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犹龙¹

木龙出辽海，为风涛漱击，形如巨浪跳蹴，遍体多著波纹，常开平王得之辽东，²辇至京。开平第毁，³谓木龙炭矣。⁴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不知何缘出易于市，⁵先君子以犀觥十七只售之，⁶进鲁献王，误书“木龙”犯讳，峻辞之，⁷遂留长史署中。先君子弃世，⁸余载归，传为世宝。丁丑诗社，⁹恳名公人赐之名，并赋小言咏之。周墨农字以“木犹龙”，¹⁰倪鸿宝字以“木寓龙”，¹¹祁世培字以“海槎”，¹²王士美字以“槎浪”，¹³张毅儒字以“陆槎”，¹⁴诗遂盈帙。¹⁵

木龙体肥痴，重千余斤，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由陆。¹⁶济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之余舍，水陆错。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¹⁷呜呼，木龙可谓遇矣！余磨其龙脑尺木，¹⁸勒铭志之，曰：“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¹⁹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又曰：“扰龙张子，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注释】

1木犹龙：乃一木质龙形的文物，为作者祖上所得。作者有《木寓龙》诗一首、《木犹龙》二首(今存一）及《木犹龙铭》二首，可参看。

2常开平王：常遇春(1330—1369)，字伯仁，安徽凤阳怀远人。臂长善射。勇力绝人。元末投朱元璋起事。一生为将，未曾败北。病卒，封开平王。谥忠武。

3开平第毁：常遇春妻弟蓝玉(？—1393)，凤阳府定远县人。初隶常遇春帐下，有谋略，勇敢善战，屡立战功。封凉国公。他恃功骄纵，触怒太祖，以谋反罪被杀，剥皮实草，传示各地。常遇春之子开国公常升等连坐，史称“蓝玉案”。

4炭矣：被火烧成炭了。

5出易于市：在市场上出售。

6犀觥：犀牛角制成的酒杯。售之：买下。

7鲁献王：据《明史·诸王传一》及《明史·诸王世家二》应是鲁宪王朱寿鋐，系朱元璋第十子鲁荒王朱檀后裔(藩邸在兖州）、恭王颐坦庶七子。初封常德王，万历二十九年晋封鲁宪王，崇祯九年薨。峻辞之：(因藩王得龙，犯僭越的忌讳）坚决拒收。

8先君子：张岱去世的父亲张燿芳，字尔弢，号大涤。天启丁卯年(1627)，任鲁献王藩长史司右长史。

9丁丑：1637年。

10周墨农：即周又新，作者友人。(详见《陶庵梦忆·闵老子茶》及《琅嬛文集·茶史序》)

11倪鸿宝：倪元璐(1593—1644)，字玉汝，号鸿宝。天启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历任国子祭酒、户部尚书等职。李自成攻破北京，自缢死。为作者的“古文知己”。

12祁世培：祁彪佳(1602—1645)，字幼文、弘吉，号世培。浙江山阴人。天启二年进士。崇祯间历任福建道御史、苏松巡抚、南京畿道。福王时，任右佥都御使。南京、杭州失守，忧愤绝食而死。为作者挚友，多有诗文酬唱。海槎：同“海查”，用竹木编制的渡海的筏。隋虞茂《赋昆明池一物得织女石》诗：“船疑海槎渡，珠似客星来。”

13王士美：王业洵，字士美，明浙江余姚人。刘宗周弟子，作者友人，善琴。与作者同学琴于王本吾，而未学成。

14张毅儒：作者族弟张岱的两“梦”中多处亦作“孺”，行八。编有《明诗存》，与作者多有诗文切磋往还，互相视之为“诗学知己”。

15盈帙(zhì)：指书套都快装不下了。形容诗作很多。

16由陆：由陆路运输。

17所易价不与焉：还不算交易的买价。

18遇：幸运。得遇其主。

19骞槎化石：传说汉武帝令张骞寻找河源，骞乘槎至天河。(即此槎，称为骞槎）见一妇人浣纱，妇人予骞一石。骞归，问于成都卜人严君平，谓是织女支机石。

【评品】

作者家富收藏，本人尤精于鉴赏。“木犹龙”即其传世之宝。木龙既出于海，又经于火，形状固不凡，经历更奇异。诸人题铭，以“木犹龙”为最佳：定性为木，状形如龙。为一名物，众人题咏，固属韵事。作者“呜呼，木龙可谓遇矣”的感慨和风云际会的铭咏中，未尝没有其自身不遇的身世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