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正欢情

红楼风俗谭 作者:邓云乡 著


新正欢情

腊月二十九日,荣、宁二府年事准备就绪,接写:“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进宫朝贺行礼”,再“引入宗祠”,这便是年三十请神、祭祖诸般大典,是除夕最重要的礼仪。家家户户都要举行的,即使没有祠堂的寒门小户、浅堂窄屋之家,也不能废此礼节。清代让廉《京都风俗志》云:

除夕,人家或有祀先,或焚冥钱。早晨,官府有谒上司之仪,谓之拜官年。都人不论贫富,俱多市食物……家庭举宴,少长欢喜。儿女终夜博戏玩耍。妇女治酒食,其刀砧之声,远近相闻,门户不闭,鸡犬相安。或有往亲友家拜贺者,谓之“辞岁”。夜静更深,则爆竹之声渐起,是即接神者,而升平之世,于斯可见其概也。

《燕京岁时记》亦记云:

京师谓除夕为三十晚上。是日清晨,皇上升殿受贺,庶僚叩谒本管,谓之“拜官年”。世胄之家,致祭宗祠,悬挂影像。黄昏之后,合家团坐以度岁。酒浆罗列,灯烛辉煌,妇女儿童,皆掷骰斗叶以为乐。及亥子之际,天光愈黑,鞭炮益繁,列案焚香,接神下界。和衣少卧,已至来朝。旭日当窗,爆竹在耳,家人叩贺,喜气盈庭,转瞬之间,又逢新岁矣。

所引文字,可与《红楼梦》中所写其他文字对照参看,略述一二。第五十三回写:

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

这便同《燕京岁时记》所记除日清晨,皇上升殿受贺的礼节一样。“领宴毕回来”一句,写明已是下午,祭宗祀自在下午举行。礼毕至尤氏上房吃茶,已接近黄昏时候,所以尤氏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即《京都风俗志》所说“家庭举宴,少长欢喜”等等,也就是今天江南人习惯说的“年夜饭”。贾母离宁府(长房)、回荣府(二房)时,临走嘱咐:“好生派妥当人夜里坐着看香火,不是大意的”等等,即除夕彻夜焚香,直至元日五鼓,合家欢庆。贾母回到荣府,“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女、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这秩序井然的行礼,是在三十晚上举行的,正是除夕之夜,而非元旦之辰,因而是“辞岁”,还不是一般所说的“拜年”,直到下文“至次日五鼓……受礼毕,便换衣歇息”。这才是“拜年”,书中写作“贺节”。《燕京岁时记》云:

凡除夕,蟒袍补褂,走谒亲友者,谓之“辞岁”。家人叩谒尊长,亦曰“辞岁”。新婚者必至岳家辞岁,否则为不恭。

可见当时对辞岁是十分重视的。辞岁之后,散了押岁钱、荷包并金银锞等物。押岁钱现在都还了解,但当时对押岁钱之重视,则远胜于后代,不只是给些钱,而且十分讲究。钱要讲究大钱、新钱。同现在有的人过年换一些新钞票给小孩一样。大钱、新钱还不算,还要求用新大红线串穿起,或用粗红头绳把钱穿起编紧成为鲤鱼形、如意形,十分有趣。又有编作龙形,置于床脚者,即所谓“钱龙”之意。清代樊彬《燕都杂咏》有小诗道:

油花纸窗换,扫舍又新年。
户写宜春字,囊分压岁钱。

诗后并注云:“除夕,小儿女分压岁钱。”不说元旦分压岁钱,而说除夕,正可见《红楼梦》中所写之实况。另《春明采风志》云:“压岁钱,以红绳穿钱作龙形,置于床脚。又凡尊长之赐小儿者,亦谓之押岁钱。各钱铺年终特开红纸零票,以备此用也。”最后所说“红纸零票”,就是用红色纸开出的零星钱票、银票。红纸是图新年吉利,“零星”是小额,如钱一吊、两吊,银一两二两。作为压岁钱,一要好看,二票面不能大。当时物价低廉,十两纹银,几乎快要等于一两黄金价值,即使富有豪贵之家,给压岁钱也不会太多,一两、八钱,也是不小的数字了。

除押岁(“压岁”意同)钱外,又有金银锞子,实际也是押岁钱。自然只有豪贵之家,才散得起。不过每个份量不重,第五十三回一开头写宁国府“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碎金子,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即每个只重“七钱”,按《红楼梦》时代黄金、白银兑换率计算,每个约合白银八九两之谱,在寒门小户,自是很可观的,在豪门贵戚家则是很普通的。只此一点,也足可看出封建阶级社会中,贫富差距是多么悬殊了。

另外原文中还说散了“荷包”,这是清代的特殊规矩。五十三回前文也曾写:“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过年赏荷包,过年送荷包,这都是清代的宫廷、贵戚之家的规矩。《燕京岁时记》即有“每至元旦,凡内廷行走之王公大臣,以及御前侍卫等,均赏八宝荷包,悬于胸前”。王公大臣,皇帝都赏荷包。何况王公贵戚之间的来往礼尚,又何况贵戚豪门之家的小儿女,自然更以此为尚了。

《红楼梦》中所写“合欢宴”即《京师风俗志》所说之“家庭举宴,少长欢喜”,亦即今日江南民间所说之“年夜饭”。但未细写,以“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概括之。

后面所写气氛,又用“一种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声起,络绎不绝”四句概括,亦如前引风土文献所写者。其中“大观园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不只写豪富之家,除夕通夜,灯火辉煌。而且“角灯”一词,大有深意,写出宫廷气派,这是《红楼梦》文字的细密处。“角灯”,是羊角灯,除夕,门上挂羊角灯,是宫廷仪注,一般大官家中是不能僭越的。一般大官都挂有官衔的纱灯。羊角灯可用,而门前不便乱挂。清初查慎行《人海记》云:

十二月二十四日,乾清宫庭前,设万寿灯,八仙望子四架,二十六日,各宫殿俱挂门神对联。二十八日,宫中及甬道东西两廊,设五色羊角灯,此岁例也。

大观园门前,不泛写挂灯,而特地写明是“角灯”,正写出贵妃省亲别墅的气派。

以上所写,还都是“年三十”的场面,其热闹处,正超过了真正过年。这种风俗,从明代起便是如此。刘若愚《酌中志》记云:

三十日,岁暮,即互相拜祝,名曰“辞旧岁”也。大饮大嚼,鼓乐喧阗,为庆贺焉。门旁植桃符板,将军炭,贴门神,室内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画。床上悬挂金银八宝,西番经轮,或编结黄钱如龙,檐楹插芝麻秸,院中焚柏枝柴,名曰“煨岁”。

所写气氛,不是大体都同《红楼梦》所写一致吗?贾母正堂中间“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不说檀香、绛香而说“松柏香”,也正是焚柏枝的遗意。

旧时春联云:“一夜连双睡;五更分二年。”三十晚上,江南谓之“大年夜”,不管守岁与否,总之,“和衣少卧,已至来朝”,“转瞬之间,又逢新岁矣”。第二天便是元旦。但年前当家人忙得团团转,真正到了大年初一那天,似乎又无多少话可说了。《红楼梦》写这天云: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娘二人说话取便,或和宝玉、宝钗等姐妹赶围棋、摸牌作戏。

前面祭宗祀、辞岁家宴等写得极为热闹,至此则概括简略叙之。一来固是实情,二来亦见文章繁简有致。但简处亦十分周密,一丝不乱,一点不漏。进宫朝贺、祝元春千秋,这都是国礼;祭列祖,家礼;最重要,都要贾母亲自主持。《康熙大兴县志》记云:

正月元旦,百官入朝庆贺,民间亦焚香礼天地,祀祖考,拜尊长及姻友,投刺互答,曰“拜年”。

《康熙宛平县志》亦记云:

正月元旦,五鼓时百官入朝,行庆贺礼。

贾母次日五鼓,大妆入宫,与上引资料所记正同。“受礼毕,便换衣歇息”,受什么礼呢?就是“拜年”,前文细写辞岁,此则略写拜年,一笔带过耳。

“贺节亲友,一概不会”,所说“贺节”,就是拜年的亲友。亦无细说的必要。这里值得一说的,是最后一句中的“赶围棋,摸牌作戏”。“赶围棋”在第十九回、第二十回都写到过。前面也引过,全称应是“掷骰子、赶围棋”,即先扔骰子,再走围棋子,两粒骰子同时掷,最大十二点,即“双陆”,最小二点,即“对幺”。点大,围棋子即走在前面,点小,自然在后面。前后你追我赶,走在前面的赢钱,后面的输钱,是一种赌注不大、输赢不大的游戏。有似后来用三十二张牙牌玩的“顶牛儿”,虽是赌博,亦如游戏,要玩半天才能见输赢,或赌注有限制,三个钱、两个钱,输赢出入很小。这不同于第七十五回贾珍在家聚赌的“抢快”、“赶羊”(都是掷骰子,但一掷便见输赢)等等大赌。这同贾母“斗牌”(即“斗叶子”)类似,是以游戏为主的小赌。不过“斗牌”只限四人同玩,而掷骰子、赶围棋二三人、五六人都可玩,更热闹。不过小赌也是赌,便有输有赢,便要动情绪,赢了便喜,输了便急,颇能显示人品。第二十回写晴雯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说着,一径去了”等语,颇能传神,写出晴雯性格。后面写贾环为输几个钱而发急赖账,亦可见贾环之猥贱神态。

几回书中,都写到家庭新正期间的赌博游戏,这正是当年的社会风尚,是比较普遍的。当时一般家庭,平时禁止子弟赌博,但在新正过年期间,则可以开放,允许孩子们做一些赌博游戏。前引《京都风俗志》所说:“儿童终夜博戏玩耍。”《燕京岁时记》所说:“妇女儿童,皆掷骰斗叶以为乐。”都从民俗的角度,记录了这种情况。这种风俗,到了诗人笔下,写入诗中,有时是很美的。清初王崇简《王正谱俗竹枝词》云:

西邻东舍任相还,为斗花牌输几钱。
向晚归来重整鬓,看人门内笑扶肩。

这不很有几分像凤姐、晴雯斗牌后的形象了吗?

行夏之历,元月应称“春王正月”,所以王崇简吟唱过年风俗的诗,叫做“王正谱俗”,“王正”即春王正月之意。自元旦一过,便是一年的新春了。以正月初一过年作为分水岭,年前固然忙碌将近一月,年后仍然要忙碌到十七八才算完。由初一到初五,这是第一阶段,初五是破五,一般商店才开门营业,在此以前,各家各户,都只是天天烧香、供菜,敬神祭祖;互相拜年;互相请吃春酒,饮宴;在家或到外面玩乐。从清初即如此,康熙时柴桑《燕京杂记》即记云:

元旦至初五日无屠炙,初六始有卖物者。

其他各书记载还多,一直到现在还有此遗风。充分体现了“过年”二字的这个“过”字。

初一至初五日拜年饮宴顺序,大约是元旦本家近支;初二本家远支、五服内外互拜;初三、四亲戚、同年、同寅、世交等。初六女眷出门,女儿归宁,春酒欢宴,络绎不绝。《天咫偶闻》云:“正月元日至五日,俗名‘破五’……自巨室至闾阎,皆遍待客。”《燕京岁时记》亦记云:

至初六日,则王妃贵主,以及各宦室等,冠帔往来,互相道贺,新嫁女子,亦于是日归宁,春日融和,春泥滑,香车绣幰,塞巷填衢。

以上介绍,同《红楼梦》文字比较,如:

王夫人和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和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王夫人和凤姐也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这种气氛,从这段概括的描绘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而且从字里行间,还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在每一句话的后面,都有极为绚丽的具体活动、场景在一幕幕演过,也包括许多风俗上的情趣故事。如正月初七,谓之“人日”,或逢立春,要吃春饼、吃生萝卜、吃生菜,谓之“咬春”,所谓“暖律潜催腊底春,登筵生菜记芳辰。灵根土含冰脆,细缕堆盘切玉匀”。乾隆《上书房消寒诗录》所载叶观国《咬春诗》,写得是非常生动的。再有正月初八“迎顺星”、“祭星”,乾隆时汪启淑《水曹清暇录》云:

正月八日,俗传诸星下界,京城内外,庵观寺院僧道,多揽檀越施主年庚,陈设祭品,为坛而禳,冀得香仪,亦有本家庭院,燃灯自祭,灯数以百零八为度,间亦用四十九盏,习以为常。

再有“那边厅上和院内都是戏酒”一句,“那边”是泛指,“戏酒”是指有堂会戏和酒席,这在当时豪门贵戚及官场中是十分普遍的。摆酒席必然唱堂会戏,吃酒者一边吃酒,一边看戏,《红楼梦》写到这种情况的地方很多,这是当年侈靡风气表现之一。邓之诚《骨董琐记》引《平圃遗稿》云:

康熙壬寅,予奉使出都,相知聚会,止清席,用单柬。及癸卯还朝,无席不梨园鼓吹,皆全柬矣。

清代侈靡之风,自康熙中叶开始以来,至乾隆初,亦即《红楼梦》时代,到达一个极盛的时期,酒戏一直连在一起,直到清末依然如此。

过年的高潮,在除夕和元旦之后,便是元宵(又称“上元”,俗叫“正月十五”、“灯节”)了,所以用“早又元宵将近”,把过年的热烈气氛,一句话又引向下文,引到元宵上。元宵过完,落灯之后,就是正月十七了。

《红楼梦》行文极为细密,所写“年事”,由五十三回“当下已是腊月……治办年事”开始,至五十五回“且说荣府中刚将年事忙过”为止。在洋洋两万多字的描绘中,虽然有详有略,但大关节一丝也未遗漏,照顾极为周详。在细写元宵家宴之前,就安排下贾敬“十七日祀祖已完”,就出城修养,在家只在静室默处等句,说明祀祖要祀到十七日。这样五十四回结尾,又写道: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祠门,收过影像,方回来。

这是过去说的岁朝祭祀大典,就是说由除夕祭宗祠、供天地桌、佛堂、灶王开始,直到正月十七日为止,在这十七八天中,每天早、中、晚三次都要烧香、供菜、行礼,这是最重要的,所以贾敬虽然一心好道,其他事都可不管,而祭祖礼绝不可废,因此这十七天也要呆到家中,直到十七日再行过礼,方可回去。

在《红楼梦》时代北京的社会风俗,于灯节之后,尚有正月十六的“走百病”,王崇简《十六夜诗》所谓“上元昨已过,风俗重今宵。击鼓多当巷,携灯遍走桥”是也。又有正月十九日的“燕九节”,《京都竹枝词》所谓“饶过元宵未数天,白云观里会神仙”是也。还有正月二十五日的“填仓”,《燕都杂咏》所谓“佳节近填仓,灰龙引更长。女红停一月,针黹岁时忙”是也。《京都风俗志》记云:

正月十八谓之残灯末庙,然后市井如常,工人反肆,商贾各执其业,至开印之期,则学子攻书,官兵执差如平日。

这样才算慢慢地过完了年。在此期间,亲朋之家,仍然是请吃年酒、年茶者不断,宴饮频繁。《红楼梦》中不是写着在十七日关祠堂门的同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吗?不是又写着“自十八日以后,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不会”吗?第十九回不是也写着在贾妃元宵省亲过后,“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吗?这都是过年年事的余波,非关祭鬼祀神,只是活人的欢乐了。

再前文所引“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友人中有此相询者,其确切文献除常说之“屠苏酒”外,其他尚未觅得。而其意思均是讨口采之说法,“合欢”以百合、红枣之类谐之,“吉祥”以桂元、栗子、花生之类谐之,“如意”以年糕形状拟之。均系习惯口彩,并非特殊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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