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红色少年的故事 作者:李晋华 编


陶会长那辆镶着银色花纹的豪华马车才停在一师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便跳下车来。这少女面目清秀,身材高挑,穿一身淡雅学生裙,虽然看上去像个内秀的古典美女,但她纤细而灵巧的双脚,流光溢彩的双眼却泄露了充满渴望的少女情怀。

“斯咏!不要乱跑。”陶会长在车上叫道。“爸,我去看看,这个学校好漂亮。”少女说话间直进了校门。陶会长尴尬地向前来迎接的方维夏一笑,说:“小女陶斯咏,小孩子不懂规矩,让先生见笑了。”方维夏也一笑说:“不要紧。”然后迎着陶会长进了校长室。

陶斯咏一个人在学校里缓缓而行。第一师范前身为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张浚、张栻父子创建的城南书院。乾道三年,朱熹来访时,住此两月。书院遂因朱张会讲而名传天下,与岳麓书院齐名。书院建在妙高峰上。妙高峰为长沙城区的最高峰,号称长沙城南“第一名胜”。学院前临湘江,与岳麓书院隔水相望。清末书院被毁,一师便在原址上重建,建筑风格仿照日本青山师范学校,以黑白线条为主,等角三角形的深黑色瓦顶,映衬素白的拱形顶百叶窗,墨蓝色方形墙面,整个建筑群是典型欧式风格,典雅庄重。但连接建筑的回廊迂回曲折,开出一个独立的庭院,或有小亭,或有古井,独具东方韵味。

此时阳光越发明净,院子里几株老槐抽出新条,一树垂柳如烟一般,满院草色苍然,学生们都在上课,回廊里静寂无声,暖风轻拂,一只蝴蝶翩然而飞。斯咏穿过回廊,在一间一间的教室窗外探过头去,看里面都是男生,不觉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衡山西,岳麓东,城南讲学峙其中……”一阵悠扬的歌声和钢琴声忽然传来,斯咏不自觉地寻声走过一个回廊,却见不远处繁花绿树之中,一个穿中式长衫、金发碧眼的老师在那里弹着钢琴,当他那双白种人修长的手滑过键盘时,就有音符如行云流水般从他灵巧的指端泻落,这声音,穿透了斯咏的身心。

几十个一师的学生一色的白色校服,朝气蓬勃,手里捧着歌谱,嘴里唱着新学的校歌,眼睛却被回廊前斯咏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所牵引,不能收回到歌谱上,歌声也没有刚才响亮了。斯咏迎着满院男生们诧异的目光,调皮地一笑。

“斯咏!”陶会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走廊一头的楼梯口,皱着眉头,尽量压低嗓门叫自己的宝贝女儿,“像什么样子?还不过来?”

陶斯咏又回看了两眼,才跑了开去。陶会长责怪说:“这是男校!女孩家东跑西跑,成何体统?”看看身边的方维夏,又道:“小女失礼,让方先生见笑了。”

方维夏倒不在意:“哪里。陶翁代表商会慷慨解囊,捐资助学,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小姐参观一下有什么关系?倒是孔校长有事外出,未能亲迎陶翁,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办完了捐款的事,陶会长辞别方维夏,出了校门,正要上车,却不见斯咏跟上来,回头一看,斯咏还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下,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陶会长催道:“斯咏,你到底走不走?”

“急什么嘛?爸,你看这儿好美啊,那么大的树,还有那么多花,教室也那么漂亮……”斯咏一面走一面回头说,“爸,要是我能到这儿来读书该多好?”

陶会长被女儿的话逗笑了:“胡说八道!哪有女孩子读男校的道理?”

“可女的为什么就不能读嘛?不公平!”

“不是给你办好了上周南女中吗?”

“可是这儿比周南漂亮嘛!”

陶会长望着这个被他娇宠惯了的女儿,忍不住摇了摇头:“你个小脑瓜子一天到晚想些什么?一点正经都没有!还不走?”斯咏噘着嘴,恋恋不舍地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才上了车。

车行到南门口,斯咏素来爱逛开在这里的观止轩书店,便先下了车。

她来到书店前,习惯性地看了看门口推介新书的广告牌,却见上面最醒目的一行写着:“板仓杨昌济先生新作《达化斋读书录》,每册大洋一元二角”,当即抬脚进了书店。

书店柜台前的店伙计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着面前的算盘珠子,眼睛却时不时地盯住书柜下露出的一双破布鞋——这个家伙从一大早就来了,蹲在那里看书,一动不动,已经白看了一上午了。店伙计心中早已有些不耐烦,斯咏正好走了进来:“请问有杨昌济先生的《达化斋读书录》吗?”

“有,还剩最后一本。”伙计满脸堆笑,“小姐,您算来巧了。我这就给您拿去?”一时在书架上四处乱翻,却没有找到,正纳闷时,一眼瞟见破布鞋上遮着的正是那本《达化斋读书录》,叫道:“这位先生,对不起,打搅一下。”

那人全没有听见他的话,只顾埋头看书,伙计拍拍他的肩膀,大声说“先生!这位先生!”“啊?”那人吓了一跳,问道:“干什么?”伙计指指外面,说:“对不起,您这本书有人要买。”

“哦,你另外拿本给他吧。”这人又埋头继续看书。伙计忍无可忍,伸手盖住了书,说:“哎哎哎哎,别看了别看了。”“怎么了?”这人站了起来。

店伙计瞪了他一眼,“这是最后一本,别人买了!”声音惊动了柜台前的斯咏,她向这边望过来,只见一个青年高大的背影,肩上打了一大块补丁,说一口略带湘潭腔的长沙话,“你等我看完嘛……”“我等,人家顾客不能等,你这不让我为难吗?”

那青年忙说好话:“那……那我看完这一章,就两页了,看完这两页就给他……”“哎呀,拿来吧,你!”店伙计实在懒得跟他纠缠下去,一把将书夺了过来,白了他一眼,换上笑脸走向斯咏,“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劳您久等了。”

那青年悻悻地走了出来,斯咏这才发现他身材极是高大,头发剃成短短的板寸,眉目清秀,目光却炯然有神,身上的短衫满是补丁,一双布鞋破开了个大口。他淡淡地扫了斯咏一眼,向门外走去。斯咏怔了一怔,没有接书说:“没关系,人家在看嘛。”店伙计指了指那青年:“您说那位呀?嗨,都蹲那儿半天了,从早上一直到现在,光知道白看!买不起就买不起吧,他还霸着不让别人买,真是!”

这青年听见这话,猛然转到柜台前,一把将书从伙计手里抢了过来,重重拍在柜台上:“这本书我买了!”斯咏不禁一愣,却正碰上他示威似的目光。店伙计也愣住了,抱怨道:“人家都买了,你这不是抬杠吗?”

那青年也不含糊,他看看书后的定价,回敬道:“先来后到嘛。我先来,凭什么不让我买?不就一块二吗?”他一手按着书,一手伸进口袋,颇有一副谁怕谁的傲气。然而那伸进口袋的手却慢慢僵住了,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僵住了:他左掏右掏,掏来掏去,不过掏出了两三个铜板,一腔气势顿时化作尴尬。

伙计脸上浮起了一丝嘲笑:“哟,您不是没带钱吧?”感受到身边斯咏的目光,青年的脸顿时涨红了。伙计却还在继续奚落他:“要是您手头不方便,那我只好卖给这位小姐了。”他说着话,使劲从青年的手掌下抽出书,放在了斯咏面前。

青年愣了一愣,转身出了书店。斯咏付了钱,拿着书缓缓沿街而行,这时她突然忍不住笑了:那位青年人就走在前面不远处的街边上,似乎脚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他发泄地一脚踢去,却将鞋踢飞了,他赶紧单脚跳着去捡那只飞出老远的鞋。

这个样子真是太滑稽了。斯咏看着他跳着移到一棵树旁,正扶住树穿鞋,那只鞋鞋帮被踢开了个更大的口子。斯咏的心隐隐地动了一下,她忽然加快了脚步,走到青年身后,将那本《达化斋读书录》递到了他面前,说:“这本书送给你。”

青年顿时愣住了,看了看斯咏,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斯咏把书往他手里一塞:“你不是没看完吗?拿着吧。”青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边手忙脚乱地掏口袋边对斯咏说:“那,我……我给你钱。”手一伸进口袋,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钱,不由得越发尴尬了。

斯咏道:“我说了送给你。哎,这可是大街上啊,你不会拒绝一位女士的好意吧?”青年只得赶紧接过书,喃喃地回应:“那,算我借你的,我回头还给你。”

斯咏一笑,转身就走。青年一手举着书,一手提着破布鞋,高声问:“哎,你叫什么?我怎么找你啊?”斯咏回头说:“不用了,书你留着吧。再见。”叫了一辆过路的黄包车,径直上了车。青年想追,但少了一只鞋,无法迈开步子,他单脚跳着,冲斯咏的背影叫道:“哎,哎——那你有空来找我吧,我就住前面湘乡会馆,我叫——”这时黄包车已经跑出老远,显然听不到他的喊声了。青年看看那本书,再看看破布鞋,突然冲着那只破布鞋裂开的大洞喊道:“我叫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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