从此寂寥一生。想那当时才情可与李清照齐名的朱淑真,虽有追逐爱情之心,熬败了花枝也难以成真,无奈在父母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下嫁了,在日子里周周折折落得一身狼藉,所写诗词也被娘家人斥为有伤风化而付之一炬,只留下了百不存一的《断肠集》,惹后人断肠。能留下几句悲叹已然不错,还让人有处可叹息,可扼腕。想那多少才冠四方的好女子,都无声无息地沉没于红尘之中了,甚至连一道泪痕都寻不见。说是那霜已落满了秋千架,也没等来让人“和羞走”的客人。
有人说,人生需要一次机会也许就可以,可岁月很多时候残酷得连一次机会也不给。让人不是遗憾于错过,就是落寞于不曾擦肩。记得有篇名为《你的肩膀上有蜻蜓吗》的美文,那是一个很让人心疼的故事,不过,那也是缘分。很多人的肩膀上,空空的,风都没有在那里栖息过。
青梅你嗅,竹马谁骑?红尘男女,都难逃宿命左右。
李清照却不,一步一心动,一步一相思。她念了,就遇了;她遇了,就爱了;她爱了,就举案齐眉了。初心即真心。她和他的相望,没有半寸江湖,不管那是几月,都有一案墨香如花,相坐成诗词。
情窦初开的李清照,青梅熟成红豆,在旧时光里,是一段无限美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