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1995年国庆节放了三天假,我对朋友们说我回乡下了,其实我哪里也没去,在图书馆借了一骡书,又去超市买了够三天吃的东西,门一关,看书。
这三天读的都是与东北有关的书。我有一个计划,先读东北,然后走东北,再然后写东北。我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所以国庆节后我申请到了半年创作很,时间是1996年3月至8月。自从成为工作人,我还是第一次有了这么长可以自己使用的时间,真的乐疯了,时间已不是时间,而是一粒一拉闪亮的金币,我简直数不过来了。
朋友们却说我在冒险,你这么一个文弱女子,读东北可以,走东北谈何容易,东北太大了,东北人也吁,你一个人敢走吗?你吃得了那个苦吗?的确,当初萌生出这个念头时,非常刺激,兴奋了好多天。如今真要向东北走去时,心里又一下子冷咬咬的。
还有人问我,为什么要选择东北而不是西北?我说,许多人向西北、西部走去了,他们获得了成功,再去就成为后来者,所以我只有选择东北。东北是我的母土,我得了解它,懂它,然后描述它。其次,我一直是以散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我写的东西并不多,我不追求多,而更在乎写了什么,这样在乎自己的写,是因为文学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种庄严。所以,为了散文,也要选择东北。
记得写第一本书的时候,正走在由乡村到城市的路上。老家在辽南的乡下,为读书而走进城市,那时,我还看不清前方城市的楼头和街角,身后的乡村却是不用回头就如数家珍,心里拖着一条长长的脐带,扭成一个古老的乡村情结。于是它成了整整一本书的母题,不绝如缕。在那里,只有眷恋,没有批判,只写温馨,不写苦难,而我的走出乡村,恰恰是要逃避那苦难。我的乡村在我的文字里是美的,在我的灵魂里却是不忍卒睹,我亲近的是精神意义的家园,拒绝的是萝卜白菜的老家。我在一步一步离开它的时候,爱恨交加,这就是我的矛盾。那本书的封面是我自己设计的:高天,白云,一个女孩背对着乡村却一步一回头。这是1990年春天,当我捧起那一本薄薄的名叫《北方女孩》的小书时,我在心里向故乡扬起了作别的红头巾。
写第二本书的时候,我已经走入城市的深处。乡村依稀,城市楚楚,然而在我终于面对城市的时候,我选择了城市里的女人,有很长一段日子,我只与女人对话,或者自言自语,女人成了这一本书的母题。我认为,在这个时代,城市女人比乡村女人承受了更多的挫折和不幸,在这个时代,城市女人尤其是知识层次较高的女人,大多是悲剧人生。这悲剧是文化所踢。我不认为我的那些写女人的文字是琐碎的,邀宠或示爹的,小女人的,我写得十分严肃又十分自由,每一句都是从心上撕下的真。那本书的封面也是由我自己选择的:没有了高天,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上,印着一裸风吹来的枯枝。那是一种沦桑,死或者活,就看有没有一场甘霖。这是1995年春天,当这本名叫《素素心羽》的小书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又依依不舍地向我深爱的城市女人挥手再见。
其实,生命从一开始,就是在与所有我们经历过的事物告别。写《北方女孩》我离开了乡村,写《素素心羽》我离卉了女人,下一本书我将走向哪里,又将向哪里告别?当然,这些年我不止出了这两本书,我是说,我的创作历程有这两本书足以说明,现在我的确想离开乡村,离开女人,就在这个时候,大东北向我招手。
我在东北的前面加了一个大字,是因为我一直对它怀有敬畏。其实大连也在东北,但我觉得我一直是站在辽东半岛的尖端遥望东北,东北在我心里一片浑津,是一些零乱的意象。很久以前,一位摄影家拍了一张东北乡村雪后的照片,让我给配写文字。我写道:
曾经是一个封闭的自在的世界。篱笆墙锁着女人的温柔和屈辱,把北方汉子比雪花还美妙的梦一个一个窒息在烟袋锅里。鸡鸣,狗吠,然后是比冬天还漫长的死寂。
当春藤爬满瓜棚豆架,风涨开百年孤独,黑白与五彩的天线飘扬在乡村上空时,女人那干瘪的胸顿时丰满,即使是隆冬的早晨,灼热的土炕上已演出纱裙旗袍高跟鞋的喜剧。连手掌一向粗糙的男人,也幻想着有一天挎着红苹果一样的女人到城市的花园里照张相。
外面的世界搅得乡村不安生了,现代文明与古老生存方式相撞,在那历史性的颤栗之后,分娩出的必是一道道灵动的目光。篱笆墙不再是悲剧舞台的道具,而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可以看出,我对典型的东北乡村的风情只是一种写意式的猜想,还有许多东西我无法表达。此后不久,我又为《东北之窗》刊首写了一篇关于东北的文字,有意思的是,在出版《素素心羽》时,我把它收在那本书的最后。那时我并不知道下一本书写什么,我只是喜欢这几行文字,却又觉得把它播在哪里都不合适,就索性把它放在末尾。现在看它,寥寥几百字,就像故意没有写完,就像提前为下一个开始埋下了伏笔,离开女人,我就会预约东北。
我是这么写的:
走进大东北,就走进真正的北方。走进大东北,就走进冬季,走进粗犷,走进野性的森林。
大东北是一种图腾,一种境界,也是一种精神。大东北十分的质感,十分的写意,雄壮得咄咄逼人。
山是白的,水是黑的,风是黄的。雪像种子一样四季发芽,春天像白驹一样来去匆匆。城市恢宏而又豪放,村庄遥远然而纯朴。钢铁煤炭石油,大豆高粱玉米,大东北永不荒芜。还有单出头、二人转和大秧歌,在东北风里甩起红绸……
大东北并不意味着冬天漫长,喝烈性白酒吃酸菜炖粉条子,化了冻的黑土地也能生长南国的奇花。不再保守昨天的尊严,才是我的大东北,不再矜持男人式的傲慢,才是我的大东北,不再情墉懒獭溜墙根晒太阳,才是我的大东北,不再有被严寒封闭的季节,才是我的大东北……
这篇小文成了我的寓言。1996年春天,我向自己挑战:用女性的笔去写雄性的东北。我不知道等持我的是成功还是失败,无论如何,都不是我放弃的理由。
在半年的创作假里,有两个月时间,是坐在家里读东北。
一位搞浏绘的朋友给我送来三种东北地区全图,一种是地形图,一种是交通图,还有一种是布做的地图,他怕我出去走时纸地图折破或被雨浇湿。我把布图放进旅行箱,把另两张大图挂在家中的墙上,一边读书做笔记,一边确定我的行走路线。那张大大的地形图上,被我画满了红点点,大东北在我的视野里变成了一个历历可见的沙盘,而我是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士,我知道我该去哪里,我一定要去哪里,我去是为了写哪一个题目。因为一边读东北,一边就拟出了将近三十个题目,每一个题目都让我激动不已,呼之欲出,好像我被压抑了很久,被阻隔了很久,也等待了很久,就需要有这么一次走来宣泄那些浓重粘稠的情绪了。
读了东北,才知道有关东北的文字太少了。东北历史悠久,早在公元前23世纪的尧舜时代,天下分为九州,“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巫。东北地域太辽阔了,几乎囊括了东北亚大部分地区。后来的人虽然著了一些书并整理出东北历史的纹脉,但是书中的东北缺少细节。远古自不必说,即使近古,也只能从中原史官的笔下偶尔发现几行有关东北民族的蛛丝马迹。好在有红山文化,保留了一草还算完整的女神陶像。好在有嘎仙洞,那壁上还存有北魏皇帝的使者留下的碑刻。好在有渤海国城址,让一个最有生命力的古老民族找到了原始的注脚。
没有人为东北作史记,当然有它自身的原因,这里曾经有一百多个民族繁衍生息,如东北夷、肃慎、东胡、扶余、高句丽、乌桓、鲜卑、邑姿、句奴、勿吉、契丹、渤海、女真、蒙古、满族、达斡尔、鄂伦春、郑温克、锡伯、赫哲等,其中有四十多个东北土著民族一直延续至今。这些土著大都生活在白山黑水,草原大野,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的祖先只知道奔驰,不懂得停留,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也就没有史记意识。后来即使有了,也很简单,一场大厮杀,一场大迁徒,又是一片空白。
读了东北,还知道东北在中国文化史上始终未能占据一个应有的位置。在中原人眼中,只有黄河文化,长江文化。中原人甚至把它们又细分为秦晋、燕赵、齐鲁、吴越、湘楚文化,而习惯地把东北打入另册,东北就是变荒一片,东北人是天生的入侵者和掠夺者,而他们是文明摇篮里的。东北的文化人自己也心虚,直到今天,有人仍然璐起脚尖望中原,而且总是拿自己的东西与中原相比,想在那里排上座次,或者干脆就背起行囊,向黄河长江走去。生在东北却不了解东北,想寻根却不知道根在哪里,这种丈化责任的丧失,也使东北自己的文化光芒受到伤害。
东北在历史上被称为东北夷、边外、关东、北大荒等等,然而,“边外”不是“圈外”,红山文化把中华文明史大大向前推进,如果以黄河为轴,那么,黑龙江就与长江一样,是中原文明的两翼,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华文化的主流。只不过,东北太遥远了,太寒冷了,风也太大了,无数次的消失,又无数次的重建,许多东西还是留不下来。
然而,即使可看的文字极少,即使知道东北一直不被认同,我还是觉出了东北的伟大和神秘。1996年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当万达足球队主场迎战的哨声响起时,我悄悄地背起旅行袋,一个人向东北的深处走去。
我先在黑龙江走了两个月,最北到过漠河北极村,到过黑龙江源头的洛古河,还跟着一支车队游遍了三江平原北大荒。然后,我又在吉林东部山地和辽宁西部丘陵走了两个.月,去延吉就为了看朝鲜族女人荡秋千,为了寻找婉容的墓地,为了看长白山的湿润。辽西的干燥则让我知道了人类来过多久,人类已经失去了什么和正在失去什么,辽西强烈地震撼了我。为了探访鲜卑人曾经住过的嘎仙洞,我还走进大兴安岭,走进内蒙古的鄂伦春自治旗,在一个黄昏爬上那座神秘的山洞。为了让东北的概念更完整,我还分别在黑河、绥芬河加入陌生的民间旅行团,到布拉戈维申斯克、符拉迪沃斯托克,去看望那块几百年前曾经属于东北属于中国的土地,因为我要写《走近玻辉》……
四个月后,当满脸尘土皮黑意倦的我回到久别的滨城时,大东北在我心里已经不再是平面的,意象的,它栩栩如生,它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它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上面有大队大队的人物,一面一面的风景,各种各样的道具,是一台地域特色浓厚的悲喜交加的地方戏。
我将它们分为三幕:
第一幕,东北土著史。这决土地,孕育了太多强悍的民族,一个一个,崛起了,又消亡了,或者被拆散之后又融合。它们的马队曾相继入主中原,却在中原的陷阱里沉落了。仿佛是一种宿命,骑射者总是将悲壮印在东北的上空。当然还有另一种耻辱,就是做列强的殖民地。如此坚硬的东北,却饱尝了被蹂确的痛苦。
第二幕,东北风俗史。土著者,移民者,殖民者,杂交成独特的东北文化,东北风情。土著发明了火墙火炕,殖民者带来了淘金热,移民者一路唱着莲花落闯关东,后来竟然改了乡音唱起了二人转大秧歌……它们与人参文化、土匪文化、冰雪文化相交织,使东北独一无二地站在这片冻土原上,无人可以模仿。
第三幕,东北山川史。东北首先是一个地域的概念,它在东北亚核心位置,白山黑水,三江平原,兴安岭森林,大庆油田,盘锦苇海,扎龙沼泽,当它们以巨族的气势扑面而来,你会为东北之博大之丰富而震惊。然而,绿色已经稀薄,你又会为它暗自神伤。
当然,这一路看得最多的是人。在许多篇章里,我都没忘了写几笔东北人。东北与东北人,真是浑然天成。有位哲人说,人是环境的产物。在东北的背景里,人被彻底地塑造了。我也是东北人,但走在自己人中,仍有既亲切又拒绝的那种复杂感,还有一丝尴尬,一点悲悯。东北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气和霸气,但许多时候,你能看见某些东北人将坦荡和无知连在了一起,将豪勇和粗鄙连在了一起。他们大多是高大的,看上去有力气,却不能吃苦,看上去有车严,却过着苟且的日子。看他们喝酒,抽烟,吃肉,赌博,会让你爱他又恨他。清楚地记得,在牡丹江机场与在广州机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东北的男人总是昂起下巴,目光里有一种侵略感,不论在哪里都要大呼小叫地用手机打长途,明显带有炫耀的意思。南方的男人很谦虚,较少穿西装,可能戴一件金饰,但嘴里没有酒气,说话时的表情精明而含蓄。我一直无法说清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当我读了林语堂的《中国人》之后,我才终于明白。林先生说:北方人是强盗,南方人是商人。这一句话点亮了我,我找到了东北人的精神本质。虽然现在已不是过去,但现在仍能在某些东北人身上看见英雄加强盔的复杂性格。东北给了东北人懒惰与野蛮,东北人又给了东北落后与滞重。走东北,我常常感到舒展,气畅,有阳光,有时却也觉得窒息,厌恶,焦急。在我的文字里,我有时是乐观的,有时又相当悲观。
对东北,似乎有说不尽的话。然而四个月,我只是对它做了一次粗粗的造访,不可能有更多的话说。古老的东北,是一本尘封的书,没有多少人乐意去翻开它,是一眼深井,没有多少人去打捞它的底细。东北很久以前就被遗忘了,如今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今后,我还会再找理由去走东北,不止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直到把它的每一个角落走遍,把它的每一个细节都看明白。当我有了更多的阅历,我可能再为它写一部书,厚厚的一部书。
我一路结识了很多朋友,他们给过我无私的帮助,我无以报答,只想等这本书印出来,每人寄上一本。今天,这本书总算是出版了,在此,我向我远方的东北朋友深深致意。这本书的书稿曾在几家出版社周游,后来被百花文艺出版社的谢大光先生看见了,才有了今天。在这里,我要谢谢大光先生,谢谢百花文艺出版社。
山是白的,水是黑的,风是黄的。雪像种子一样四季发芽,春天像白驹一样来去匆匆。城市恢宏而又豪放,村庄遥远然而纯朴。走进大东北,就走进真正的北方。走进大东北。就走进冬季,走进粗犷,走进野性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