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云下少年的村庄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作者:随园散人 著


第一卷 云下少年的村庄

以梦为马

红尘似海,尘缘似梦。谁知道,那条可以济度我们年华与苦乐的渡船,到底在哪里;谁又知道,我们到底来自何方,去往何处。苍茫的人世间,我们只是悄然地来,看过春风秋月,也看过夏花冬雪,然后匆忙地归去。来如尘埃,去似草叶,我们用尽力气想要挽住的东西,最终都会离去,留给我们满怀的悲凉。其实人生不过就是一场华丽的宴席,有人曾与你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可是盛宴散场的时候,你还是你,一个人带着一份寂寞,走自己的路,渡自己的河。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便是真实的人生。说来凄凉,其实无论你是煊赫还是寥落,离去的时候,谁也带不走一株草木、一颗晨星。生于尘世,能做的只是用一颗平常心,淡看春去秋来、月圆月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一切自有定数,若能在寂寞的旅途捧星月之光而行,静看身畔山水花木,将旅途中一切美景收入心底,然后慢慢地沉淀自己,让自己在归去的时候心境恬淡,或许便是完满的人生。

可是,繁华迷眼的人间,有几人能够寻得圆满,又有几人能够在离去的时候不悲不喜、不忧不惧!毕竟人如浮萍,面对沧海横流,谁能守得住最初的圣洁和安恬?年少的时候,我们也曾做过华丽的梦,可是时过境迁以后,回头才发现我们早已不是当初懵懂的少年,而我们的梦想早已搁浅。这便是生活,永远面无表情地打量每一个挣扎着的生命,将我们心底花红柳绿的梦幻磨成齑粉,让我们不得不走向柴米油盐,走向锅碗瓢盆。于是我们想要的自由再无处寻觅,只剩下窗前明月,冷冷地凝视着我们失落的灵魂。

让人欣慰的是,毕竟还有那么几个人守着最初的信仰,静静地刻画流年。纵然寂寞凄凉,却不改梦的色彩。他们的梦架构在春风秋月之上,梦里无论是芳草萋萋还是秋水潺潺,总是那副轻灵的模样。诗人,便是这些寻觅自由也守卫自由的人。他们都在自己的心中修建了最美的田园,在那里种下花草树木,欣赏流云晚霞,独自行走也独自沉醉。可即使是诗人,也必须从自己的美丽世界里走出来,品尝人世的苦涩滋味。心中的梦幻越美,走出来面对烟火人间时便越觉得无味。所以,真正的诗人总找不到幸福。

于是,我们想到了若干年前匆匆离去的那个诗人。他热爱生命也热爱生活,更热爱山水云月,可是逼仄而喧嚣的人间,终究让他苦不堪言。当孤独日积月累,成为他心头难以逾越的墙壁,他便只有选择默然离去。尽管我们总是惋惜,这个诗人在最美的年华结束了生命的旅程,可是我们又总是想,他定会在另一个世界,远离了繁华和浮躁,去往云天,去往斜阳,或者如他所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或许,他只是露珠一颗,所以才能在繁华深处,用轻灵的文字,为这荒凉的世界,添上些许色彩。可是这样轻灵的生命,当他以诗之名寻觅自由的时候,人世给他的却是晦暗与冷落。他不喜繁华,不喜喧闹,却不得不在人海中看车水马龙、尘烟滚滚。于是,他被逼到了角落,被逼到诗行里,最后,被逼到无人涉足的梦里。

以梦为马,这便是海子的心声。他的梦,如烟如雾,如水如月。他只是个单纯的诗人,对诗有着无上的爱,甚至以生命为代价,深沉地爱着诗和诗意。必须承认,这个从未褪去孩子气的诗人,是为诗而生,也是为诗而死的。只这一点,就足够我们叹息无数遍,也赞叹无数遍了。我们可以嘲笑一个皇帝的富有,却不能嘲笑一个诗人的贫穷。事实上,单是诗人心中那份不褪色的纯净诗意,就抵得过世间所有的美服华屋了。

只是海子的马匹,走过西藏,走过草原,却未能走出人世的桎梏,这个如秋月般澄净的诗人,终究未能感受到尘世的幸福,未能与粮食和蔬菜结下更深的缘分,也未能为每座山、每条河取下温暖的名字,便匆忙离去了。或许是他的梦想太瘦,或许是人间的风雨太急,总之他悄然离去便从此杳无音信,只留给人们无尽的怀想。

世人都热爱生命,或者说,都迷恋红尘,没有几个人有勇气坦然面对死亡。而他,在那个绚丽的春天,默然地走向归期,不与谁约定,却又好似早已注定。只因尘世太荒芜,太冰冷,他便倾心于死亡,就像他倾心于诗歌一样。不得不说,这个天才诗人的生命,纯粹得让人无言以对。普通人的逻辑,如何能解释他的倔强和决绝呢?都说人生是一场旅行,而海子有一颗纯然的心,无须走千山万水,于世间的一切美景,都了然于心,或许也正因如此,他匆匆地结束了旅行,走上了归路。只是对于你我而言,这样的归去,未免有些曲未终人已散的悲凉。

单纯的海子,也曾经单纯地爱过四个女子,但是每段故事落幕的时候,都只剩他自己茫然叹息。毕竟,无论是他的梦想还是爱情,都与这个灰色的人间格格不入。他可以在心底将爱情描绘成湖水般的湛蓝,或者春草般的鲜绿,但是爱恨离别,谁又能掌控于手心。于是那些爱情都无言地凋谢,而他仍在人潮中独自穿行,孤独地面对窗前的春秋变换。

人生苦旅。想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总会不由得凛然,原来这一遭生命历程,终于还是苦多于乐,离多于合的。心底的悲伤与苦涩,若可以诉说,倒也会稍感安慰;可若是无处言说,只是自己暗自吞下,便只能在心底长成郁结。寻常人尚且如此,诗人心底的悲苦更少有人明白,否则,诗人又怎会有那么多寥落和惆怅。

多年以后,当我们走过麦地,走过草原,仍会莫名地想起那个名字,想起那个清瘦的诗人。于是我们又想起了他的孤独,想起了他以梦为马的生命孤旅。只是我们听不到他的琴声呜咽,看不到他的春暖花开,我们只能在他温暖的诗行中,遥望他当年孤独走过人间的身影,为那悲伤的诗人,送去一声问候。

好吧,就随着他的诗行走过去,走到时光深处,读他的惆怅,听他的叹息。那里深藏着他寂寞而灰暗的往事,如谜一般。只是我们都应放轻脚步,莫惊扰了他窗前的月亮。

人间萍客

其实每个人都是人间的过客,于这苍茫的紫陌红尘,我们不曾拥有什么,只是茫然地赶路,从清晨到黎明,从晴好到阴雨,从烟柳依依到落木萧萧。无论是谁,生命的旅程终究还是寂寞的,静静地来,悄悄地走,似乎只是瞬间,便断了尘缘,从此世间的聚散离合,再与我们无关。于是我们总希望走过烟雨红尘的时候,留下几点印记,或者采撷几点色彩。可我们到底需要流云的白还是晚霞的红,湖水的蓝还是青草的绿,无人相告。我们独自走过人间,经过那些驿站,所有的生命谜题,都要自己解开,只是很多时候,我们还未能解开任何谜题,生命就已经凋零,这便是人生的悲凉。

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缘字,缘起的时候,我们来到人间,遇到一些人、一些事,与尘世的那些美好,或者匆匆对望,或者亲密相依,或者擦身而过;缘灭的时候,我们转身而去,如白云一般,随风散去,不管曾有过多少爱恨,从此再无踪迹。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这就是生命的历程。只是有谁知道,自己到底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呢?世界太大,尘埃般的生命,如何用微小的身躯去丈量世界,解读沧海桑田呢?或许只有当我们经历了世事变迁,才会明白,原来我们无须知道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到底在哪里,我们只要在经过的每个路口、每个驿站、每处风景,静静站定,看看云天花草,听听风声雨声。若能如此,那段寂寞的旅程,便不算白走。

偌大的人间,多希望在某个路口,遇到那个孤独的诗人。可我们都已无缘,他早已随风而去,落在属于他的自由世界,在花香四溢的地方,静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我们能遇到的只有他的诗,只有那些轻灵如雨滴的字句。海子,想必这两个字至今仍会让许多人的心为之颤抖。他是天才诗人,深爱这片大地,而大地给他的竟是无边的落寞惆怅。对于他,人们都不会忘记,那年那月那日,他沉睡在铁轨上,将他的纯真和诗意,从此封存在过去。二十五岁,多美的年华,竟舍得离去。于是我们相信,对于他而言,这尘埃散漫的尘世,当真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而我们,却必须带着一颗柔软的心,怀着无限的敬意,从时间的这头,走到属于他的时空,看看他当时的模样。我们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之神,为他安排了那样的人生际遇和结局;又是什么样的孤寂悲凉,让他选择了了断尘缘。

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这个安详的小村,便是海子出生的地方。这里没有城市的车水马龙,有的只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几座小山,几片池塘,组成了清浅的山水相依。曾经以为,轻灵如雨滴的海子,应当是来自烟雨江南,在那片湖光水色中荡涤过自己的心灵。可是他真的来自这个小村,看这里的野花,听这里的蛙声,在这里清静地度过了少年时代。

尽管那时候的查湾村是一个贫瘠的小村,海子却深爱着这里。这里的山水树木,都是他心灵的属地,也是他在孤单寂寞的时候,最常忆起的地方。可以想象,当海子从这片宁静的土地走向北京,走向喧嚣的城市时,他的心底涌起过多少莫名的涟漪,甚至风浪。他终究还是喜欢宁静的,可是冰冷坚硬的城市,闪烁的霓虹下,哪有宁静可言!城市曾是他向往的远方,可当他发现,一切都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他又向往更远的远方,或许是天涯,或许是海角,或许只是一缕淡淡的风,远在远方。

和平与情欲的村庄

诗的村庄

村庄母亲昙花一现

村庄母亲美丽绝伦

五月的麦地上 天鹅的村庄

沉默孤独的村庄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这就是普希金和我 诞生的地方

风吹在村庄

风吹在海子的村庄

风吹在村庄的风上

有一阵新鲜有一阵久远

北方星光照耀南国星座

村庄母亲怀中的普希金和我

闺女和鱼群的诗人 安睡在雨滴中

是雨滴就会死亡!

夜里风大 听风吹在村庄

村庄静坐 像黑漆漆的财宝

两座村庄隔河而睡

海子的村庄睡得更沉

总是觉得,海子是属于春天的。事实上,他喜欢春天。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最具有生命气息。而我们喜爱的海子,更是有个华美的梦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尽管他直到最后也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但我们相信,他曾经在梦里,无数次安坐于春天的海边,闻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静听海水轻柔的声响。那样的画面让他无比沉醉,而真实的世界里,他却身处人潮之中,看繁华中的人们,往来穿梭。他不得不接受城市的沉重气息,就像他不得不接受人间的烟火一样。

1964年3月24日。这个寻常的春天对于我们来说,却并不寻常。那个面朝大海的诗人,在这个春天,悄然来到人间。那时候,大地宁静,花鸟相依,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成为让人心痛的天才诗人。世间的一切都好似谜题,天边的云彩,这一刻是灰暗的,下一刻或许就是鲜红的。生命更是最大的谜题,来的时候都只如草叶,可是走着走着却走到了各自的路途上,走出了各自的风景。而海子看似简单的生命之旅,却让我们无限迷惘。

他如一片绿叶,静静地降落在人间。人间所有的苦涩与哀伤、悲凉与萧索,此刻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某一刻偷偷睁开眼睛,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那一年是龙年,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悲伤的诗人,原本就应该飞腾在海里,却不得不躲在冷清的城市角落里,无力地抵御尘埃的侵袭。父母给他取名“海生”,从此村里所有人都这样叫他。而当有一天,人们开始叫他“海子”的时候,他就不再是查湾村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但是那个春天,这一切都还很遥远。隔着时光的墙,我们看到,那个孩子如露珠般落至人海,闪着晶莹的光。

他希望自己只属于春天,将聚散离合都留在这个季节,用鸟语花香来映衬他的自由思绪,可是变幻无常的人世,谁又能将自己永远留在春天呢?每个喜欢海子的人,都希望他没有寒冷,没有寂寞,没有悲伤,可是那时候,他却仿佛从未走入春天。尘世于他好似囚笼,他从未逃脱,所以春天明明就在那里,开满了花,却似乎离他很远,远得让他绝望。于是他只能在诗句里告诉世界,他爱这个花开叶绿的季节。

可是后来,他却选择了在春天离去,把整个尘世的幸福与痛苦、华丽与黯淡留在身后,只拥抱着花香,去往春草深处。我们无法理解那样喜爱春天的诗人为何会轻易地抛弃了春天和年华。其实,对于海子来说,那何尝不是最美的结局。他属于春天,在春天里归去,去往他梦里的田园,从此不需再面对尘世的喧嚷与驳杂,谁说这不是一种复活呢?就像他所写的“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后来的每个春天,人们都会记得,曾经有个孤独的诗人,在春天来到人间,又在春天匆匆离去。我们相信,他在另一个世界,安然地坐着,日光温柔地包围着他,春天从不谢幕。

荒年灯火

春天,拾起一两首海子的诗,明明饱含着温暖,可是细细品味,却又分明带着悲伤和落寞。或许,诗人本身就逃不开悲伤落寞吧,谁让他们那样细腻而敏感呢?不管他们能在心底修建多么坚固的城堡、多么美丽的花园,尘世的激流涌动还是会一次次地侵蚀他们的宁静和自在。若非如此,诗人笔下的字句,恐怕也不会那样让人迷恋。诗言情,其实人心都是一样的,人生本就是一场修行,我们生于尘世,定会受尽苦累,才可能洞明世事。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对诗人笔下的苦楚与悲寂感同身受。

世间的事,很多都是无法解释,也无须解释的。我们以为海子这样的天才诗人定然来自书香门第,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可是当我们知道他的父母都只是查湾村本分的农民,就不得不相信,他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或许在许多年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拿起诗歌的笔,画下彩虹与雨露、斜阳与花树。而我们已经知晓,他的诗句描绘了怎样的世界、怎样的风景、怎样的情绪。

突然间想到纳兰性德,他的父亲是大清宰相,权倾朝野,煊赫一时,可他却沉醉于诗词歌赋、山水云月,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些许快乐。他本可以沿着父亲的足迹走一条世人认为的光明之路,可他毅然选择了另一条路,因为他知道,在那条路上,他能遇到何种风景。若非如此,我们恐怕也不知道,在三百多年前的大地上,有过那样一个生命,悖逆命运,不愿陷于繁华,而只愿做一个惆怅的诗人。

茅庐一间,月光一束,溪流一弯,对于诗人来说,或许这便是真的美好。忙于生计的世人,又怎会明白这其中的意趣。而诗人自然也不会明白众生为了柴米油盐奔忙于人海的乐趣。生活追求不同,生活情趣各异,便组成这个花花世界。和许多诗人一样,海子心中也有一个纯净的世界,但是在写诗之前,他恐怕没多少机会想象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而当他走进去,就再也不肯出来。

这是海子的父母难以想象,也难以接受的。在他们看来,考上北京大学,定能前程似锦光耀门楣了。可是海子所走的路,却让他们如坠云海。或许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一个灵透聪慧的孩子,为何会喜欢诗歌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诗的意义何在,更不知道诗人心中有着怎样绮丽的世界。他们只知道,海子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想必即使是多年以后,海子的父母仍对儿子当初的选择耿耿于怀。尽管他们早已知道,海子已经是被人熟知并且被很多人深深怀念的诗人,但对海子所走的那条路,他们从来都无法理解。毕竟,他们只是查湾村的质朴农民。像很多奔忙在土地上的人一样,他们对生活有着最简单的期许,粮食和蔬菜是永远的话题,至于诗,就像窗前的春花秋月,与他们从无关系。

在水上 放弃智慧

停止仰望长空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来浇灌家园

生存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风吹炊烟

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

“双手劳动

慰藉心灵”

海子的父亲查振全生于1933年,读过两年书,但因为家贫,只得去学习裁缝。尽管他手艺高超,但是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他的手艺几乎无用武之地,只有在红白喜事和逢年过节的时候能揽到点儿活。海子的母亲操采菊小查振全两岁,上过五年学,喜欢文艺,擅长黄梅调。1953年,查振全与操采菊成婚后,日子过得极其艰难。他们只得去邻县祁门做工,查振全凭着裁缝手艺进入一家裁缝厂做了工人,操采菊则进了茶厂做了拣茶工。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十年。

我们无法想象,这是怎样艰难的十年,我们只知道,海子所出生的那个家庭,在当时十分贫困。海子的父母必须为了生计苦苦挣扎。想必当母亲将那些年的事说给海子的时候,他定会暗下决心,发誓要改变命运。可当他真的从小村走出去,走到了无数人向往的大城市时,却又偶然地走入了诗歌的世界,于是生命之旅再次转弯,从此走向了少有人踏足的原野,他孑然一身,与风雨对话。

后来,农村经济政策发生了变化,海子的父母相继回到查湾村。这里有必要提一个插曲。由于茶厂的反对,本已决定回家的操采菊没能立即回去。后来,海子的舅舅操乐瑞来到茶厂,兄妹俩在半夜逃出茶厂的时候被人发现,操采菊被抓到山上劳动,操乐瑞被送到劳改队进行劳动教养,却被人打成重伤,不久离世。据操采菊所说,操乐瑞是极赋才华的,在她看来,海子在诗歌方面的天赋便是继承了舅舅的。或许这只是海子母亲的一厢情愿,但我们相信,花开花落自有定数,我们无须知道海子的天赋来自哪里,我们只须品读他在清寂时光里雕刻的那些诗句,为他自由却悲凉的心境感动。

在海子出生之前,查振全夫妇还生过两个女儿,一个在两岁的时候夭折了,另一个出生仅一天就离开了人世。而自从海子出生以后,三个弟弟也相继出生,人丁兴旺了起来,可家庭景况却也因此更加艰难。海子最需要奶水的时候,母亲却断奶了,家里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最后,查振全好不容易从高河供销社买到一斤红砂糖,每次用一点儿,加到米糊里,才让幼小的海子存活了下来。其生活之艰苦,可见一斑。

在海子的诗中,我们总能找到贫穷的印记,甚至可以说,他对儿时的生活一直都心有余悸。那些苦难的时光,沉重地附着在他的诗行里,像是巨石一般。而越是有过这样的艰难岁月,越是想要报答父母的恩泽,当他遇到诗歌,并且一发不可收地沉醉在那片绚烂天堂的时候,心底的苦楚便越深。

我们可以想象,当查振全夫妇发现海子无比灵慧时,心里曾闪过怎样的期许。就像寒冬里突然看到火光,谁能不激动呢?在那个贫瘠的小村里,谁不盼望着生一个聪慧的孩子,来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呢?

如果他不曾遇到诗歌,如果他的心性不是那样纯粹,他定能带给他的父母以及整个家庭更多的温热。可是一切都改变了,只是在一个转弯处偶然眺望,他就看见了诗歌的楼阁,于是悄然进入,从此不再是父母期望中的海子。他是一束火光,曾经照亮家人的前方,可当他走入诗的世界,就燃烧到了更大的疆界,又或者是极小的角落。恐怕即使是他的父母,也无权考量他当时选择诗歌的对错。生命的信仰在那里,别人纵然万千不愿,也无力干涉。

如今,查湾村的春天依旧云天淡淡、炊烟袅袅,虽然这里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我们仍旧执拗地相信,这里依旧是海子梦里的那个样子。这是他心灵的属地,存放着他的纯真记忆。那时候,他是个天真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人间有多少风霜雨雪,更不知道,当他从这里走出,人间便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小村时光

越长大越孤单。人都渴望成长,渴望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中丈量自己生命的长度和宽度,可是长大也就意味着失去纯真,失去曾有的自由。无论是谁,在面对人世的纷扰与喧嚣的时候,总会回忆起童年,回忆起那些青草和池塘、蜻蜓和月光。可是回忆只是一扇窗,推开能看到阳光或者晚霞,关上便又是孤独的魂灵,被锁在尘世坚硬的逻辑里。

如果可以,我们多希望海子从未长大,而只是在查湾村柔软的时光里尽情地奔跑、玩闹,不需要面对人世的挣扎与苦涩。可是他若永不长大,你我又怎能遇见他那些轻灵如雨滴的诗句,又怎能为他短暂而华美的生命深沉叹息呢?

尽管当时的家庭状况十分艰难,但我相信,海子的童年还是快乐的。和许多小村里出生的孩子一样,他可以听着母亲的歌谣,枕着月光入眠。夏天在院子里数星星,听池塘里的蛙声;冬天里看雪花漫天,堆几个雪人,在旁边静静地沉思。他是个精灵般的生命,无论是孩提时候还是长大以后,都透着一股灵气。所以,那时候的海子,定会对许多事物感兴趣,比如天边沉睡的月亮、水中倒映的云霞、山间飘荡的清风,都会激起他探索的乐趣,只是当时,他尚没有诗意的语言来记录那些惊喜与激动。

作为家里的长子,海子受到了祖母、父母的宠爱,只是因为缺少奶水,使得他从小就身体瘦弱,一直到后来也还是那个瘦小的模样。可是就在那个瘦小的身体里面,却藏着无尽的力量、无限的美好。所以他能在纷乱的人世独自绽放,义无反顾。生命的意义从来都是如此,不管你来自哪个角落,也不管你是激越的还是低沉的,只需偶然绽放,哪怕只是一寸光华,生命便不再苍白。而海子,绽放得那样炽烈,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土地是海子深思过无数遍的意象。这里生长着麦子,也生长着全家的希望。可那个时候,这个六口之家还是无法从土地上得到足够的粮食,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苦。所以海子和当时许多孩子一样,有过饥饿的经历,只是他比别人更加敏感,所以对饥饿与贫穷有着更强烈的感受,这也激发着他努力读书,以改变命运。

我想诗人都是敏感的,否则在面对月光时怎会深沉思索,在面对落花时怎会唏嘘不已。一个敏感的人,快乐的时候比常人更快乐,悲伤的时候也比常人更悲伤,所以诗人的情绪才会那样激荡,然后在这样激荡的情绪中寻觅到诗意。对于诗人,一缕微风或许能掀起千层浪,一滴秋雨或许能牵出万种伤。所以,诗人是最幸运的,也是最不幸的。

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

许许多多告别

被你照耀

今天

我什么也不说

让别人去说

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

有一盏灯

是河流幽幽的眼睛

闪亮着

这盏灯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童年的海子,已经学会了为父母分忧,这个幼小的生命,在体会过饥饿以后,明白一切都要靠双手去争取。家里养了些猪、羊,放学以后他就去很远的山上割草,当然,他也会承担起照顾三个弟弟的责任。想必在很小的时候,海子就知道了感恩。或许,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最好的感恩方法就是考学,走出村庄,走到城市,然后像千百年前人们说的那样,衣锦还乡。海子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可惜他穿的那件华丽衣服叫作诗歌。而我们知道,穿上那件衣服也就等于穿上了悲伤和孤寂。

如果只是简单地看,海子的童年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他喜欢和其他孩子一起打水仗,一起割草,一起滑冰。他最擅长的是打水漂,当丢出去的石子在水面跳跃很多次,飞出很远,他会无比自豪,只是不知道,当石子终于落入水中,他是否会为此沉思甚至难过呢?就像静静坐在山间看着夕阳,当夕阳终于隐去身影,他是否会为此落寞呢?不管那时候的海子对此有多大的感触,当有一天他受到诗的感召,去往那个神秘而绮丽的世界之后,他定是无数次为残缺的月亮、归去的斜阳、风中的落花、东逝的流水,莫名地感伤。

但在某些方面,海子却与其他孩子很不一样。据说,海子很喜欢钓鱼,在水边一坐就是大半天,甚至忘了吃午饭。多年以后,我们已经无从知晓,那个如精灵般的孩子,在水边独坐那么久,到底在思索什么。一个孩子不会故作深沉,我想那些水花或者云彩,甚至是河里的水草,定然让他无比喜悦。钓胜于鱼,孩子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但那时候,海子心里想的,恐怕大人也不知道。而后来,在他痴情于诗之时,他心中那些奇幻的念头、纷飞的意象、瑰丽的风景,就更无人能靠近了。

海子的父母说,海子小时候很爱干净,从来不沾泥巴,即使是从稻田回来,也带着与粗糙的乡村生活格格不入的特质。其实这很容易理解,诗人都是有完美主义倾向的,若非如此,他们笔下的诗行,恐怕也没那么迷人。可叹的是,后来的海子将完美主义演绎得太过绝对,他只愿生活在自己的梦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于是便决然地告别了尘世的一切。尽管这样的选择少有人理解,但是对一个诗人来说,这何尝不是对诗歌最神圣的爱。

当然,海子与其他孩子最大的不同,是他无比聪慧,很容易接受文字知识。他三岁的时候,母亲给他读《安徽文学》里的文章,海子听得十分认真,第二天,母亲指着封面,让海子辨认,海子说出了“安”字。五岁的时候,大队开会举行了一次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比赛,父亲抱着海子登上了讲台,他一口气背诵了四十八条语录。这样的表现当然会让许多人惊叹,而结果便是,海子被人们称作天才。庆幸的是,他的天赋没被时间磨灭,当天才与诗歌相遇,我们便不得不相信,海子是云端的一滴水,落到人间,却只在草叶上晶莹闪烁,不属于污浊的土地。

只不过,我还是想到了那句话:慧极必伤。上天是公平的,关上你的门,就会为你开一扇窗;可是赐给你霞光,却也为你准备好了暗夜。人生于世,无论得到多少,总是要懂得感恩,方能安心。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可是懂得感恩的海子,却终于没有做到“随缘”二字,所以才会落得那样悲伤和荒凉。执着于诗歌,执着于完美,这就是海子。谁又忍心或者有资格责怪他呢?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想必海子小时候听过这首歌,想必他也曾在月光下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听着青草池塘里连续不断的蛙声,或许还有几片云,几缕槐花香。在与天幕上星辰对话时,想象着长大后的样子,然后慢慢地进入梦乡。天真无邪的海子,在徐徐的晚风中做着美丽的梦,梦见羊群,梦见马匹,梦见湖水,或许也会梦见未来。

少年滋味

星月少年时。在人海跋涉,我们总会怀念过去,尤其是童年那些踩着水花在雨里奔跑,或者闻着稻香在云天下歌唱的时光。无疑,那是人间最柔软的时光。无论对于谁,童年都是我们心中从不忘怀的一缕烟霞。那里,停泊着月光下的笛声、小河里的蛙声;屋顶上的炊烟、夜空上的繁星。似乎只需一阵风,就能带我们回到从前,回到那些母亲为我们轻声唱歌的岁月。可是转头一想,世事变迁,一切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如果说童年也是一处驿站,那如今,我们多想就在那里停驻,永不上路。可是谁又能让流年静止,让我们触不到物是人非的悲凉呢?

其实我们都知道,生命便是一个不断失去又不断得到的过程。我们想要得到月光,就难免要失去夕阳;想要得到溪水,就难免要失去大海。最让人无奈的是,无论我们曾经走过怎样的路,泅过怎样的海,无论我们遇到过怎样的风景、怎样的色彩,终究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能做的只是学会放下,放下蓝天,去感受乌云风暴的力量;放下春花,去感受绿树浓荫的夏日,水晶帘被风吹起时,满架蔷薇的香气。我们总会明白,世间的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过去了就只剩一段段回忆,若能偶尔忆起,就算不负流去的时光。

海子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他拥有常人少有的聪颖,甚至被很多人视为天才。这当然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礼物,可以让他轻易走入诗歌的世界,并且永远住在那里。我一直觉得,写诗是一件极美好的事,不是谁都有资格染上诗,染上月光的清凉、湖水的安详。毫无疑问,海子是为诗而生的,与其说是他遇到了诗,不如说是诗遇到了他。无论如何,当草原、麦地、琴声、野花这些意象飞入他的脑海,他就变成了诗歌世界里的精灵。不幸的是,他也因此断送了尘世的幸福。或许,一个真正的诗人,从来都不需要尘世的幸福,他们只需要自由,只需要一亩心田,在里面种花种草、种月光云霞,而他们拥有的,通常是草树斜阳里的独自沉默、断岸垂杨边的黯然销魂。

精灵般的海子,儿时便受到村里人们的注目,只因他幼小的生命拥有的那份无人可比的聪颖。而同龄的伙伴们更对他无比羡慕,尽管他身体瘦小,却像是那里的孩子王,经常为其他孩子讲一些简单的《三国演义》《西游记》里面的故事。这一点源于海子母亲从未放下对文化的渴望,她渴望做一名教师,在海子很小的时候,就教他认字,给他讲故事。于是灵慧的海子便可以自豪地坐在伙伴们中间,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的焦点。那是一些淡如清风、轻如细雨的时光,海子就在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光里,走入了学校。

生命的开始,大抵都是这般模样。而经过岁月的变化,看过一次次花谢花开,我们才会从那个绮丽而纯真的世界走出,走向真实的人间,走向拥挤的人潮,体味烟火人间的气息。只有经过了痛苦与挣扎、彷徨与寂寞,我们才会明白,原来童年那样美好,可是铺在童年的那些彩虹,却再也触摸不到。

秋天红色的膝盖

跪在地上

小花死在回家的路上

泪水打湿

鸽子的后脑勺

一位少年去摘苹果树上的灯

植物没有眼睛

挂着冬天的身份牌

一条干涸的河

是动物的最后情感

一位少年人去摘苹果树上的灯

我的眼睛

黑玻璃,白玻璃

证明不了什么

秋天一定在努力地忘记着

嘴唇吹灭很少的云朵

一位少年去摘苹果树上的灯

不得不佩服海子父母的远见。尽管家里日子极其艰难,他们却不忍让聪慧的海子留在土地上,他们认定海子能够出人头地,走向广阔的世界。可是我们知道,中国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废除了高考,到1977年才重新恢复。在海子读小学、初中的时候,还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所以看上去,这个贫穷的家庭供海子上学似乎是自讨苦吃,可是海子的父母却毫不犹豫地坚持让海子上学,从未放弃。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重视文化,另一方面所有人都把海子当作天才,他们也不例外,他们相信自己的儿子总会在未来的某天迎风飞扬,所以情愿遭受生活的苦累,也要为海子插上双翼。

1969年9月,海子五岁。这个晨星般的孩子,走入了课堂。无人知道,当这个瘦弱的孩子有一天走出课堂时,生命会绽放出那样的光彩。人们只记得,在学校里的海子十分聪明,似乎不需要多努力就能明白老师所教的一切知识。我们知道,这个有过饥饿经历的孩子,一旦走入课堂,就像是在暗夜里看到了烛火,势必义无反顾地前行。海子是一个执着的人,从小便养成了这样的性格,虽然这让他在求学的路上乘风破浪,可是我们却必须看到,正因为太过执着,以至于当他以诗为信仰的时候,不愿与尘世的平淡幸福握手言和。

不管怎样,我们庆幸海子的父母将他送入了课堂,让他有机会在未来某一天立于斜阳下、秋天里,以诗之名,独自叹息。那时候很多孩子没机会上学,纵然上学也只在几年以后便匆匆结束。海子是幸运的,命运垂青于他,而父母更是为他点起了灯火,让他可以看到远方的芳草斜阳。

少年的海子,当他踏入学校时,相信就有很多人开始想象他的未来。尽管那时候高考还没有恢复,但是人们对这个灵慧的孩子却充满了期望。尽管有一些人无法理解,毕竟供海子上学会让查振全一家的生活状况雪上加霜,但是更多的人还是认为,海子像是整个村庄的一束灯光。在人们看到海子学习成绩极其优秀的时候,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尽管年岁很小,海子却知道父母的辛苦,更知道自己是他们的希望。那时候的他只有一门心思,便是努力学习,一步步走向自己命运的疆场。从小学二三年级开始,海子有时候中午回家吃饭,父母还在劳动,他就自己弄一点冷饭,或者干脆饿着肚子;傍晚放学后,经常放下书包就去小队里赚工分,以贴补家用。这样懂事的海子,父母怎能不坚持让他上学呢?

五年以后,1974年,海子离开家乡去高河中学读初中。这一年海子十岁,而他必须开始独立面对生活了。或许从离开家乡去往高河的那天开始,海子就开始了征程,那条路注定只有他独自前行。尽管他永远都知道,身后有两双温暖的眼睛,给他无尽的力量,但他必须一个人面对风雨,面对人世的种种变化。

海子寄宿在学校,一星期回家一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他和父亲带着行李离开家门,走向高河中学的时候,母亲在门前默默注视着他们背影的场景。就像是送儿子上战场的母亲,那份牵挂无比深沉,却也只是默默无语。以后的数年里,母亲每次都是这样默默地看儿子走向远方,然后偷偷地掉泪。尽管高河中学离查湾村并不远,走一趟也就一小时,可对于这个深爱着儿子的母亲来说,那段路却像是千里万里。而每周海子回家的那天,想必是这位母亲最喜悦的时候,只要不太忙,她就会在门前久久地等待着,看海子走入她的视野。

母亲

老了,垂下白发

母亲你去休息吧

山坡上伏着安静的儿子

就像山腰安静的水

流着天空

我歌唱云朵

雨水的姐妹

美丽的求婚

我知道自己颂扬情侣的诗歌没有了用场

我歌唱云朵

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

每次回校,海子都要带米、带菜,自己到食堂里蒸饭、蒸菜。将米放到铝饭盒里,用一只搪瓷杯蒸黄豆、干菜。吃饭时间到了,他就和同学们一起匆匆走出教室,在大蒸笼里找到自己的东西,回到寝室吃饭,然后又将铝饭盒洗干净,放上米,再淘洗一下,放到蒸笼里。有时候带来的菜吃完了,就只好光吃干饭。带得最多的是腌萝卜,整个中学阶段吃得最多,胃都吃坏了,以至于海子上大学的时候都怕提到这三个字。

有一点值得一提,那就是无论回家还是回校,海子很少与其他同学一起走,总是独来独往。在这个倔强的生命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他喜欢那种孑然一身,在茫茫天地间,似乎只有自己倾听天籁、静看云月的感觉。这是诗人必须拥有的情怀。我们甚至可以说,诗人若没有那样的孤独感,便是不纯粹的。海子是天生的诗人,所以在他只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孤独地行路了。路一直都在那里,可别人走的是别人的,他走的是他自己的,同样的路,却走出了不同的领悟,看到了不同的风景。很显然,他那颗敏感的心是最亮的灯盏,照得出别人看不见的风景。

天才逐梦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我想,这就是海子的童年,湛蓝色的快乐里藏着些梦幻与好奇。这个聪颖的少年,对很多事物都充满好奇,如天空的蓝、草叶的绿、云朵的白、晚霞的红,他会托着腮独自坐着,思索很久,在漫长的思索中进入无人知晓的世界,那里或许是一个田园,长满花草树木;或许是一个城堡,锁着孤单和秘密。

或许当他与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嬉戏时,人们看不到他的与众不同,但当他对着这个世界的星月花草茫然思索时,他便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海子,满脑子的绮丽色彩。正因他有着这样华美的精神世界,当他后来必须独自面对这个晦暗世界的纷扰时,才会不知所措。

初中时的海子,除了学习课堂上的知识之外,还开始读小说。镇里的同学有小说,他就借来读,他读书很快,看完了就马上归还,然后再找其他的书读。我们不知道,小说曾经带他走入怎样的世界,让他看到怎样的风景,我们只知道,那时候的海子,对知识、对书充满渴望。想象力丰富的他,肯定会随着那些小说情节走出很远,或许,他也曾幻想过仗剑天涯,只与白马为伴、星月为邻,或者如鲁滨逊一样,漂流到无人的小岛,面对难以计算的时间。而一旦从幻想中走出,他又是学校里最刻苦的孩子,他的学习从来不需要父母催促,因为他知道,知识对于他这样一个来自农村的平凡生命意味着什么。显然,那是可以带他走向远方的一条船。

同样的池塘榕树,同样的操场秋千,海子也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在这些地方奔跑,而当他静坐下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别样的色彩,听到了别样的声响。那些蜻蜓与蝴蝶、知了与蜜蜂, 总能带他进入童话般的世界,而他,总愿意为这些微小的生命,建一些房子,抵御风雨欺凌。就像后来,他愿意为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个温暖的名字一样,他深爱人间的每棵树木、每片花草,尘世所见的一切,他都用心珍藏。可惜偌大的烟火人间,却无力珍藏这个谜一样的诗人。

三年的初中生活结束以后,以海子优异的成绩,本可以进入安庆一中,但是为了方便,他又在高河中学读了高中。这已经是1977年的秋天了,十三岁的海子有了更大的梦想。如果说以前他只是努力学习,却不知道是否能借此走向生命的远方,那么这一年,他看到了前方的光亮。这一年,中断了十年的高考终于恢复了,想必海子无比激动,他不再只是茫然地学习,而是终于确定,只要用心学习,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天空。海子的父母也十分欣喜,他们为坚持供海子上学而窃喜,而窃喜之余,他们更坚信,海子能够考上大学,为他们贫穷的家庭带来一片曙光。

每一个经历过高中生活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幽暗的灯光下,总有很多人在拼命与时间赛跑。海子也不例外,他必须拼尽力气,去属于自己的地方,看更远的云天,赏更美的晚霞。本是星月下欢笑的少年,此时却必须扬帆远航。他将在那些飞逝的光阴里日渐憔悴,而当他走出那段光阴,年华就将绽放在另一重天地里。

海子身上有一种性格很让人欣喜,那就是乐于助人。尽管他常常独自坐在某个角落,静静地思索,但至少在中学的时候,他并不像一个孤僻的人,事实上,其他同学也不对他敬而远之,相反,很多同学都愿意向他请教问题,而他也很少拒绝。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这一点即使是他在尘世感到无限孤寂的时候也未曾改变过。想必在后来的那些荒凉岁月里,他的朋友也很希望能帮他走出迷惘,可他是个纯粹的诗人,无人能够真正走入他的世界,为他扫去阴霾,点亮烛火。或许,这就是诗人的宿命。

那时候,海子睡在同学琚晨光的下铺,他家离学校比琚晨光家近,所以回家的次数比后者多得多,回家的目的无非是洗澡换衣、扛米洗菜。由于琚晨光不能经常回家,带来的咸菜常常长出许多白毛,饭票也时常告急,他就经常向海子求助。海子不仅将自己的咸菜分给琚晨光吃,还总是把饭票借给他。有一次,下晚自习以后,宿舍其他同学都睡觉了,琚晨光却十分饥饿,海子发现以后,迅速舀了几勺腌萝卜,冲上半缸开水,悄悄递给琚晨光。

而在学习上,琚晨光也得到了海子的大力帮助,海子总在晚上给他补数学课,甚至到了高考前最紧张的两个月,海子依然不厌其烦地解答了琚晨光的许多数学问题。在海子的帮助下,琚晨光数学成绩进步很快,分数有了很大提高,得到了学校两块钱的奖励,他花了两角钱请海子吃了一小碗米粉肉,可没过两天却收到了海子送来的五张大白纸。

一颗纯净的心,从未改变的天真,这就是海子。天性单纯的人,不管是来自哪里,去往何处,不管是经过怎样的雾霭或流岚,总会保留着最初的纯净,如秋日的湖水一般。海子喜欢帮助其他同学,对于他,这只是自然而然的事,他甚至很少考虑得失。而那时候的他,深知自己所背负的重量。生命来到世间,早已注定要承载何种生命色彩。海子的生命注定是一抹忧郁的蓝,而他却把孤寂和悲伤留给自己,在与别人交往的时候,又往往化身暖阳,不时地散发温热。

当时的高中是两年制,高二就要高考。在高二分文理班的时候,海子本来被分到理科班,为了协调学校的文理科考生实力,又被调到文科班,而此时文科班已经开课两个月。为了调班的事情,海子的父亲查振全还曾经对海子大发雷霆,以为他学习不好才被调班,后来在老师的解释下才平息了此事。显然,海子被调到文科班,是要担当文科班的领军角色的。而那时候,十四岁的海子个头小又极其瘦弱,开始的时候包括他的班主任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个瘦小的少年能够承担那个重任。可是不久之后,海子用成绩做了绝好的回答。他毫不费力地考了两个文科班的第一名。于是海子再次成为同学眼中的神童。

其实海子的一生,便是天才的一生。童年是受人瞩目的天才,而成为诗人之后仍是天才,他可以随手捡起几个意象,糅合成诗句,人们便止不住惊叹。只是这样的天才,结局怕也是早已注定。从受尽追捧,到尝尽孤独,从被所有人仰望到一个人独自面对人世洪流,海子只是完成了从学生到诗人的转变,似乎只是自然而然地跨了一步,却又好似飞越了俗世逻辑。而这样的飞越,让这个天才的生命,从此与云月为伴,与烟火的人间渐行渐远。

仲夏未央

都说有梦的人是幸福的,只因有梦就有远方。梦如帆,只需一舟,便能带我们自由漂流,过万里江海。红尘中的生命,总要有梦牵引着,才能过山过水,过渺渺云烟,去往某个地方,看柳绿花红。人若无梦,就如失去翅膀的飞鸟,只能陷于几寸微光下的囚笼,看不见远方哪怕一缕烟霞。

有时候觉得,流浪也是一种幸福。那是一条不断遇见的路,遇见渔舟晚霞,遇见梅花映雪,也遇见春暖花开。甚至不需要结局,不需要在某些灯火阑珊处看到迷人风景,只需要一路前行,看山水相逢,日月变换。或许,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流浪,我们放逐自己在寂寞的人间,遇见所要遇见的人,看见所要看见的景,我们把这样的遇见叫作缘分。遗憾的是,多年以后,我们茫然回头才发现,我们仍在原地打转,我们以为的远方,其实不过是一池碧波里的几处虹霓。

我想,高中那两年的海子是无比幸福的。此时他已经知道,只须在那命运的疆场上奋力一搏,就能到达属于他的彼岸,看见那里的明灭灯火。像很多高中时的学子一样,他喜欢上了幽暗的灯光,喜欢上了在灯下默然思索,如夜行之人,借着星光,匆忙地赶路。成绩优秀的海子,想必早已为自己定下了目标,那便是指引他前行的梦。这样的梦,将带他离开熟悉的村落,越过山水,看见城市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他不需要向谁说明自己的梦种在何种土地、何种烟波里,就像他不需要向谁解释他生命的抉择一样。他只是在默默地想象着远方那片灿烂的光景,可他没有想到,后来的他会走入另一片天地,那里开满鲜花,有月光旖旎、渔歌声声,却再也难以抽身而出。

对于海子来说,那段奋斗的时光是美好的,他无须面对人世的激流,只须向着心中那个方向,默默前行。很快他就将走到那个如火的7月。而临近高考的那段时间,却有种不堪回首的感觉。不是他在这时候学习退步了,或者梦想变色了,而是学校的伙食令人咂舌。那时候,学校决定,凡是毕业班的学生,每月只要交一块钱的饭钱,就可以吃到学校每天供应的三餐蔬菜。这听起来让人惊喜,可是后来才发现,由于学校旁边的农家盛产洋葱,所以那段时间学校食堂几乎每天都供应洋葱,这样持续了好几个月。这样单调的饮食,让很多同学身体出现了问题,海子也不例外,他甚至出现了浮肿。幸好临近高考的时候,食堂改变了供菜花样,由洋葱改为黄瓜,海子的身体才慢慢恢复。即使是这样,高考体检的时候,他的体重也只有四十一公斤,而按照高考规定,若体重低于四十公斤,就会因体重不合格被刷下来。

当这一切过去,海子就真的走上了命运的战场。那是个寻常的7月,可是对于海子来说,却是扬帆出海的起点。他将在那些流火的日子里,为自己的青春季节里的生命,添上浓墨重彩。梦在远方,而此时,梦就在他手中的笔下。尽管高考的那三天闹腹泻,海子还是克服了身体的不适,为自己年轻的生命交出了答卷。最后海子考了安庆地区文科第一名,总分接近三百七十分,而当年安徽高考录取分数是二百七十分。数学成绩尤其突出,一百分的满分,他考了九十六分。

开花的年岁,海子为那个本来灰色的7月,涂上了别样的色彩。那样的色彩属于梦,属于大海。高考的最后一天,走出考场的海子,似乎已经看到了闪烁的霓虹灯,也看到了城市的繁华。无论对于谁,结束了高考,就像结束了一次远途,路上的所有荆棘与坎坷、雷电和风雨,此时都可以丢在身后。只有经历过高考的人才知道,那短短的几日,有多么漫长。而高考的结局,虽不能说是成王败寇,至少也是有喜有忧。须知,那几日的鏖战,或许就决定了生命不同的方向。而海子的方向,也是他父母希望的方向。

得到高考消息那天,为了给家里挣工分,海子还在队里做工。虽然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但他还是欢喜万分地一口气跑到了高河中学。在这个他曾在灯光下寻梦的地方,此时大家都在传他的名字:查海生。这个瘦小的少年,考上了北京大学法律系。而北京,即使是在多年以后,仍是无数人向往的地方。海子曾无数次在梦里见到那座城市,此时他终于确定,不久之后,他将走在那里的街巷里,看京华的烟云和风韵。

即使一切早已注定,当我们见到梦里的云霞时,还是止不住欢喜。或许,考上大学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走过了一个驿站,或者走入了一处风景,可是对于海子来说,这仿佛是为瘦弱的生命加冕。如果说此前他必须带着泥土在土地上徘徊,那么此后他将披着霞光,在遥远的地方,自由穿行。这何止是经过或者遇到,几乎就是一场生命的洗礼,从此之后,面对风云变幻,就是另一种姿态,另一种况味。而城市里的人并不知道,那些离开乡村走入城市的人,心里带着怎样的期许,怎样的渴望。

海子父母的喜悦自是不言而喻,而查湾村也像是炸开了锅。当人们得知海子考上北京大学的时候,村子里出现了仿佛千百年前有人考上举人的情景。人们虽然一直视海子为天才,但是直到那天,他们才确定,海子真的能够远离那个贫瘠的村落,去往他们只能想象的北京。海子父母请来了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庆祝海子考上大学。而此时的海子,带着无限的欣喜,开始憧憬北大的生活。他已经看到了未名湖,看到了自己捧着书静坐在湖畔的情景。

那年的暑假,海子在查湾村的操场上看了一场露天电影《铁道游击队》。如果说以前看到电影里的火车,他只能默然遐想,那么此时他必然是止不住的激动。不需要多久,他就将见到这现代文明的产物。这个小村里的人们,都不知道坐火车是何种感觉,海子是这里第一个坐火车的人。火车将会送他到梦里的远方,那里有璀璨的灯火、宽阔的街道、拥挤的人潮。当然,还有他意想不到的未来。

生命是迷惘的风景。离开乡村去往城市,是海子的梦。这个梦无比绚丽,却又分明含着些苦楚。数年以后,海子才发现,灯火辉煌的城市,并不是人间的天堂,那里迷乱的繁华下, 隐藏的是无限的欲望和虚伪,而他却那样纯真。或许,这个纯净如水的生命,本来就不属于城市,他应当在田野间奔跑,花香满袖。可是那时候,他选择了城市。有过在城市里的寂寞与挣扎,才会留恋村庄的炊烟和落日、稻香与野花。可那时候,海子并不知晓,他将坐上火车赶到北方的大地,开始新的筑梦之旅。只是不知为何,他对于冰冷的铁轨,竟然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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