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纪念像只受伤的鸵鸟,蜷缩着身子,一个人坐在租住的公寓房里冰冷的地板上。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穿过阳台上透明的玻璃窗射进屋内,为这间昏暗的屋子增添了一些柔和的亮光。
可是,这里依旧没有生气,因为人太少,都走了。
澐优姐死了,爸爸出差了,那个女人被关进精神病院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一个孤独而又寂寞的灵魂。
纪念不喜欢这个家,它太安静,安静得没有一点活的气息,让她觉得自己都如死物一般。可她不能不回来,因为她只有这个不像家的家,除了这儿,她别无其他地方可去。
纪念的脸色很差,比月光还惨白,黑洞般暗淡无光的眼眸漠然地望着连接阳台的玻璃门。在那门的左侧,曾经有架钢琴,是爸爸花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买来送给莫澐优的,可是因为那个女人不喜欢,所以钢琴被毁了,澐优姐被打了,而当时年幼的她,也跟着被打了。
钢琴,在这个家里是一个不可以谈起的禁忌,它蕴藏了太多痛苦。
她永远都记得,十多年前的某天,爸爸纪良兴冲冲地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
“小念,这是你的新妈妈。”纪良指着身边面色苍白的女人对着小小的她笑着说。
“妈妈”这个词语对她来说,一直是陌生的。
她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母亲,从她记事起,她只记得是爸爸一个人带着她生活的,对于她的母亲,爸爸从来没有提起过,甚至连张照片她都没有见过。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纵使渴望母爱,但从不敢询问爸爸关于她母亲的事,因为邻居阿姨们说,这是爸爸心中的伤。她很爱爸爸,所以不想爸爸受伤。
没有妈妈没关系的,她只要有爸爸就行了。
幼小的纪念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爸爸永远开心。
新妈妈很漂亮,栗色的大波浪卷发很妩媚,只是她的脸色太过苍白,那双黑色的眼眸太过空洞,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新妈妈不像飞沫的妈妈,会摸着林飞沫的头,亲昵地喊“乖”,她不会摸她的头,而是用那冰冷的双手捏她肉嘟嘟的下巴,用阴冷的语气说:“小念,我以后是你妈妈。”
新妈妈叫“李妍”,纪念对她最大的印象,就是她那双冷得没有温度的手,和留在纪念下巴上冷至骨髓的触感。
因为那个女人,她讨厌被触摸,特别讨厌别人捏她的下巴,那样的触摸,让她不由得感到寒冷。
比起那个皮笑肉不笑的新妈妈,纪念更喜欢那个被称为她“姐姐”的女孩。
那个女孩是新妈妈带来的,她很漂亮,跟新妈妈一样皮肤很白,眼眸很黑,可不同的是,她会笑,她朝纪念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般美好。
从第一次见面,纪念就喜欢上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姐姐,一个叫莫澐优的女孩。
年幼的她,希望他们会是幸福的一家,却不知道,幸福本就是奢侈物,都是被抛弃的他们,早就没了幸福的资格。
莫澐优很喜欢弹钢琴,而且弹得很棒,纪良为了讨好这个新女儿,特意给她买了钢琴。可钢琴是李妍心中永远的痛,刚从精神病院治疗出来的李妍看到弹钢琴的莫澐优,又一次想起了抢走她老公、破坏她幸福家庭的钢琴女王柳善意。
她恨钢琴,更恨弹钢琴的女人,所以她也恨会弹钢琴的女儿。
七岁的纪念放学回家的时候,正看到莫澐优被她妈妈揪着头发,使劲地用藤条抽打着。
“我让你弹钢琴!我让你再弹!我要打断你的手!你忘了吗?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是什么让你没了爸爸!你为什么还要弹钢琴!为什么?我让你弹!我让你弹!”
李妍像只抓狂的野兽,表情狰狞地不停地用藤条抽打着莫澐优的脊背。
莫澐优痛苦地哭号,却倔犟地不肯求饶。
“妈,就算你恨那个女人,你也不能阻止我弹琴啊!那是我的梦想,你不能这么残忍地扼杀我的梦啊!妈,我求你!求你放了自己,放了我吧!”
年幼的纪念呆愣地站在门口,看着被毒打的莫澐优,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懂,不懂新妈妈的恨,不懂姐姐的执著,不懂新妈妈为什么要打姐姐,她只知道,姐姐哭得很惨,她的身上全是伤,再这样下去,姐姐会被打死的。
所以她扑了过去,是那么义无反顾,用瘦弱的脊背为莫澐优挡住了新妈妈又挥下来的藤条。
“妈妈,你饶了姐姐吧!要打就打小念吧!小念不乖,今天还把飞沫弄哭了,你打小念吧!别打姐姐了!姐姐比小念乖!”
每次想起那时的场景,纪念的背都会隐隐地疼起来。
那时的她还是个很小的孩子,那么柔弱的身体,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接下那饱含恨意的重击啊。莫澐优惊呆了,连疯狂的李妍都震惊了。
“我在做什么?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还是孩子啊!我怎么会打自己的孩子!”
李妍颤抖地丢下手中的凶器,疯狂地哭吼道,踉跄地冲出了门,只留下遍体鳞伤的莫澐优抱着颤抖着的纪念,久久地蹲在地上,无言而又哀伤地沉默着。
“小念,你为什么这么傻?你是我的亲妹妹该有多好!”
终于,莫澐优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抱着幼小的她痛哭起来。
天真的纪念笨拙地用手给莫澐优擦眼泪,说:“一定要是亲妹妹吗?小念这样的妹妹不好吗?”
“好,很好。”莫澐优哭着说,再也无话。
很多年后,纪念才明白,莫澐优没有说全的话。
好,很好,可终究不是亲妹妹。
所以她才可以随意地抛下她,只因为她纪念只是个命运不小心跟她连在一起的、毫无任何关系的妹妹。
可是她,真的,真的把莫澐优当做这辈子最爱的姐姐。
真的,除了爸爸,她最爱的人。
因为她会温柔地摸她的头,像林飞沫的妈妈摸林飞沫的头一样摸着她的头,用宠溺的口吻,说:“小念,乖。”
这口吻,像极了一个妈妈。
而她,没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