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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足会会长

枫落华西坝 作者:谭楷


第五章 天足会会长

采访手记

受访人:黄玛丽,启尔德的外孙女。

弗朗丝·瑟维丝(Francie Service),谢道坚的孙女,唐茂森的外孙女。


与黄玛丽多次见面,终于有了一个长谈的机会。

黄玛丽的寓所在离多伦多约两百公里的一座小镇上,女儿把她接到多伦多小住。初夏的阳光,洒在多伦多一条僻静的老街上,一路斑斑点点,亮亮的蜜黄,让人感觉很温馨。我与多伦多电视台的记者找到了黄玛丽女儿的家。

老乡见老乡——八十四岁的黄玛丽和七十三岁的我,都是在华西坝长大的。话匣子一打开,有太多的共同话题。黄玛丽回忆起“最成都”的一些习俗。

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她曾三次带着女儿和孙辈,走进竹海中的望江公园。成都标志性建筑之一的崇丽阁(望江楼),依然亭亭玉立于锦江之滨,让她感到非常亲切。几把竹椅子、一桌盖碗茶,不管周围谈情说爱者的窃窃私语,也不理会有三朋四友之人的高谈阔论或搓麻将打牌之人的笑语喧哗。静心聆听,有鸟啼蝉鸣不绝于耳,举目远眺,有白鹭紫燕盘桓于锦江之上。黄玛丽从小就喜欢竹子,便向女儿和孙辈介绍望江公园里上百种竹子优雅的名字。一家人围坐着,喝着香茶,随便闲聊,实在惬意。

“好安逸啊!”“巴适得很!”她摆龙门阵不时冒出一两句四川话,突然又喊了一声:“李大娘!”

她说她最想念的人是她的保姆李大娘。于是,她满怀深情地讲起了李大娘。她说:“李大娘是没有童年的。”

李大娘她们的童年是“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一、李大娘的小脚

黄玛丽拿出了一张黑白老照片。照片背景暗得一塌糊涂。一张苍白的脸从黑夜浮出,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婆。从轮廓线可想象到李大娘年轻时的模样,那是丰饶的大地滋养出的端庄与清秀。

我问:“她,就是李大娘?”

黄玛丽说:“李大娘没有拍过单人照片。这是一张摄影艺术作品,但非常像我的李大娘。所以,我一直珍藏着。”

八十多年了,童年的记忆还那么鲜活。因为父母都非常忙,李大娘就一直陪伴着黄玛丽。李大娘做的饭菜真香,李大娘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李大娘把黄玛丽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多个雷雨之夜,只要雷声响起,李大娘就会来到黄玛丽身边,抱着她,安抚她说:“不怕,不怕!”李大娘教唱的儿歌,黄玛丽至今都唱得挺流利。

黄玛丽说:“李大娘非常勤劳,只是常常喊脚痛,有时行走得很慢。我问她脚痛是怎么回事,她没有回答。后来,她在柴房洗脚,没有关上门,我推门进去了。她从不让我看她洗脚,结果让我看到了。那一双小脚,四根脚趾都萎缩了,挤在脚心底下。小脚又红又肿,太可怕了!我问李大娘,你的脚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李大娘拿起一根长长的布条说:“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要用裹脚布把脚挤小再缠紧,天天这么缠呀缠,就缠成这个样子了。”

黄玛丽问:“缠足很痛吧?”

李大娘说:“从四岁到十多岁,要痛好多好多年,天天都痛啊,夜夜都痛啊,钻心的痛,痛得不想活了!”

稍微长大一些之后,黄玛丽就后悔不应该去看李大娘的小脚。加之,她还目睹过中国的父母给女儿缠足时的情景。被缠足的小女孩凄惨地尖叫着,吞咽着泪水,犹如被谋杀时可怜的挣扎。

这是黄玛丽一生都感到非常恐怖的事!

后来,黄玛丽跟姥姥启希贤谈到了李大娘的小脚,启希贤郑重地告诉黄玛丽:“好多年了,姥姥一直在做一件事——反对给中国小女孩缠足。现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懂得,缠足是件很坏很坏的事情,今后不会再有人给小女孩缠足了。”

二、残忍的“国粹”

1892年2月底,启希贤初到上海就发现,不少的中国女人走路都摇摇晃晃,迈着碎步,仿佛重心不稳,随时会摔倒。再看她们尖尖的小脚,穿着精致得不可思议的绣花鞋,据说,这就是美!中国男人都喜欢女人有一双小脚,缠足是流传千年的“国粹”。

与之相反,不少中国妇女见到启希贤时,总要指着她的脚说:“你看,你看,那个洋婆子,开着两条大船过来了。”接着,是一阵哄笑。

以天足为丑、小脚为美,多么畸形的审美观,不可思议!

启希贤认为:上帝赋予我们生命和完整的躯体,缠足实际上是故意让身体致残,这是对上帝的亵渎。基督教会应当坚决反对缠足。

在上海,启希贤结识了正在筹组天足会总会的英国人立德夫人(Archi-bald Little)。她在中国生活多年,经深入调查,了解到小脚是怎样缠成的:“在束脚的三年里,中国女孩子的童年是最悲惨的。她们没有欢笑,失去了像英国小女孩一样的玫瑰色的脸颊。可怜啊!这些小女孩靠在重重的一根比她们还高的拐棍上,或趴在大人背上,悲伤地哭泣。她们的眼睛下面有几道黑线,脸上有一种特别奇怪的、只有与束脚联系起来才能看到的惨白。她们的母亲通常在床边放一根长竹竿,用竹竿帮助女儿站起来,并用竹竿抽打日夜哭泣使家人烦恼的女儿。女儿能得到的唯一解脱是吸食鸦片。要么把双脚吊在小木床床头上,以停止血液循环。”

立德夫人还告诉启希贤,经伦敦传教会的牧师约翰逊·麦克高望(J.Mac Gowan)十余年的努力,1875年在厦门成立了中国第一个反缠足的团体——天足会,到现在入会者已有上千人。但与已缠足的女孩人数相比,这只是个微乎其微的数字。

在仁济女医院,启希贤有了更深的体会:因缠足造成的各种病症困扰着中国妇女。她试图说服一些就诊者放弃给自己的女儿缠足,就诊者回答说,一切由丈夫说了算。

丈夫有多大的权威?一位手臂骨折的妇女来医院就诊。问她为什么会骨折,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说是丈夫发脾气提起凳子砸过来,她挡了一下,手臂就被打断了。她后悔不该挡那一下。启希贤纳闷了:“你不挡那一下,不就把你头砸破了,有生命危险啊。”妇女很平静地说:“反正女人命不值钱,死了就算了。”

启希贤向她讲述《圣经》故事,她觉得很新鲜。启希贤希望她们能经常见面,她却摇头表示,身不由己,一双小脚,走不出家门。

缠足的女人,被紧紧缠住的不仅仅是双脚,还有思想与灵魂。她们像钉在标本盒子中的蝴蝶,钉死在家中,难以接触到任何新鲜事物。她们一生受到了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摧残。启希贤决心向缠足的恶习宣战,在四川筹建天足会。

从上海寄来的《万国公报》,创办于1868年。此报不断刊登反缠足的文章,给启希贤以很大的鼓舞,也送来了宝贵的经验。

她在教徒中宣讲缠足的危害时,学习福建的经验,写下契约,为父母者发誓不让家中的女子缠足,未婚者发誓娶天足女为妻,契约一分为二,教堂和教徒各存一半。立约者必须恪守对上帝的承诺。

启希贤身穿绲边褂子大脚裤,长发绾成髻儿盘在头顶,一副中国妇人打扮。她乘一小轿,走街串巷;或坐一辆鸡公车,深入乡场,利用给病人看病、公众聚会、达官贵人宴请的机会,散发宣传品,讲述天足会要义,艰难地发展着会员。

启希贤坐鸡公车

一张启希贤坐鸡公车的照片,令人顿生敬意。鸡公车,能在又细又窄的田坎上载人载物,直达偏远乡村,是当时重要的交通工具。由于是独轮,无任何减震结构,乘坐者常常被颠得一身骨头疼。启希贤居然能忍受颠簸,常坐鸡公车,也算是修炼来的“功夫”。尽管启希贤非常努力,天足会的工作却进展缓慢,教会内部也有阻力。

一些传教士认为:基督教立脚未稳,需要小心行事,不可轻举妄动。缠足属于中国人的千年积习,中国人“把祖先流传下来的任何东西都看得神圣不可侵犯,绝不允许人们有一指头的改革”。曾于19世纪初来中国的美国人罗斯也认为,“缠足是每一个阶层的人们,无论是穷的还是富的,都必须遵循的习俗”。

福建一教友,听从了天足会的宣传,给自己的女儿放了足。这一行为受到亲戚朋友的冷嘲热讽,女儿不得不悄悄地再次缠足。由于脚趾上的伤口感染化脓,引发了败血症。女儿生命垂危,被送到医院。医生责问教友,为什么不顾女儿死活给她缠足,教友委屈地说他哪有那么大的力量强迫她再次缠足,周围的人说三道四,她顶不住啊!

启希贤明白了:习惯势力是多么顽固的力量!

三、徐先生陈述“缠足史”

启尔德的中文老师姓徐,人虽年轻,但饱读诗书,颇有见地。

启尔德与徐先生多次探讨过,缠足这千年陋习,究竟能不能废除。

徐先生沉思良久,说道:“缠足始于何时,众说纷纭。较为一致的说法是,缠足始于南唐李后主那亡国之君。吾辈以为,亡国之君,遗毒千载,缠足陋习,祸害众生,非除不可!近几年来,有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人士,鼓吹变法,深得民心。广东、福建已有天足会成立,更有维新人士参与其中。”

说到如何禁止缠足,徐先生又踌躇起来:“自古以来,吟诵小脚之诗文,数不胜数!大宋以降,前有东坡,后有少游,皆有名句传天下。流传至今的七字诀‘瘦、小、尖、弯、香、软、正’,已成品评金莲之圭臬。京城之中,上自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言及把玩小脚,皆津津乐道,痴迷者何止千万!若禁绝缠足,恐树敌八面,传教当更为艰难……”

启尔德捋着翘翘的胡子,听完徐先生前后矛盾的话,不禁哑然失笑。

启尔德夫妇与他们的中文老师

传教士们曾展开讨论:“许多野蛮部落曾经发明过一些残忍的手段来毁损和破坏人的身体,但像中国这样一个有着高度文明和优良传统的国家,仍然保留这种行为,实难理喻!”

“究竟是什么‘英雄’气概让中国妇女能忍受这种带给她们终身痛苦的风俗?”

在清军入关前,努尔哈赤就曾下令不准学习汉族妇女缠足,入关后清廷有令,剃头放足,违者砍头。但整个汉民族“男从女不从”,男人都剃了头,缠足却带着一丝对抗之意,从康熙到慈禧,屡禁不止。

清廷也未认真追究,就一直沿袭下来。

其实,启尔德的中文老师已做出了全面的回答。

缠足,从宫廷娱乐行为传向社会,很符合中国这个男权社会畸形的审美观。审美观一固化,就形成了不需思考的千百万人的习惯。“小脚为美”也变成了女性的追求。

如果说缠足恶习是一堆“混凝土”的话,文化就是“钢筋”。那么多文化人提供了“钢筋”,将缠足恶习垒成了一座屹立千年、异常顽固的堡垒。

启希贤势单力薄,要想一举摧毁这堡垒,是不是有点像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

四、百折不挠反缠足

在反缠足的活动中,启希贤始终紧跟着全中国前进的脚步。启希贤不断收到立德夫人的信件。立德夫人就是她的榜样。

立德夫人在《穿蓝色长袍的国度》一书中这样写道:

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踏进冰冷的海水时的感觉,那么你就能体会到我现在动身去中国南方宣传反对裹脚时的心情。

立德夫人自费从沿海到内陆,走一处宣讲一处。一次,她邀请众多官员参加宣讲会,官员竟率众仆役前呼后拥来到会场,那豪华阵容将翻译吓得跑了路。在汉阳,一次全是上层男人的集会上,她问:“女子从小缠足是她们自愿的吗?”竟引起哄堂大笑。在苏州一家美国人办的医学校,她费尽唇舌,列举了缠足的弊病,而有两个学员则用勇敢而坚定的语气回敬她说缠足的好处是“漂亮”!

立德夫人根本不把冷嘲热讽当回事,为了让中国人更能接受,立德夫人在演讲时张贴大清名臣张之洞反对缠足的题词,还联系上李鸿章,希望他能支持天足会。

那天,风急雨骤,立德夫人暗想:真是好天气。李中堂见一个外国妇女冒着大雨前来拜望,就不好一口回绝吧。一见面,李中堂就跟她打哈哈:“你想让我发布命令,让全国的女人都不裹脚?我可没那么大权力……你想让我给你写点东西,像张之洞那样?好吧……”他随后嘟哝,“我现在老了,写不动了。”立德夫人灵机一动,立即铺开一雪白扇面,恭请中堂大人在扇面上留下墨宝。

按说,李鸿章并没有直接表态支持天足会,但是立德夫人手握着中堂大人的墨宝!关键时刻把扇子哗地打开,晃一晃,显示了我立德夫人与中堂大人关系很铁,就像手握尚方宝剑,雷霆之力油然而生。

立德夫人在信中表示,中国天足总会坚决支持启希贤的工作,并提醒她:多跑跑官场。如果没有官方支持,无法改变四川天足会的疲软状态。这一提醒,让启希贤恍然大悟。在中国,办事不找官府找谁?

可是,如何跟官方搭上关系呢?

女子医院刚开张,一位官太太就被丫鬟们扶来看扭伤的脚。

那金丝银线精心绣成的小鞋,简直是令人叫绝的工艺品!解开长长的华丽的裹脚布,启希贤看到了据说是无数人赞扬过的、成都著名的小脚。

这是怎样一双畸形的小脚:除大脚趾头外,四根脚趾完全萎缩蜷曲成为脚底的一部分,脚背呈弓形,整个脚形犹如端午节的粽子,一手就可以握住。上帝呀,这样一对小小的“粽子”,怎么支撑身躯?每行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四根脚趾,那是怎样的疼痛?由于右脚踝扭伤,红肿得厉害,官太太好久没有下地走过路了。

启希贤精心给她做了一番治疗,再三叮嘱她:“伤口不能捂,把华丽的裹脚布扔一边吧!”

官太太不无得意地炫耀:“有了这双脚,我才有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言下之意是,这对“粽子”就是幸福之本。

官太太说:“出身贫寒的女儿,要干重活,就不能缠脚。家境宽裕点的女子,父母才给她缠脚,为的是能嫁个好人家。我家父亲是学馆的先生,教了一辈子‘子曰’,日子紧紧巴巴,只比种田人好过点。他不甘于清贫,总想生儿子挣得些功名。哪晓得我母亲的肚皮不争气,给他生了五个女儿!让他大半辈子不开心。后来,他转念一想,五个女儿要是能嫁个上等人家,不比生儿子差。从小,他就让我们苦读诗书,还教我们琴棋书画。为出人头地,我们五姐妹缠的脚,才是真正的‘三寸金莲’。方圆几十里,无人能比!

“果然,我的四个姐姐嫁的不是官宦就是有钱人家。我家官人是六品通判。前年,才娶过门的新娘子就得暴病死了,算命道士给的竟是白居易的诗句:‘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说要娶个‘小头鞋履’才吉利。他一想,那个暴死的新娘子脚缠得不好,娶亲时他心里就不断嘀咕。这一次,一定要找个真正的‘三寸金莲’。结果,媒婆给他说了十几个,最后我把那十几个全都‘比’下去了,因为我的脚缠得最小,最好看!”

通判的太太说得热闹,启希贤听得后背阵阵发凉。

一晃两年,启希贤完全将这官太太遗忘之时,一乘小轿来到医院,说是要抬院长去给一位官太太看病。

启希贤走进深宅大院,看到了雕花大床上形销骨立的官太太。若不是脂粉浓抹,太太的脸色不知道有多难看。

官太太一再提醒:我们见过面。那华丽的裹脚布,金丝银线精心绣成的小鞋,才让启希贤记起了她。

一双可怜的坏死的小脚,缺血发绀。因血液循环障碍,脚上皮包骨,腿上的肌肉因废用而萎缩。再细看,静脉窦连接坏死的骨头和足背……启希贤怔住了,无法回答任何问题。

不久,官府又将启尔德请来。官太太从启尔德夫妇严肃的表情中读到了绝望。当通判和两个孩子也来到病榻前时,官太太竟掩面痛哭。

启尔德对通判直截了当地说:“太太的一双脚都废了。坏死的血管会产生一些血栓,如果血栓堵塞了心脏,会危及生命。”

通判瞪圆了眼睛:“那,怎么办?”

“必须——马上截肢。”

在成都,有一双“最美小脚”的女人,最后不得不锯掉两条腿!

启尔德在《治病救人》一书中,将这个残酷的故事写到此,戛然而止,留下悬念。其实,悬念不悬,如果不给她截肢,她只能苟延残喘,随时等着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将她的名字钩掉。

此消息,一阵风传遍官场,让四川总督锡良也大吃一惊。

恰好,有人通报:启尔德医生的夫人,四川天足会会长启希贤率会员代表来总督府请愿。

启希贤?锡良想起刚上任时,英国总领事率领启尔德夫妇和四圣祠医院的洋医生拜会过他。启尔德的四川话,流利得令人吃惊。但是,这天足会又是怎么回事?

五、总督赞助天足会

启尔德一生的重要著作《治病救人》,记录了医学传教士在成都艰难创业的史实。书的封面,竟然是一个大清帝国官员的头像。这个官员就是四川总督锡良。可见启尔德夫妇对锡良的好感与尊重。

1903年,锡良接见了启希贤和四川天足会的请愿代表,对启尔德启希贤夫妇大加赞扬。了解到医学传教士入川后的种种困难,锡良慷慨解囊,捐赠两千大洋。这是大清帝国正二品高官的重要表态,也是启尔德随前辈赫斐秋入川十年以来获得的最大的奖励。

锡良下令各州府县将“劝禁男人吸烟妇女缠足”的告示贴遍城镇街道、水陆码头。启希贤多年努力发展的天足会会员空前活跃,各州府县也纷纷酝酿成立天足会。

曾经感到孤军奋战的启希贤,得到了“天佑神助”。

锡良认为,他的前任岑春煊写的《不缠脚官话浅说》,是很不错的文告,应当大量翻印,传播。没想到,他的想法与启希贤不谋而合,而且竟能在短期内实现了!

原来,1897年由赫斐秋创办,后由文焕章经营的一个基督教印书馆——加拿大监理会印书馆(嘉定教文馆),实际上是中国西部第一家现代印刷厂。该厂的效益一直不错,为了进一步扩大业务,恰好在锡良上任后,由乐山搬迁到了成都,落户四圣祠街。马达轰隆一响,印机一飞转,岑春煊的《不缠脚官话浅说》很快就印了五万册,迅速向全川散发。

由于得到了锡良的支持,四川天足会在文殊院召开了放足大会。相比两年前在乐山召开的第一届全省年会规模更大。

据乐山女作家徐杉分析,天足运动在全川尚未形成气候时,启希贤选乐山作为突破口,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一是乐山为水陆要冲,流动人口多,官宦之气相对弱化,即使有反对派说三道四,也不至于“死磕”;二是乐山商业繁荣,风气更为开放;三是乐山的兼容性较强,儒释道三教自古以来就和谐相处。

还有一点不说自明:乐山是启尔德夫妇开拓现代医学的处女地,人脉关系好,选乐山定会“旗开得胜”。

启希贤(后排右二)及她主持的天足会(后排左一为立德夫人)

应启希贤的邀请,中华天足总会会长立德夫人从上海来到乐山。她的讲话如银针扎准穴位,针对性很强——从缠足造成的肢体残缺,体弱多病的母亲如何影响到后代的健康,直击传宗接代这一中国人关注的核心问题。她的讲话,由启希贤为她翻译成标准的四川话,入情入理,听起来亲切自然,完全征服了听众。

这次在成都文殊院召开的四川天足会放足大会,更是盛况空前。

这天是四月初八,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香火很旺的川西第一丛林香客盈门,人声鼎沸。本来就不宽的小街,突然挤来了许多轿子和车子,坐轿乘车的是一百多名官宦眷属和女孩子,个个衣着鲜亮,环佩叮当,简直是成都的“丽人行”。

四川天足会会长启希贤主持了这场别开生面的放足大会。

就像钦差大臣亮出了尚方宝剑,立德夫人又一次展开折扇,亮出了李中堂大人的墨宝,赢得一阵喝彩。她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一百多名妇女和女童,当众脱下小鞋子,放开裹脚布,穿上事先准备好的塞了棉花的大鞋子,一个个站立起来,迈出了放足后充满自信的第一步。

一阵阵欢笑声和鼓掌声,在古庙老街回荡。

成都的放足大会刮起了一股龙卷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各州府县,不少地方纷纷效仿,办放足会。《万国公报》发表了立德夫人的文章《成都天足会近状》,将四川天足会的成绩公诸天下。该报还赞扬了袁世凯、张之洞、岑春煊等“中国明理之大员”,为天足运动“首先之助力”。

启希贤并没有丝毫懈怠。她深知,大脚女难嫁人是问题的核心。参照各省天足会的做法,在她的建言下,教会规定不允许教徒娶缠足之女,更不允许教徒给其女缠足,所有会员必须为他们的儿子寻找团体内同道者的女儿为妻,这样就自然地解决了在会员中推广天足的过程中最麻烦的事情。

接着,在护士和护工招聘、女子学校招生等方面,医院和学校明确表示只招收天足女子。而且,只有天足女子才能得到助学金。正如启希贤所预料的那样,几年后,当一批接一批的女教师、女医生、女护士走向社会,有了令人羡慕的职业时,那蹒跚而行的小脚女人就不再是中国男人追逐的对象了!

历史终于翻过了沉重的一页——“使全中国中最重要之一半人化为废物”的缠足时代终于过去了!

六、为天足寻找出路

林语堂先生说:“基督教传教士们用十字架废除了裹小脚。”

但是,任何历史的进步,都需要付出代价。

清末民初,全国反女子缠足渐渐获得成功,使得民风大变,男人们——特别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式男人”,将小脚视为封建文化的糟粕,但囿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是婚娶的主要方式,娶小脚女人成了迫不得已的走过场。小脚女人得不到真爱、孤寂的一生被概括为“守活寡”。

这类故事太多了。鲁迅先生的原配夫人朱安,郭沫若先生的原配夫人张琼华,就是这样的悲剧人物的典型。朱安嫁到周家四十一年,完全是家中的一件摆设,古董花瓶一样,在北平老宅院中终其一生;张琼华二十二岁嫁到郭家,六十八个春秋,像个无声无息的黑影。当郭沫若夫人于立群带上女儿去老家看望她时,人世间才第一次传来她呼天抢地的哭声。那凄惨的哭声,鬼神听到都会胆寒。

历史的进步,让我们的先辈——包括鲁迅、郭沫若这样的思想解放的先驱,革命大军中的一些男同志,无情地抛弃了小脚女人——这就是残酷而高昂的代价。

唐茂森的夫人,一直是启希贤天足会有力的支持者。她是一位家具设计师,颇有经济头脑。她分析,天足会的妇女,即使得到社会的承认,在家中也要听男人的,因为她们没有一分一厘的经济收入,没有任何话语权。她发现蜀中女子很会绣花,而欧美市场需要各种手绣的手绢、桌布、床上用品。于是,她组织了一些女会员,当然也包括一些不被男人正眼看的小脚女人,按照她设计的图案绣出了优质的工艺品,很快就有了收入。这些工艺品成了大清帝国的“外贸产品”。

可以想象,那些被深锁家中的妇女,走出去之后,挣回了白花花的银圆。这对于男人来说,是多大的刺激?

之后,唐茂森夫人建立了绣房,有十二名绣工正式上班,还有一些领活儿回家做的,形成了出口绣品的产业链。

一百多年过去了,唐茂森的外孙女弗朗丝·瑟维丝还珍藏着当年天足会会员的绣品。

2016年10月17日,在“加拿大人在中国”老照片展览会上,她带来一张手绢,是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图案,古朴典雅,绣工精细。想一想,一百多年前,那些绣工,日夜不停地飞针走线,用细细的绣花针,挑开如磐夜色,也为自己的命运挑出一片亮色。

弗朗丝·瑟维丝展示当年天足会女子手绣的手绢

七、启希贤功不可没

启希贤二十多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缠足女孩的哭声终于消失了。清末民初,一首成都《竹枝词》,描绘出天足女孩的欢欣:

女生三五结香俦,

天足徜徉极自由。

小塑胶鞋新买得,

归途更续踏青游。

1919年,启尔德夫妇回国休假。

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儿女:除了小女儿启智明,其他三个孩子都在中国出生,在华西坝长大,全家人对中国都满怀深情。

1920年,维多利亚大学授予启尔德口腔医学博士学位。还来不及好好庆贺一番,启尔德就染上了肺炎,突然病逝。

噩耗传到成都,传遍全川。中外人士在孔庙,按中国礼仪,举行了隆重的悼念大会。外国记者写道:“在这之前和之后,没有哪一位教授受到如此特殊的待遇。”

安葬了启尔德之后,启希贤面临选择:是留在加拿大,还是回到中国?她的决定是不仅自己要回到中国,还要带领子女们返回中国,去完成启尔德未竟的事业。

那时,华西协合大学才创办十年,医学院才创办五年,一切都处于草创阶段。在那里,还有启尔德没有写完的一摞摞讲稿,还有启尔德正在翻译的专业书籍,还有学院为启尔德安排的密密麻麻的课程,还有中国学子们一双双期待的眼睛……

办好华西协合大学,是启尔德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

启希贤回来了,又工作了十三年。除了继续管理仁济女医院,还教授儿科学、治疗学和其他课程,她的课程排得很满,直到七十岁才退休回到加拿大。九年之后,即1942年,为中国人服务了四十多年的启希贤病逝于多伦多。

如今,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门诊部大厅里,有一尊启希贤的塑像。她在花丛和绿色植物中微笑着。

当中国女性穿着运动鞋、高跟鞋、练功鞋、舞蹈鞋、水晶鞋、长筒靴等各式各样的美丽鞋子,在大街上、在舞台上、在辽阔的海天走出一道风景、走出一种自信之时,当中国女性在绿茵场上大显身手、在职场上意气风发、在劳动中粗细全能、在家庭与事业中忙碌,处处展现出活力与健美之时,想没想过,因为她们有一双足,一双天足!

想一想,在长达千年的历史中,长在中国女子身上的一双足竟然不属于她们自己,足的生长权和行走权全都被褫夺了!属于她们的只有“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如果一百多年前,吸鸦片、缠足这些顽固的恶习不被坚决取缔,中国会是什么样子?中国女性会是什么样子?

为此,请记住一个加拿大女医生的名字:

启希贤,四川天足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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