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不测之机
自家后院起火,而且火焰腾空而起,漫山遍野燎原开来,蒋介石自然脸上无光,也深知“前途实堪可虑”。
他终于重新认识了“打不死”的粟裕,开始动用惯于征战的正规军,代替那些不争气的保安团“清剿”粟裕。
1935年9月,蒋介石命令卫立煌和罗卓英担任正副总指挥的“闽赣浙皖四省边区清剿总指挥部”移驻浙西南附近,与保安团紧密配合,重点对付粟裕和挺进师。
卫立煌是国民党虎将,东征北伐,所向无前,号称蒋介石麾下“五虎上将”之一,曾在“进剿”张国焘、徐向前的红四方面军之战中立下过汗马功劳。罗卓英则是蒋介石的嫡系王牌18军的军长。18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斗力强,后来成为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
蒋介石让这两员赫赫有名的大将和他们的精锐主力出动,专门对付仅有千余人马的粟裕,可算是痛下血本。粟裕当初受领的“从战略上配合主力红军行动”的任务,也得以悄然完成。
罗卓英老谋深算,精心敲定了一个清剿计划,决心“以各边区大部对粟刘”,命令部队“限10月15日前全部肃清之”。
他调集包括18军在内的正规军32个团近7万人、地方武装近40个团,里三层外三层,将浙西南地区围得水泄不通。他有理由相信,别说粟裕,即便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他还学以致用,借鉴“围剿”中央苏区时颇为见效的碉堡战术,下令在险要之处修建明碉暗堡,步步为营,处处为阵,严密封锁,限制挺进师的行动。
有人对他的如临大敌深感迷惑,认为过于谨慎,杀鸡焉用牛刀?“清剿”区区一个粟裕和挺进师不用如此劳神费劲。
罗卓英嗤之以鼻,解释说:“当时刘英、粟裕等仅有数百人,现在统计数达3000人以上”,“其进展程度,比江西还要厉害”。[1]
他口中的“江西”,指的是毛泽东和朱德当年率领红四军,从井冈山开始,随后遍及赣南、闽西,滚雪球一般创建的中央苏区。
他命令所部严格按照蒋介石的“剿匪要旨”,迅速行动,“勿处被动地位,致失机宜”。
罗卓英没想到的是,粟裕参加了江西苏区创建的全过程,是毛泽东、朱德最优秀的学生之一。10年之后,他甚至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两次斗胆直陈,改变了毛泽东的战略部署,缩短了战争进程,使和平提前重新出现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罗卓英黑压压的重兵一波一波压过来,久经战阵的粟裕并不心慌,而是调兵遣将,沉着应对。
因挺进师“本钱”有限,一次最多只能消灭对手一个营,罗卓英的人马过于强大,粟裕决定避实就虚,采取“敌进我进”的战略,留下一部就地坚持,其余主力跳出重重包围圈,到罗卓英的后方去作战。
他的设想是,尽可能调动罗卓英回援自保,减少其对根据地的破坏,万一不行,便可以寻机到新区开辟根据地。
浙南红军老兵杨进回忆,粟裕曾有意考问大家,说:“敌人以十分强大的兵力,对我们进行全面‘围剿’时,怎样才能使部队最安全?”
众人一时来了精神,纷纷“献计献策”,有的说:“把部队撤到深山老林的深处。”有的则说:“把部队分散活动,以减少目标。”
粟裕微微一笑,说出了办法:“出其不意,飞兵奇袭敌人后方基地,一定要狠狠地打,打得敌人老巢鸡犬不宁。”
他解释说:“这时,敌人势必要回兵援救,那么,我们又可以逸待劳,选择地形与时机,打伏击。只有这样不断地消灭敌人,夺取他们的装备来武装我们自己,使敌人逐渐变弱,使我们日益壮大,才是最安全的。”
计议已定,粟裕和刘英率领挺进师主力巧妙地突围而出,将罗卓英的数万大军远远甩在身后。随后,他们率军奔赴浙南一带游击,很快又成燎原之势,打出了一块新的根据地。
罗卓英果然也非等闲之辈。他深知斩草除根的必要,不受粟裕任何调动,而是死死咬住浙西南,决心将这里连根拔起后再考虑其他。根据地也就乌云蔽日,久久不开,经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严峻考验。
红军老兵黄知机后来回忆说:“罗卓英部展开对浙西南根据地的大举进攻,到处烧杀,根据地的坚持发生了极大的困难。”
另一位老人吴高维回忆说:“在白色恐怖下,革命进入低潮,老百姓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他所在的乡,“外高山一次被抓40多人,宝溪各地坐牢数百人,上老虎凳、灌水、吊打,使用毒刑不计其数”。
处境险恶,随时有性命之忧,粟裕却处之泰然,常与部属开开玩笑。
追随他作战的张文碧晚年回忆,一次粟裕拍拍他的肩膀说:“张文碧,我们去打土豪好不好?”
张文碧一听来了精神,马上应声:“好,上哪里去打?”粟裕说:“到我的家乡!”
张文碧很惊奇:“你是湖南人,我们在浙南怎么去?”粟裕微笑着翻开一张油印地图,指着一个小镇说:“看,这不是湖南吗?”
他指的是浙江汤溪县的湖南镇,众人回过神来,哈哈大笑起来,愉快的空气弥漫在苍翠的山林原野。
罗卓英踌躇满志,盘算和粟裕一较高低的时候,国民党突然爆发了“两广事变”的内讧,广东和广西军阀陈济棠、李宗仁和白崇禧三人再举反旗,又给蒋介石反戈一击。他们以北上抗日为名出兵湖南,与蒋介石争夺地盘。
双方你来我往大打出手,战事一时吃紧。蒋介石也顾不得擒拿粟裕,急忙下令罗卓英收拢主力,紧急开往湖南助阵。浙江一省顿时空虚起来。
粟裕乘机而起,四面出击,迅猛扩展浙南新区,又跃马回师浙西南老区。两个根据地如火如荼,空前鼎盛,范围增加到了30多个县,挺进师也再次发展到1500多人。
不久,“西安事变”爆发,蒋介石被结盟兄弟、东北军领袖张学良兵谏活捉,国共两党随即开始和平谈判。不过,粟裕不曾迎来和平的曙光,日子反倒更艰难起来。
对长征到达北方的毛泽东和中共红军主力,蒋介石被迫妥协,同意予以改编,但对南方“清剿”多年的游击队不肯服输。他决定“北和南剿”,在国共正式重新合作之前,全部肃清南方红军。
蒋介石再次调集6个主力师约10万人,设立“闽浙赣皖边区主任公署”,以在湘西“围剿”过贺龙红军的刘建绪为主任,专门“清剿”南方游击队,其中又以粟裕的浙南为主要目标。
刘建绪是“剿共”老手,颇有一番理论心得。他一到任便信誓旦旦,说“6个月内,将全区之匪,一律肃清”[2]。
粟裕的浙南根据地已今非昔比,罗卓英过去四面包围封锁的策略难以运用,刘建绪便改弦更辙,采取拉网战略,由北而南、由西而东、由外围到中心逐次展开,准备将挺进师压向东南,然后予以收网围歼。
命令下达后,各路“清剿”大军纷纷出动,52师急于建功,更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1937年2月,粟裕前脚刚到泰顺地区的景宁三枝树,还来不及喘口气,喝口水,一路穷追猛赶的52师后脚便跟到这里。泰顺地区原本驻扎的新5师得悉红军“流窜”过来,也兴奋异常。
这时候,粟裕和挺进师处于刘建绪两大主力夹击之中,进退两难,处境十分危急。
吉人自有天相,一个与战事无关的情报令险情瞬间化解。粟裕获悉52师与新5师的两个师长素来互不买账,积怨颇深,马上想到一着棋:让刘建绪的这两个师相互打一仗。
随后,粟裕命令队伍偃旗息鼓,衔枚疾进,悄悄登上附近的敕木山。侦察一番地形后,看看雾霭升腾,暮色四合,夜晚将临,他布置几个战士对空鸣枪,有意暴露目标。
52师和新5师正为失去共军踪影纳闷,一听枪声,顿时来了精神,两个师长都下令立即出动。他们一前一后分别抢占东西两处山脚,随后枪炮齐鸣,争相扑向山顶。
粟裕从容调度,指挥队伍向东西两面山下一阵猛打。等两面的国民党军人头攒动,气喘吁吁接近山顶时,他迅速下令收兵,从山的一侧悄悄转移。
新5师抢先一步冲上了山顶,听到另一侧密集的枪声,赶紧一阵排枪打过去,瞬间毙伤了迎头赶上的52师不少官兵。
52师师长闻报,以为粟裕和共军还在山上,急令部队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拿下山头。山上的新5师大感意外,没想到被赶得四处亡命的游击队火力还很猛,便利用山顶有利地形,调整火力加倍还击。
战斗逐步升级,双方为建树活捉粟裕的奇功,激战了整整一个晚上,战场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等到天色微明时,他们才蓦然发现,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这时候的粟裕和挺进师,早已突出重围,喜笑颜开地休整多时了。
52师和新5师的两个师长原有宿怨,如今又添一段新恨。两人唾沫横飞互相指责,都说对方借“剿匪”之名打击自己。为报“一箭之仇”,他们相互拆台,相互抓人,甚至只要见到对方的人,不管官阶高低便开枪射杀。
刘建绪知道后,大为光火。他将两个师长叫来,劈头盖脸痛骂一顿,随后又将他们远远调开,才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刘建绪把这个哑巴亏的账计到了粟裕头上,不断督促各部步步紧逼,“追剿”挺进师。军事行动之外,他还采取了两项狠招:
一是强迫老百姓组织“联甲”和“剿共义勇队”、壮丁队,协助军队“进剿”;二是移民并村,焚烧老百姓田间地头零散的房屋、茅棚,柴米油盐也按人头逐日配给。
他的目的是将老百姓和挺进师官兵隔离开来,釜底抽薪,“竭泽而渔”,最终完成“清剿”大业,向蒋介石告捷复命。
然而,粟裕让他失望了。
刘建绪的“网”拉过来,粟裕便带上队伍像猿猴一般灵活地钻过去;刘建绪占领了游击队的山头,粟裕便束马衔枚深夜急进,开到他的后方。
当刘建绪集结兵力时,粟裕便化整为零,避实击虚,人自为战。看准机会,粟裕又倏忽之间集合队伍,猛烈出击,痛咬刘建绪一口。
实践出真知。穿行于险象环生的封锁圈和碉堡之间,日日夜夜与死亡打交道,粟裕的游击战术也突飞猛进,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堪称“有鬼神不测之机,天地包藏之妙”。
他总结了几条游击战术原则,灵活自如地加以运用:
一、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二、不在消灭敌人,而在消磨敌人;三、支配敌人,掌握主动;四、积极进攻,绝少防御;五、飘忽不定,出没无常;六、越是敌人后方,越是容易成功。
游击队行动时,粟裕要求官兵们做到5点:
一、反敌人之道而行,竭尽欺诈之能事,敌进我退,敌集我散,敌大我避,敌小我欺,避实就虚,声东击西;
二、不要企图太大,只要常有小胜;
三、站在敌人翼侧、后方和圈子外围,不为敌人所合击;
四、一切作战行动必须迅速、勇猛、坚决,迟疑犹豫等于等死;
五、注意使用突然的白刃袭击,只要枪一响,刺刀就要杀到敌人肚皮上去。
粟裕还像古名将一般,格外善于隐蔽行动和意图。他给游击队规定了兜圈子、大小圈、“8”字形、“S”形、电光形、杀回马枪等多种活动形式,常常东去西返,早出晚归,可谓神出鬼没,行踪难测。刘建绪的“清剿”官兵往往晕头转向,疲于奔命。
然而,这还不是粟裕对付刘建绪韬略的全部,他的脑子里还有着层出不穷、绵绵不断的“绝活”。
行军途中,他要求派人清除沿路痕迹。有时,他又故意造出痕迹,布下迷阵,引诱追兵紧张兴奋之后白忙一阵。
部队每到一个地方,粟裕规定必须仔细勘察地形、道路。往前走多远有岔路,往右走通往何处,地形如何;大路如何走,小路有几条,都务必一清二楚、心中有数。一旦路上遭遇敌人,便能迅速摆脱。
晚上宿营,粟裕要求避开喧闹的集镇,选择偏僻宁静的小村。房间也要求最好选择单门独户,而且要有前后门,随时准备紧急撤离。
挺进师浙南三年游击战争示意图
宿营时的警戒,粟裕也考虑很周全。
他规定了“五班制”,自己和参谋、警卫员等人一个班,既是指挥机构,也要站岗、放哨、侦察和打仗,如同普通一兵。住宿时,这个班住在中间,其他四个班分别位于东、南、西、北面。
一有敌情,便由当面的班负责阻击掩护,其他班动如脱兔,迅速消失在夜色中。摆脱敌人后,各个班都到预定地点集合。
预定地点的选择,他也有谨慎的安排,要求至少有两个集合点,第一集合点有敌情,便迅速转移,前往第二个点集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粟裕十分注意情报的搜集,常常设法收集国民党报纸,从中分析判断情况;或者派人从电话线监听通话,也偶尔突袭乡镇公所,让其官员向县长紧急求援,需要的情报便唾手而得。
粟裕还常常主动出击,量力而行,零敲碎打,积少成多。主要目标是刘建绪后方的基层党政军人员,或者“清剿”部队的哨兵和侦探、掉队的官兵,让刘建绪防不胜防,麾下人心惶惶,军心涣散。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老谋深算的刘建绪见识了粟裕的功夫。他曾经横行过江西中央苏区,又“立功”于湘鄂西苏区,到了浙江则屡屡失手,虽然摧毁了浙南的中心区,却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粟裕和挺进师徒唤奈何。
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共随后谈判成功,两党重新握手言欢,宣布并肩对外。刘建绪不得不下令收兵,遗憾地停止了“清剿”,当初“6个月内,一律肃清”的军令状也成为呓语。
粟裕赶到温州和刘建绪谈判时,老百姓万人空巷,争先恐后,都想目睹一下如雷贯耳的粟裕风采。
刘建绪见状感叹说:“粟裕这个人实在不可思议,你要打他时,年复一年地东征西伐,连个影子也没有看到。你要和他谈判时,城里乡下,四面八方都是他的人。”
挺进师奉命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浙闽边抗日游击总队”,不久由粟裕带领走出沟壑纵横的深山老林,编入了新四军行列,千里开赴抗日战场。
当年红七军团改称“先遣队”北上抗日的使命,经过长达三年的孤军血战,寻淮洲、方志敏、刘畴西等人血染疆场后,最终由卧薪尝胆、百战余生的粟裕完成复命。
[1] 《南方三年游击战争——浙南游击区》,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版,第478页。
[2] 《南方三年游击战争——浙南游击区》,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版,第5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