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对决黄桥

多是横戈马上行:野战主将粟裕 作者:张雄文 著


生死对决黄桥

陈毅和粟裕踏上长江北岸后,江南指挥部奉命改称苏北指挥部,下辖三个纵队约7000人。

苏北也非高枕无忧的平安之地。他们从江南脱险而来,“染指”了他人的“卧榻之侧”,不仅为占据各处城镇和要点的日军所不容,也为控制乡村地盘的韩德勤所痛恨。

保定军官学校出身的韩德勤是顾祝同的干将之一,任江苏省政府主席兼鲁苏战区副总司令,统领16万人,其中嫡系8万人,其余是非嫡系的李明扬、李长江部和税警总团陈泰运部。

韩德勤也在敌后坚持抗日,但颇为忌恨作为同盟者的中共,下手从未手软。

1938年10月,他以不符《江苏省民众组织条例》为由,取缔过中共组织的苏北抗日同盟总会;1939年春,他突然包围东海县八路军独三团,杀伤团长以下数百人;这年夏,他又围攻高邮湖北闵家桥,惨杀抗日游击队负责人陶容以下数百人。

有了蒋介石“溶共”“限共”“防共”“反共”的决策,韩德勤更是口含天宪,决不允许新四军“染指”自己地盘。

料敌于先,方能决胜千里。粟裕深知韩德勤很快就会大兵压境,和陈毅确定了“联李、击敌(日军)、反韩”的策略,决定先发制人,攻占黄桥作为根据地,准备迎击虎视眈眈的韩德勤。

陈毅负责统战工作,设法争取李明扬、李长江的中立。粟裕则专注考虑作战,发现了一个不小的问题。

新四军来自各个山头,从红军时期的三年游击战开始,因兵力有限,装备简陋,又是分散作战,没有打过大规模的正规战,官兵们游击习气浓厚,而韩德勤即将发起的进攻,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仗和恶仗。

粟裕为此召开专门会议整顿纪律,要求部队做到四点:第一绝对服从命令,第二严格遵守时间,第三树立兵团观念,第四协同一致。部队的游击习气得到初步遏制,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拧成了一股绳。

1940年黄桥战役行军途中,第二个骑马者为粟裕,第一个骑马者为陈毅

1940年7月25日,陈毅、粟裕开始挥师东进。韩德勤马上命令黄桥守将何克谦率部向北攻击,陈泰运则率部由曲塘南下,准备南北夹击,消灭运动中的新四军。

粟裕稍加调度,新四军便大展神威,以神速动作击溃陈泰运两个团,歼灭1个多营。枪声一停,他和陈毅便下令释放被俘官兵,叫他们转告陈泰运,只要不打内战就可相安无事。

接着,粟裕又乘胜进军,冒烟突火,一举拿下黄桥,全歼何克谦的保安旅,仅有何克谦带几个人落荒而逃。

一进黄桥,粟裕不敢丝毫松懈,马上筹划迎击韩德勤的作战方案,随时准备进行一场生死较量。他将自己关在房内,静静地对照地图,一一核对黄桥地区的桥梁、道路、村舍等,将地形烂熟于心。

韩德勤果然没有闲着。

他采取了软硬兼施、文武两手举措:一是鉴于自己主力还远在兴化,一时鞭长莫及,强令李明扬、李长江和陈泰运等人进攻新四军;二是派人怒气冲冲到黄桥向陈毅、粟裕问罪,责备他们“擅自江南北进”,“此次攻占黄桥各地,尤违中央抗战及团结御侮之旨”。

为迷惑陈毅、粟裕,争取调集兵马的时间,韩德勤最后假意宽宏大量,不究既往,同意与新四军“和解”:韩部驻姜堰、曲塘一线,不再南下;新四军驻黄桥等地,不再北进。

粟裕对韩德勤的心思洞若观火,通过精确计算调兵的时间,他判断还有半个月左右,韩德勤便会大举进攻新四军。

8月15日,因陈毅不在指挥部,粟裕以个人名义给中共中央、毛泽东和新四军军部叶挺、项英,以及管辖苏北指挥部的中原局书记胡服(刘少奇)发电报,提出了应对韩德勤的四个部署。

他的部署之一是,将新四军陶勇纵队驻守的塘头、宜陵地区交给李明扬和李长江,既可收缩集中兵力,又能争取“二李”中立。

报告的最后,粟裕慨然表示:“我们决以全力对付”韩德勤。

韩德勤兵强马壮,远远超过苏北新四军,毛泽东和刘少奇十分焦虑和担心,原打算等黄克诚的两万八路军南下增援后,与陈毅、粟裕一道合力解决韩德勤。为此,毛泽东还公开警告韩德勤,说“韩不攻陈(毅),黄(克诚)不攻韩;韩若攻陈,黄必攻韩”。

令他没想到的是,处境险恶的粟裕和陈毅都“一身是胆”,没有过分依赖远道而来的八路军,而是准备孤军奋战,独立对付兵多将广、数倍于己的韩德勤。

果然不出粟裕所料,主力人马刚集结完毕,韩德勤便不顾毛泽东的警告,于8月21日下达了一个标注为“极机密”的“第三三九号”作战命令,分左、右两翼进攻黄桥。

他还封官许愿,任命李明扬为“进剿军总指挥”,李长江为副总指挥兼“右翼进剿军指挥官”,拉拢他们给自己卖力,同时下令不准海安、泰州的粮食南运,以造成黄桥新四军的困难,不战自乱。

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决战即将开始,虽然刘少奇已催促黄克诚的八路军火速南下,却终究远水解不了近渴,仅以区区几千人对付韩德勤的10万大军,粟裕深知肩上的千钧之重,日夜坐在地图前,构想各种应对之策。

很快,他发现战场出现了有利的局面:

早先对“二李”和陈泰运的统战已经起到作用,他们不愿为韩德勤消耗实力,没有执行担负右翼进攻任务的命令;左翼虽是韩德勤的主力部队,但实际总兵力不过7个团。

粟裕和陈毅商量,为争取政治上的主动,决定不先放第一枪;同时逐步撤退、收缩,诱敌深入新四军防区,再集中兵力予以各个歼灭。

韩德勤的左翼部队果然上当,认为江南“逃窜”过来的新四军不过如此。他们长驱直入,鼓噪而进,保安1旅很快占领营溪,117师则炮火连天,猛攻古溪。

“来而不往非礼也”,粟裕当即部署反击。他下令叶飞率一纵攻打营溪,一举击溃保安1旅两个团,活捉数百人。王必成和陶勇也奉命率两个纵队出击古溪,117师见势不妙,慌忙缩了回去,得以保全。

陈毅和粟裕下令释放所有被俘官兵,发还枪支,保1旅旅长薛承宗喜出望外,很是感激,在随后的决战中保持了中立,没有向新四军放过一枪。

韩德勤初战失利,发现新四军不可小觑,便决定暂缓进军,只派兵进驻姜堰封锁新四军粮源。他还软硬兼施逼迫“二李一陈”上阵,意图将新四军压缩在沿长江的狭小地区,与日伪军一道予以合击。

姜堰是丰饶的粮食集散地,一旦被卡死,黄桥军民很快便将陷入无米下锅的困境,不战自乱。粟裕认为与韩德勤长期僵持不利,必须打下姜堰,才能摆脱困境。

他与陈毅商量后,决定一面揭露韩德勤粮禁真相,争取政治上主动和老百姓支持;一面主动出击,由粟裕指挥攻打姜堰。

姜堰驻有韩德勤的6个团,与粟裕手中9个团的兵力相差不大。为减少伤亡,粟裕决定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命令一个纵队东进佯攻海安,威胁如皋等地,迫使韩德勤从姜堰抽兵增援。

韩德勤果然再度上当,慌慌张张一次便抽出了4个团。战后粟裕在全军干部会上回顾时,幽默地说:“我们的意思是他姜堰的兵力太多了,请他调开一部分。结果他真是像听我们的命令一样,把姜堰的兵调了一部分到海安,只留下了两个团。”他的部下们一阵开怀大笑。

粟裕立即部署王必成和陶勇率两个纵队主攻,叶飞的一纵负责打援,仅一个昼夜便拿下了姜堰,歼敌千余人。

军事获胜,陈毅开始打擅长的政治仗。他向韩德勤公开呼吁“停止内战,团结抗日”,建议召开苏北各界军民代表会议,商讨双方和谈事宜,邀请韩德勤、李明扬、陈泰运和地方名流的代表参加。

这时,韩德勤已铁心与新四军势不两立,决心一周内把陈、粟“赶下长江”喂鱼。他认为陈、粟绝不会轻易放弃富裕的姜堰,提出了一个与会条件,说“新四军如有合作诚意,应先退出姜堰,再言其他”。

韩德勤的设想是,只要陈、粟舍不得吐出到口的“肥肉”,破坏国共合作,拒绝两军和谈的便是他们,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出兵讨伐。

陈毅识破了这一险恶用心,马上宣布退出姜堰。

韩德勤闻报,顿时傻了眼,但又不甘心和谈收兵,便食言而肥,要求新四军立即撤出姜堰,经黄桥开回江南,否则无商谈余地。

1940年黄桥战斗期间粟裕(右1)与陈毅(右2)合影

他的出尔反尔引起了苏北各界军民代表们的公愤,大骂韩德勤言而无信,姜堰的普通老百姓也被深深激怒了。

接着,陈毅和粟裕又下了一步棋,决定不将撤出的姜堰还韩德勤,而是交给李明扬和李长江,同时慷慨送给陈泰运100多条好枪。

“二李”和陈泰运顿时感激涕零,拍着胸脯保证说,如韩德勤进攻新四军,他们决不参战,还尽可能提供情报。

陈毅信守诺言,很快撤军姜堰。无计可施的韩德勤只有图穷匕首见,杀气腾腾下令所属各部“务集中力量”,对黄桥新四军“包围而歼灭之”。

黑云压城城欲摧,双方决战已不可避免。陈毅、粟裕向中共中央和毛泽东紧急报告说:“韩之进攻企图已极明显,一周内大战必爆发。”

黄桥上空一时阴云笼罩,烽烟滚滚,韩德勤26个团共3万余人杀奔而来,分为右、中、左三路:中路为嫡系部队,是进攻的主力;右路为“二李一陈”的部队;左路为保1旅等5个保安旅。

他又将中路分为三路,分配了直指黄桥的作战任务:左翼为89军33师,从加力、分界攻打黄桥东面;右翼是独立6旅,从高桥南下,攻打黄桥北面;居中的则是军长李守维亲自统领的89军117师和军部直属队、炮兵,从营溪南下,攻打黄桥东北。

陈毅、粟裕指挥的全部兵力仅有7000人,而能上阵作战的不过5000人,与韩德勤任何一路相比都处于劣势。但背靠滔滔长江的新四军没有退路,必须破釜沉舟一战而胜,否则就真会被赶下长江“喂鱼”,从此与苏北告别。

粟裕的老部下、原中央军委副主席兼国防部长迟浩田说,两军对阵,不仅是兵力、火力、士气的较量,也是双方指挥员谋略水平和指挥艺术的较量,“在一定情况下,胜负往往取决于指挥员的一念之间”[1]

这“一念之间”,对这时的粟裕而言,绝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那么简单。他深知责任重大,慎之又慎,最终决定以黄桥为轴心,诱敌深入,既各个击破进攻之敌,又保住黄桥不失。

方案确定后,他又开始考虑首战对象。

对韩德勤几支主力分析对比后,粟裕将目标锁定了翁达的独立6旅。多年后,对为何选择翁达,他还记忆犹新地说:

这个选择的主要根据,一是两李和陈泰运虽然已表示中立,但在韩德勤大军向我进逼的形势下,疑虑很大,如果我首战歼灭了翁旅,对于拉开两李、陈泰运同韩德勤的距离,稳定李、陈的立场将起重要作用。这样就使韩德勤的右翼失去了掩护。

二是翁旅是韩德勤中路右翼,把它消灭了,就把韩德勤的中路军打开了缺口,使我军可以实现对韩军主力的包围与迂回。

第三,翁旅是韩德勤嫡系主力,如首战被歼,可以给敌军士气以严重打击,并使其他杂牌军不敢动作。

翁旅是韩德勤仅有的劲旅之一,号称“梅兰芳式”部队,全旅3000余人,军官多是饱读兵书战策的军校毕业生,清一色的“中正式”七九步枪,每个步兵连都配备崭新锃亮的捷克式机枪9挺。

旅长翁达也算是“天之骄子”,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四期,与中共将领林彪、刘志丹,国民党将领张灵甫、胡琏等人是同期同学,能征善战,颇有智谋,蒋介石对他恩宠有加,称之为“翁虎将军”。

韩德勤也是沙场老将,久经战阵,早年便“围剿”过红军,知道共军的作战原则是先打弱敌,后打强敌。

他和翁达都万万没想到,粟裕这一次反其道而行之,先拣强敌下手,从而出其不意,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确定了作战方案和首歼目标,粟裕又决心大胆运用奇兵,精心部署麾下的三个纵队。

叶飞的一纵和王必成的二纵队兵力比较充足,粟裕将他们用于突击方向,隐蔽集结于黄桥西北的顾高庄、严徐庄、横港桥地区待机。他还让二纵派出两个营实行运动防御,诱敌深入。

陶勇的三纵不到2000人,粟裕决定安排其守备黄桥,同时令其派出一个营进至分界以西地区,用散兵战积极阻击敌人,迟缓其行动,疲惫其兵力。

苏北的日军也是新四军的死敌,对于他们会不会前来趁火打劫,粟裕也做了细致分析,最终认为,日军和韩德勤联合攻击的局面不会出现,只会坐山观虎斗,盘算着坐收渔翁之利。

他最担心的还是答应保持中立的“二李一陈”,手中已没有兵力对付他们,一旦他们翻脸,背后捅上一刀,后果不堪设想。陈毅听说后,让他放心,说“泰州方向由我和朱克靖顶着”。

为防万一,陈毅和粟裕商量,将留在江南的两个主力营调过来,而且照会李明扬和李长江:“敝军两个团即将过江通过贵军防区”,暗示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粟裕由此下了战役的最后决心。

9月30日,韩德勤下令进攻开始,所部倾巢出动,却突然遭遇倾盆大雨,连日不开,国民党军不得不放缓行军速度,最后只能停止开进了。新四军各部赢得了周密布兵、巩固阵地的充分时间。

一、二纵队展开后,粟裕将重点放在了黄桥。他和三纵司令员陶勇冒雨巡查所有的工事,一一亲自过目。

因兵力严重不足,他叮嘱陶勇部署防御不要墨守成规,而是积极灵活,将主要兵力放在东门,西边和南边不安排部队,仅由后勤和伙夫担负警戒,北门也只放一个班。

10月3日,大雨终于停了,阴沉的云缝里漏出几缕阳光,愁眉苦脸的韩德勤长吁了一口气。

他麾下的干将89军军长李守维马上抖擞精神,下令部下攻击前进。叶飞和王必成前出的部队节节阻击,佯装不敌,“仓皇溃退”,迫使其提早展开攻击队形。

89军官兵见共军不堪一击,一触即溃,极其兴奋,摇旗呐喊,争先鼓勇,分为几路扑向黄桥,当天中午便开始炮击黄桥外围阵地。第二天凌晨,89军的33师又枪炮齐鸣,猛攻黄桥东门。

战场上硝烟弥漫,大打出手,苏北各种政治势力都紧张地盯住黄桥。李明扬和陈泰运观望着战局,随时准备站在赢者一方,获取最大利益;日军和伪军的各路侦探也忙忙碌碌,穿梭来去,窥伺下手的机会。

10月4日上午,李守维发起首次总攻,为彻底冲垮黄桥防线,一次便投入了3个多团。一时枪炮声震天,战场上尘沙蔽空,天昏地暗。

陶勇三纵的防御工事大部被炮火摧毁,官兵伤亡巨大,炊事班警卫班都拿出来顶了上去。不久,33师一部突进了东门,防线被猛然撕破。黄桥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粟裕紧急赶往东门坐镇。时为三纵营长的恽前程晚年回忆说:“当时最紧张的时候粟裕同陶勇在一起。”

危急之时,长途跋涉的江南一个营奉命赶来,离黄桥只有20里了。兵力虽不多,却也是一场宝贵的及时雨。粟裕闻报,马上告诉陶勇:“增援部队来了,你们要坚决守住黄桥!”

陶勇马上将消息传达下去,又卷起袖子,拿起大刀率先冲了出去,三纵官兵顿时士气大振,冒着枪林弹雨奋勇冲杀,打退了李守维的总攻。

这时候,粟裕精心挑选的首歼对象独立6旅还没有登场。翁达之所以姗姗来迟,是因为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他以为新四军主力正和李守维在黄桥东门血拼,自己等着他们消耗殆尽,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突入北门,一举夺得头功。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