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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服记

他非昔日他 作者:[日] 太宰治 著,程亮 译


鱼服记

本州北端有一山脉,名为梵珠,只是些高不过三四百米的起伏丘陵,因而寻常地图并无记载。据说很久以前,这一带是汪洋大海,义经率众家臣一路北逃时,曾在此乘船渡海,欲前往远地虾夷,船只却撞上了这条山脉。遗迹至今尚存,就在山脉正中隆起的小山的半山腰,约三十坪大的赤土崖即是。

小山名叫马秃山。据说是从山脚下的村庄望去,赤土崖形似一匹奔腾的骏马,故而得名,但实则更像朽迈老人的侧脸。

马秃山的后山风景优美,令此地名声益盛。山脚下的村庄是个很小的寒村,仅有二三十户人家,一条小河流经村头,溯河而上十五余里,即至马秃山后山,可见一挂长近十丈的瀑布似白练直落而下。从夏末到秋天,漫山树木霜叶似火,其间这深山也因来自周边城镇的游客而显出几分热闹。瀑布下,甚至开有一家小茶馆。

今年夏末,瀑布潭里淹死了人。死者并非自寻短见,而是失足落水。那个白净的京城学生,是来采集植物的。这一带生长着许多珍稀蕨类,常有采集者光顾。

瀑布潭三面皆是高崖绝壁,唯独西面裂开一道狭缝,一条溪涧自岩石间穿凿流出。绝壁每时每刻受瀑布飞沫的迸溅,又湿又滑,密生其上的蕨类植物,在瀑布轰响中瑟瑟颤抖。

学生爬了绝壁。那天过午,绝壁崖顶仍残留着初秋的明媚阳光。他爬至半途,脚下踩着的头颅大的石头竟轻易松脱。学生像被什么东西从悬崖上生生剥离似的,一下子掉了下去,虽被绝壁上的老树树枝挂住,可树枝又断了,他发出骇人的惨叫,砸入深潭。

当时碰巧在瀑布附近的四五个人目睹了那一幕,而潭畔茶馆里的十五岁少女看得最清楚。

学生一度沉入水潭深处,又倏地将上半身跃出水面。他双眼紧闭,嘴巴微张,蓝衬衫已破烂不堪,采集包还挂在肩上。

然后,学生又被猛地拖下水底,从此再未出现。

春土用到秋土用期间,若赶上好天气,离老远就能望见马秃山上升起的几缕白烟。此时节山中树木精气旺盛,适合制炭,所以烧炭人也很忙碌。

马秃山有十几个烧炭棚,瀑布旁也有一个。这个窝棚盖得远离其他窝棚,因为棚主是外乡人。茶馆少女是棚主的女儿,名叫诹访。父女二人一直在此居住。

诹访十三岁时,父亲在瀑布潭边用圆木和苇帘盖了一间小茶馆,店里摆有弹珠汽水、咸脆饼干、米糖及两三样粗点心。

每年夏日临近,有零星的进山游客时,每天早上父亲就把那些货物装进提篮送去茶馆,诹访赤着脚吧嗒吧嗒地跟在后头。父亲放下东西就回烧炭棚,诹访独自留下看店。只要瞥见游山的人影,诹访就大声招呼人家“歇歇再走吧”。是父亲叫她那样说的。然而,诹访甜美的声音也淹没在瀑布的巨响中,甚至不能让游客回下头。没有一天能卖上五十分钱。

黄昏时分,遍身漆黑的父亲从烧炭棚过来接诹访。

“卖了多少钱?”

“一分钱没卖。”

“是啊,是啊。”

父亲仰头望着瀑布,若无其事地嘟囔道。然后,父女二人再把店内的货物装进提篮,拿回烧炭棚。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霜降时节。

留诹访独自在茶馆也不担心。她是生在山里的野孩子,不用担心踩空磐石或坠入深潭。赶上大晴天,诹访就裸身游到瀑布潭跟前。游泳时若是发现了游客模样的人,她便活力十足地拢起红褐色的短发,大喊“歇歇再走吧”。

逢雨天,诹访就在茶馆一隅盖上草席睡午觉。茶馆上方还有大栎树伸出繁茂的枝条,足以挡雨。

亦即是说,以前的诹访是无忧无虑的。她望着轰然坠落的瀑布,时而期待着这么多水落下来总有流干的一天,时而诧异于瀑布为何始终是同一种形状。

不过近来,诹访的认识更深入了。

她发现,瀑布的形状绝非一成不变。无论是迸溅的飞沫,还是瀑布的宽度,都可谓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而且她终于知晓,瀑布并非水,而是云。她是通过瀑布口腾起的滚滚白雾推测出的,别的且不说,水是不可能变得那么白的。

那一日,诹访伫立在潭畔怔怔出神。天色阴晦,她的红脸蛋暴露在肃肃秋风中,被吹得生疼。

诹访忆起往事。有一次父亲抱着她看守炭窑时给她讲故事,说有一对叫三郎和八郎的樵夫兄弟,弟弟八郎有一天在溪涧里捉到几条樱鳟鱼拿回家,哥哥三郎进山未归,他就先把其中一条烤了吃,一尝滋味鲜美,连吃两三条也停不下来,最后全吃光了。这下嗓子干得受不了,喝光了自家井水,又跑到村头河边喝水。喝着喝着,浑身竟长出密密麻麻的鳞片。待三郎匆匆赶至,八郎已变成一条可怕的大蛇。三郎大喊“八郎呀”,大蛇就在河里流泪呼唤“三郎呀”。哥哥在堤上,弟弟在河里,边哭边叫对方的名字,却终究无可奈何。

诹访听这个故事时,觉得那对兄弟太可怜,小嘴咬住父亲沾满炭灰的手指哭了起来。

自回忆中醒来,诹访频频眨眼,似乎有些疑惑。是瀑布在低声细语:“八郎呀……三郎呀……八郎呀……”

父亲拨开绝壁上的爬山虎红叶走了出来。

“诹访,卖了多少钱?”

诹访不作声。她使劲揉搓被飞沫淋得水亮汪汪的鼻头。父亲默默地收拾小店。

父女二人蹚开山白竹,走在离烧炭棚约半里地的山路上。

“店该关了。”

父亲把提篮从右手换到左手拎着。弹珠汽水瓶相互碰撞,发出干巴巴的声响。

“过了秋土用也没人进山了。”

天快黑了,漫山尽是风声。枹栎和冷杉的枯叶不时如雨雪交加般落在两人身上。

“爹。”诹访从父亲身后叫了一声,“你是为了什么而活?”

父亲惊讶地缩起宽厚的肩膀,再三打量诹访那张神情严肃的脸,小声自语道:“不知道。”

诹访边撕咬手里的芒草叶边说:“还不如死了的好。”

父亲扬起巴掌,想揍女儿,却心烦意乱地放下了手。他老早就已看出诹访情绪躁动,却以为是诹访快要长成大姑娘了的缘故,便隐忍未发。

“是啊,是啊。”

诹访觉得父亲那种听之任之的回答很可笑,便“呸、呸”地吐掉芒草叶,大叫道:“浑蛋!浑蛋!”

过了盂兰盆节关了茶馆之后,诹访最讨厌的季节开始了。

从这个时候起,父亲每隔四五天就要背上木炭去山脚下的村庄卖。托人代卖固然亦可,但必须付出十五至二十分钱,太过浪费,所以他宁可亲自去卖,独留诹访在家。

赶上碧空如洗的大晴天,留守的诹访就出门采蕈。父亲烧制的炭,一麻袋能赚五六分钱就不错了,靠这点钱根本无法维生,所以父亲让诹访采蕈,再拿去村里卖。

朴蕈这种滑溜溜的小蘑菇相当值钱,群生在蕨类密布的朽木上。诹访一看见青苔,就会缅怀自己唯一的朋友。她喜欢在装满蕈的篮子上面撒些青苔带回窝棚。

无论炭还是蕈,只要卖了好价钱,父亲回来时定然一身酒气。他偶尔也给诹访买些带小镜子的纸钱包什么的。

一日,山里一大早就秋风肆虐,窝棚的挂帘被风吹得摇荡不定。父亲拂晓时便下山去村里了。

诹访一整天都待在窝棚里。她今天难得把头发绾了起来,并将父亲送的浪花图案的纸发带扎在发根上,然后点起熊熊篝火等父亲回来。有野兽的叫声夹杂在树木的嘈乱声中屡屡传来。

天快黑了,诹访只好独自吃了晚饭。吃的是杂粮饭拌烤黄酱。

到了夜里,大风止歇,寒气逼人。在如此幽静的夜晚,山里定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或可闻天狗伐倒大树的嘎吱声,或在窝棚门口听见有人淘洗赤豆的唰唰声,或从远处清晰地传来山民的笑声。

等父亲等得不耐烦的诹访,盖着草垫子躺在炉畔,于似睡非睡之际,不时悄悄地拨开门帘向外偷看。她认为有山民窥伺,才假装一动不动地熟睡。

借着篝火余烬的光亮,诹访看见有白色的东西纷纷扬扬地飘落在门口土地上。是初雪!诹访如在梦中,喜不自禁。


疼痛。身子沉重得几乎失去知觉,随即听见了那伴着酒气的呼吸声。

“浑蛋!”

诹访急促地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暴风雪!劈头盖脸打来。诹访不由得瘫坐在地,瞬间衣发皆白。

诹访爬起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闷头前行。衣服被狂风扯得乱七八糟。她就那么一刻不停地走。

瀑布声渐大。诹访加快了脚步。她无数次用手掌抹去清鼻涕。瀑布声几乎就在脚下了。

“爹!”

自冬树间的窄隙传出一声低呼,诹访纵身跃入了深潭。

醒过神来,发现四周一片昏暗。瀑布的轰鸣声隐约可闻,感觉是在头顶上方很远处。身子随响声晃动,通体冰冷刺骨。

哈哈,是水底。一晓得自己身处何地,诹访顿时感到痛快淋漓,身心舒畅。

她蓦地伸了伸双腿,居然无声地向前疾冲出去,鼻尖险些撞上岸边的岩角。

大蛇!

她以为自己变成了大蛇。“真高兴啊,再也回不去窝棚了。”她喃喃自语,用力摆动髭须。

其实只是一条小鲫鱼,翕张着嘴耸了耸鼻头上的肉疙瘩而已。

鲫鱼在瀑布潭附近的深水里游来游去,刚刚划动胸鳍浮上水面,马上又猛甩尾鳍潜下水底。

时而追逐水中的小虾,时而躲进岸边的苇丛,时而吸食岩上的青苔,尽情嬉戏。

然后,鲫鱼一动也不动了,只偶尔微摇胸鳍,一时间若有所思。

不久,鲫鱼扭身向瀑布潭直直游去,眨眼间,便像树叶般打着转地被深潭吞噬了。

  1. “土用”是源自五行的旧历杂节,为一年中的四段不连续的时段,即四立(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前的约十八天。

  2. 以玻璃珠为瓶塞的清凉饮料。

  3. 日本民间传说中的妖怪。一般认为,其作山伏(入山修行的修验道修士)打扮,赤面高鼻,生有翅膀,能在空中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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