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这样从好朋友变成了仇敌
小虎是我少年时代认识的一只小黄狗,它的主人,是我的邻居小强,与我是好朋友,顺理成章,他的狗,也成了我的朋友。如今它常在梦中回到我身旁。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那一年,乡下的亲戚给小强家送来一条小狗,小狗刚断奶不久,一脑袋黄毛,机灵的小眼睛上面还有一对小黑点,一根小舌头随时伸出来把鼻子舔得黑亮湿润,它的爪子很柔软,握它的爪时,它会小心地收起尖利的指甲,让你尽情地捏揉脚掌,像一个喜欢足底按摩的孩子,还会惬意地把粉红的小肚子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你面前,慵倦地扭捏出各种呆萌的表情来。
它很快成了我们全院小孩们共同的宠物。虽然,那个时代没有宠物这个概念,大多数狗都还沿袭着祖先们的习性,但这条小黄狗却是一个例外。我们一放学就会围着它转,还会把家里的东西带给它吃,剩饭、土豆、水果糖、骨头、莴笋,等等,小家伙对我们的馈赠一一接纳,并且以惊人的速度长了起来,立着耳朵,跑得比风还快,抓老鼠比猫还灵。大家觉得它像一只小老虎,于是就都叫它小虎。
那个时代没有电视,广播里也没什么吸引小孩子的东西。小虎的到来,无疑为我们平淡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的惊喜。小家伙如同一节能量充足的电池,把整个大院大人小孩们的热情和趣味都激活了,无论老人还是婴儿,甚至不苟言笑的中年人,看到它追咬着自己的尾巴转圈或撵着一片树叶嬉戏,总忍不住会心一笑。一旦有了什么好吃的,总会扯起嗓子喊:“小……虎!”
小虎的食量,既杂且大,让人怀疑它那黄黄的狗皮毛里,是否装了一台力量巨大的粉碎机。每天中午大家蹲在院坝里吃饭,因此又多了一个趣味节目——赌小虎吃什么不吃什么。土豆、茄子、饭、萝卜自不必说,饼子、汤圆、油果子也不在话下,最奇葩的是,那家伙居然连生的番薯和莴笋也吃,这真是无敌了。
但它的胃也并不是无限包容来者不拒的。比如,对西红柿,它就是抗拒的,扔给它时,它闻一闻,就跑得老远,仿佛曾经有人用西红柿味的榔头砸过它的头一般。更悲催的是,那天扔西红柿给它的人,是我。我一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错。好朋友应该互相给面子吧?连平常八竿子都打不到的廖祥娃扔的生莴笋它都吃了,而我扔的西红柿,它却没有吃。你能想象当时的场面有多尴尬吗?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敲着碗,发出刺耳的笑声时。
事实上,大家的笑声也许并没有那么刺耳,也不带有什么恶意。如果换成今天的我,肯定不会有什么不适,至多自嘲“人品被鄙视了”,说不定还会和大家一样,敲敲碗笑闹几声。如果是这样的话,后面的悲剧,肯定不会发生。
遗憾的是,那时的我没有这种思考能力。我像个喝得头脑发热的酒徒向好朋友敬酒,不仅对方没接受,还引来众人讪笑,内心充满了怨念与不爽,必欲找个出口将它发泄出来。
午饭后不久,在巷子里,我与小虎狭路相逢。它一如往常,优哉地冲我摇着尾巴,没事一般,全然忘记了刚才对我,不,准确地说是对我扔给它的西红柿的无视。鬼知道我怎么将两件事扯到了一起。
我拦下它,牵着项圈,把它带到刚才被它嫌弃的西红柿前,按下它的头。
它有些不爽,开始扭头躲闪。
我见它不肯就范,索性捡起西红柿,往它嘴里塞去。
小虎躲无可躲,奋力挣扎。它早已不是刚来时那只我们能一手拎住的小狗了,让我们拉住项圈,完全是给面子。眼见来者不善的西红柿塞到嘴边,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它稍稍一用力,便躲过了。但我并没有因此收手,而是将西红柿继续往它嘴里塞。
它愤怒地跳起来,冲我的大腿咬了一口。确切地说,不是真心实意地咬,它本是想吓唬我,但是嘴巴收不住,在我的腿上划了一条几厘米长的口子,深的地方瞬间渗出血来,浅的地方留下了一条牙印。
我当时大叫了起来,受惊吓的程度远大于伤痛。大人们闻声跑来,把我送到对门建筑公司的医务室,涂了点酒精和紫药水,我也就不疼了。那时不像现在,被狗咬了要打狂犬疫苗。
虽然伤口很快就不痛了,但我和小虎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我认为,朋友对朋友的伤害,不在于伤口的深度,而在于伤害的动机。小虎不给面子在先,下口咬我在后,我对它的愤怒,可想而知。
小虎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我不知道它怎么想,反正看到我,它就低头往后退,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这种表情,应该有多重意思,一种可能是害怕报复,另一种是因为愧疚和歉意,或二者兼而有之。
以我当时的智商,哪儿看得到这些。我只看到它的恐惧。十岁左右的男孩,正处在你恐惧什么他就给你来什么的年纪。看到小虎眼神不敢直视我,小心地退下的样子,我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捡起一根棒子就朝它打去。它机敏地躲过,然后逃走了。
事后多年,我一直在想,小虎当时对我,确实是带有一种歉疚与自责的情绪的。如果当时我蹲下去摸摸它的头,我们一定会重归于好。后面的事,也就肯定不会发生。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小虎给了我至少三次这样的机会,而我都漠视了。我只是将小虎的歉意,当成了对我的害怕。而它越害怕,我越要报复,这样似乎才能找到心理平衡。这种感觉我一直无法解释,直至多年后读《追风筝的人》,看到小主人公对待他的随从哈桑的态度时,才幡然醒悟——对十多岁的小男孩来说,歉意与躲闪,不仅不会引起同情和悲悯,反而有可能激起他的攻击欲。至少在小虎怯弱后退面前,我的反应是这样的。
在三次顺利躲过棍棒之后,第四次,小虎被我堵在了一条死胡同里。这一次,它被棒子重重地打了一下。我也因此失去了与这个儿时的朋友最后一次和解的机会。
它冲我狂叫,并做出反扑状。但最终没有扑上前来,在我的腿上再来一口。
仿佛被反弹的门撞了鼻子,我吓得撒腿就跑。这举动是愚蠢的,充分暴露了我外强中干的本质和差劲的判断能力——若论跑,我能是小虎的对手?
但小虎最终没有追。
自那以后,只要一见面,它就会冲我疯狂地叫,而我则会恨恨地与它对峙。其时,无论是声势还是心理,我已完全处于劣势。我对它的凶狠,完全建立在它的躲闪与避让上;而一旦它不再避让,变得强势和凶狠时,我就完全怂了下来。
我们俩从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变成了见面就要开打的敌人。因为有过被咬的阴影,我对小虎开始恐惧,它的咆哮,它的怒不可遏,都让我发自内心地恐惧。那一段时间,我甚至开始害怕回家,时常视回家的路为畏途。小虎也因为有过咬人的劣迹,而且天天冲我怒叫而失去了自由。一根铁链套上它从来没有被任何东西羁绊过的脖子,它因此更加愤怒,每天狂吼乱叫,看到我时更是两眼充血,牙冒寒光,一副随时要把铁链挣断,与我同归于尽的样子。
那时的我,头脑里没有反思细胞,不明白这一切皆因我的愚蠢而起。我不该逼它吃不喜欢的东西,我不该在它发自内心地表达忏悔和歉意时伤害他。甚至在不可收拾的残局面前,我依然觉得自己是无辜者和受害者。这种愚蠢的轮回,难道不正是许多人曾经经历或正在经历着的吗?
几天后,愤怒的小虎死了。有人说它是气死的,有人说它是被毒死的。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我曾经在被小虎吓得不敢回家时,向父亲哭诉过,父亲曾对着门外说过一句:“我会让它闭嘴的!”这句话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句安慰小孩子的话,就像大人们指着地面对摔倒的孩子说“敢摔我的宝宝,看我不挖了你”一样,是当真不得的。但小虎的死,真正的凶手,是我,是我的执着与不宽容。
之后的几十年,我与父亲从没提起过此事。在与无所不谈的小强聊天时,我也从没提起过这件事。不知道在小虎的记忆里,我是真正杀死它的刽子手,还是一个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早已淡忘的过客。但我知道,小虎于我,已不仅是一只小狗,更是一个警示。它常常来到我的梦中,提醒我关于爱和宽容的意义。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梦里,在它向我表达歉意愧疚的那一刻,我蹲下身,摸着它的头,满眼热泪地对它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