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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为媒

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实录 作者:吴茂华


一本书为媒

那一年我四十三岁。

容颜渐老,心事迷惘。过生日那天,秋雨霏霏,天暗黑得早,一个人庆生,煮一碗鸡蛋面吃下肚,极力不去理会窗外梧桐更兼细雨的一派滴答,蜷缩在床上,一枕一书,在台灯灯光一圈黄晕中暂取一丝暖意。好多年来,让心思驰骋于文字间,寄身其间,确也抵挡住人生些许风雨。

我读书从来不成气候,没有计划或系统,闲散随性地乱翻书,却也从少年时代一直坚持下来。青春多梦季节,爱好的自然是诗歌小说。幸运的是,让我初尝一脔的是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诗词,以及欧洲十八九世纪的古典浪漫的文学作品。感谢上帝,这些优雅的东西给我的灵魂打上印记垫底,让我本能地拒绝那些铺天盖地的宣传文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盛行马雅科夫斯基式“楼梯诗”的中国样板“××之歌”,喊口号激情澎湃得让人心脏痉挛,读得使人想从楼梯上倒栽下来。上中学在课本上读到“羊羔羔吃奶望着妈,小米饭养着我长大,一口口米酒千万句话,长江大河起浪花”的句子就想笑,对此是大不以为然的。从五十年代初一直到六七十年代,充斥于主流报纸、刊物、书籍上的尽是类似的粗陋虚假的东西,弄得人大倒胃口,以至于我在心里发愿不读当代小说,特别是诗歌。

因此对当时的诗坛“大家”、文化“名流”,我是孤陋寡闻得很的。

可是在一个偶然的时间、地点,我却读到了流沙河那篇使他罹祸二十年的散文诗《草木篇》。

一九六四年我读初中,暑假有时要住到龙舟路父母单位所在的一处临时房屋里。白天父母上班,我一人在空荡荡的屋里,做完功课后百无聊赖,从墙角一堆积满灰尘的旧书报杂志中,翻出一沓旧得发黄的油印材料。简陋至极的封面上方赫然印有粗黑大字“大毒草《草木篇》批判”,下方配一幅漫画:一个一脸阴险、身材瘦小的人瑟瑟发抖,不敢面对以笔为枪的高大的工农兵。翻开扉页,光看标题都吓人,连篇累牍尽是威风赫赫的高头讲章、批判雄文,不是我一个中学生小姑娘能看懂的。可是我好奇,这大毒草长得什么样?到底有多毒?在那些汹汹之文的后面,我终于读到《草木篇》的全文。记得那是一个夏日安静的午后,窗外一株虬枝老树,叶大如盘。我坐在一堆杂物中的板凳上,在浓绿的光影和嗡嗡蝉鸣声里读完这首小诗。

当时的印象是肤浅的,只觉诗中的白杨啦仙人掌啦藤萝啦在心中连成一片青翠,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子凭感官直觉审美,不可能对此读出什么深刻的寓意,就觉得音袅袅、韵扬扬,才藻意象丰美,是一首抒写理想、有性格的散文诗而已。但我记住了作者流沙河的名字,一是联想起《西游记》中沙僧的来处,二是这名字太奇兀,好记,顺口。

我读到此诗时是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后的六十年代,那时我是一个懵懂的女中学生,而流沙河当“右派”已七年,正在凤凰山农场劳改,我们二人完全是“渔者走渊,木者走山”,各有各的路嘛。当时做梦也不会想到二十八年后会和他结成夫妻。人生太奇诡,不是一句简单的偶然性、必然性说得清的。

就是在这一个生日的晚上,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我的生命又一次与流沙河神遇。

这是一本薄薄的三十二开的小书《余光中一百首》,流沙河编,前一天我从一熟人书案上瞥见借来。余光中?好像是海外写新诗的诗人。孤陋寡闻的我竟不知余光中在华文文学界早就声誉隆隆,他那首著名的《乡愁》也传诵海峡两岸。此书引起我兴趣的主要是流沙河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牵动了我少女时代那薄纱一样的记忆。当年大毒草《草木篇》的作者,而今安在?他又会再写些什么呢?

翻开书页,自然还是先睹到余光中那些闪耀着笔光墨彩、灵动高华的诗句。他写髫年趣事,表亲情爱情,诉人生离合,伤游子天涯,字里行间感性灿烂,诗思文采竞繁。尤其是奇兀的譬喻,一下就紧紧抓住人的眼球,钻进你的心灵。当时我人到中年,婚姻失败,突然读到这样的句子:“握一只空酒瓶的那种感觉/凡饮者都经验过的/芬芳的年代过去后/天暮以后就交付乌鸦和落日去看顾……”那种人生繁华已去,倚墙角悄听他人笑语,摸着自家心口偌大一个空洞,被其说破击中的感觉,肠内百转千回之际,我能不爱这样的诗吗?

妙的是每一首诗后面都有一段短短的文字解读,说写作背景,解诗情意蕴,析结构语言。导读者流沙河不做师爷训示深奥状,而是以一个普通读者身份,甘当“余光中迷”的姿态,像捧出一壶陈酿美酒,妙处悉与君共尝,一一道出余诗的机枢与美丽来。因为他也是一个诗里行家兼散文家,他的评析与鉴赏就特别到位。时而社会历史,时而俚俗人情,举一反三,思绪放得开收得拢,在一段三五百字螺蛳壳般的短文里,做够了文字的道场。而品评者的审美趣味、灵心慧性,不经意间就显露出来。一首小诗,附一段短文,珠璧辉映,好不得其所哉。

一时间我读得快意非凡,早忘了窗外的风萧萧雨飘飘,躺下睡觉已是下半夜。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的内心都生活在这本书中的美丽乌托邦里。灯下窗前,摩挲书页反复咀嚼,魂魄依依处,情驰而神飞。

其实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度过,早出晚归,为生存谋食奔波,为柴米油盐事操劳。房子漏雨应添瓦修补了,厨房电线灯头又坏了,天越来越冷,该给小女儿缝制一件新棉衣了。琐屑凡尘的生活,只身一人撑门户带孩子的寂寞心情,十几年来都习惯了的庸常日子,在这几天的某些瞬间,突然变得难耐。如此苍白不堪!一阵潮涌,心旌摇动,而后思忖:生活,在别处!

一个多月后的某个晚上,我鼓足勇气提笔给流沙河写了一封信。

流沙河先生:

不揣冒昧,擅自打扰,恳请见谅。我乃无名小辈,从来喜爱文学,不具才能,只有倾向,因此并无任何建树实绩。回首是瞻,虽有愧怍倒也理得心安。

我今年四十有余,历经悲酸,读透人生,常一人悲凉唏嘘,黯然自伤。所幸唯有书籍常伴左右,落寞之时读之诵之,为我平抑心中浊气,消解胸中块垒。

因有此癖好,常见先生大名于杂志报端,先生文章人品,略知一二。想当年初识先生是六十年代中,一个初中学生从废纸堆里寻得一摞批判先生及川大张默生的材料。张教授的“诗无达诂”之言当时于我无疑是天书,就是先生的《草木篇》也是似懂非懂。但当时的感觉是强烈的、醍醐灌顶般的,并以一个早熟少女的本能直觉认定无辜。先生大名,从此常驻心间。且这段“草木公案”,为我成人以后形成的许多不合时宜的思想造成契机,形成缘由。

七十年代,我在青白江某厂谋生,闻先生拉大锯于城厢镇,年轻气盛不识时务的我竟公然呼朋唤友欲登门一睹先生,以示景仰之情、慰问之心,可半道被人严厉斥责后阻回。当时及事后想起,并无半点认错之理。

大疯狂时期过后,欣闻先生“落实”,心中暗为祝福:好人终得平安。

那几年从一些朋友口中听到先生的“母亲打儿子”一类传言,心中很不以为然,此话如当真,那么先生真不该出此下策,出此下言!

后又一想,在某些时间、场合,我不也写过检查,说过许多“混账话”吗!近读《成都工人报》载先生有关曾国藩的文章,心中顿觉释然冰消。文章玄机隐含、藏锋见巧,从题外旨、画外音始知先生初衷未改,主义还真,流沙河果真流到今。

近又闻先生弱质病体又遭家变,想以先生的睿智、通达,此区区身外事倒也无碍。花开过了,自然要谢,只是肉身凡胎老之将至,总还须有人为先生侍汤水,弄茶饭,嘘寒问暖。

伤吾伤,以及人之伤,小女子自作主张,同病相怜起来,不禁由己及人,由人及己,心上来秋,悲从中来。思绪忽而万千,贸然提笔聊述赘言,以慰先生。素昧平生,不怕先生笑我,自不量力,多此一举尔。

偶在友人处见先生编评《余光中一百首》,甚为喜爱,但不便垂涎于人,书店又寻不得。不知先生是否有多余私藏?好书为美食,先生肯分一杯羹吗?

冬日天寒,陋室阴冷。晚上早点上床拥被读书,自有

一番滋味上心头。谨颂

冬安

吴茂华1991.12.4 敬上

因这段在全国有影响的“草木公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被改正“右派”后的流沙河因祸得福,更是声名大振。主流报刊常载他的诗歌、评论、散文作品。获全国第一届诗歌奖的《流沙河诗集》,反映当“右派”和“文革”遭遇的纪实散文《锯齿啮痕录》,在读者中都引起很大反响。人在大落大起的苍黄反复中,不免意气风发难自抑,极易被时势裹挟支配,拿他后来的话来说自己当时“就像屁股上胀起一股风”。流沙河八十年代的诗文中,有许多和主流意识一致,甚至歌德之作。这不仅让民间有识之士替他尴尬,更使一大批虽在名义上被改正,但仍然身处底层,一辈子蹉跎,还在承受后果的人感到刺激和怨愤。我的一个“右派”朋友就指着报纸上流沙河写的诗《××与海》说:“此人写这样的诗,快赶上当年郭沫若献谀的风采了。他算什么‘右派’?倒是真被‘错划’了。”五十年代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扭曲败坏了中国文化人的集体品格,覆巢与铁腕之下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士人”,除非是第一流的大思想家或天才,否则能超出时代的形格势禁的,又有几人?流沙河不寻常的人生经历,铸就了他怎样的思想人格?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化人?这也是我一时兴起,写信想了解他的动机之一。

几天后,我收到了流沙河的回音。

他的信写得简短,口气平和。大意是说,他是一个各方面都看得开的人,因此对人生顺逆处境抱以达观的态度。信中,他让我指定时间地点以便“面呈”《余光中一百首》。信纸是一方剪裁过的复印纸,前半截空白处是他用毛笔书写的字迹隽秀的回信内容,后半截复印有他译《庄子·齐物论》的一段文字:“有一夜,梦饮酒,很快乐,谁知早晨大祸临门,一场痛哭。又有一夜,梦伤心事,痛哭一场,谁知早晨出门打猎,快乐极了。做梦时不晓得是在做梦,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研究那个梦是凶是吉。后来睡醒了,才晓得那是个梦啊。后来的后来,彻底清醒了,才晓得从前的种种经历原来是一场大梦啊。”

我仔细读了两遍,懂得这是一个“悟道”的人借庄生之口在诉说内心。是的,大梦觉后,何谓悲欢?可他仅仅是在说他自己吗,还是在安慰我的失落?抑或二者兼有之。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七日晚七点,我如约到红星路八十七号拜访流沙河。我穿上一件灰色呢大衣,冬日飕飕冷风中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到达大院门口天还未黑尽,我停好自行车于门边,正向传达室守门人打听其单元门号,一个身材瘦长的先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细声问道:“你找流沙河?我就是。”我马上想起进来之前见门口有一男人徘徊的身影,原来他早已候在门边。暮色中,见他身穿一件驼色的棉大衣,一顶无檐厚帽下的一张“甲”字脸白净无须,薄嘴唇,高鼻梁,一双小眼炯炯,端视着我,精光射人。寒暄过后,他指着透出灯光的一窗户对我说:“那就是我在五楼的家。今天儿子有客人在那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就出去散步走走吧。”

红星路是蓉城的一条大街,我和他沿街从南头走到北头,再从北头走回南头,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吧。我们各自说到家庭现状,他说:“与前妻离婚有一年多,分手更早在五六年前,儿子成人,我倒也过得惯。”我也告知他,我一人带小女儿过日子,清苦倒无谓,只是常自黯然。

他又说收到我写给他的信,其中两处有误:一是“吾”写成了“无”,恐是手误;二是说被划“右派”是“母亲打儿子”的话,并非自己所说,乃出于另一“大右派”刘绍棠之口。我问他:“你当‘大右派’,恐吃够了苦头!孙悟空进八卦炉如何熬炼出来的?”他面带微笑语气淡定地答道:“比起好多进监狱的、劳改的、家破人亡、尸骨无存的‘右派分子’,我在家乡锯木头当改匠还算不上吃苦的。”看他棉衣下单薄的身躯,细瘦的四肢,不难想象他当年做苦力活的艰难。我有些惊异于他超然的态度,我想,沉冤二十载,真能够做到“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释然到这般地步吗?不解。

那晚的话题广泛,絮絮叨叨,随意而自然。我和他说了些什么似乎都不重要,当时只觉心气相通,自己都不知道是新知初识,抑或旧雨重逢?

不经意抬头,透过道旁未凋尽的梧桐疏叶望去,却见夜空清冷,一弯缺月窥人。大街上车水马龙,市声嚣嚣,我和他有如临无人之境,走了几个来回记不清了。

路口拐角处我们停下脚步,该是道别的时候了。他长时间地握住我的手,不是很用力的那种,但我明显感觉到有一股暖意从对方眼睛通过手臂传至我的手掌。一种久违了的温情与心动,在我体内呜咽并升腾。

几天后,我们第二次的见面是在梓桐桥街西城区文化馆举行的一次座谈会上。我提前五分钟到达,流沙河已在门口候我了。他告知我这是一个纯粹的民间文化活动,参加者都是一些退休编辑记者、写诗文的作家、文学爱好者等,大家每周到此喝茶聊天,自名为“周谈”,乃来去自由,发言随意,不拘一格的松散团体。

进入室内,见有二三十人成两排围坐于长方桌,刚坐下,主持人杂文作家贺先生用手敲了几下桌子,宣布座谈开始。那天议题是从修建三峡水库说起的。当时正处于此提案报人大批准通过前夕,媒体上对此争议有一些遮遮掩掩的报道。而社会各界人士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修三峡水库的弊病,对此忧心忡忡。贺先生发言称这是一场破坏自然生态的灾难,并引用水利专家黄万里反对的几条理由:一是高坝必使上游石沙淤积、库容递减,此乃世界难题。水位升高导致两岸滑坡,引发地震灾害,而下游苏北江口千万年来形成的冲击造陆运动被破坏。二是大坝本身不利军事国防。又有一曾老先生和一位女士发表自己对此的见解,情绪都比较激动。

流沙河发言简短却有力,他认为当下种种问题的解决,归根结底都要寄望于我们的体制改革。

座谈会结束后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他提出送我回家。

一路上我对他说:“我以为文人聚在一起,总说些文学艺术啦诗酒人生什么的,哪晓得刚才的座谈会说的尽是社会话题,你们这叫处士横议呢。”他笑了笑回答:“朋友每周在一起喝茶聊天,已经成为我的生活方式,私下有所议论,又不能在媒体登载,就算不恭,腹诽而已。不管它,不要紧的。……哎,你看今天阳光多好,还是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冬日的夕阳下,他穿了一件暖色调的米黄色厚夹克,心情松快,一脸笑盈盈成了一朵寿菊。我和他缓缓步行在小街道旁,倾谈各自的生活、见闻和感悟。我虽比他小十七岁,但也算是有过人生历练的人,所以彼此说话交流,理智与情感把握得有分寸而又坦白诚恳。无须虚言雕饰,以本色示人,气氛融洽极了。从红庙子街到我的住处仅四五条街远,路短话长,天色近黄昏。待到分手时,彼此会心:情缘渐生。

我平时骑自行车上下班,红星路是必经之路。流沙河家住在红星路临街五楼,我从楼下来来去去许多年对此并无丝毫特殊感觉,如今却不同了,因为一封信、一本书、一个人,滋生牵连出一段情愫。那五楼并不巍巍,阳台上栽满了植物,从下面望去,方寸之间倒也一片生机盎然,到底是《草木篇》的主人所植。从楼下过,我禁不住想到他身遭劫运、世路曲折的故事。

落日楼头,高台悲风,先生徘徊思量间,可有乱离人生之感惑?

回到家后,晚上在灯下提笔与他修书一封,一方面说说自己的心路历程,一方面也想多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人活到这等光景,不可作小儿女的孟浪,我相信,他和我都是很慎重地对待这件事情。

一个多星期后收到他的回信。

茂华吾友:

昨日风雪双流县城归来,获当日手书。拜读之后,叹人生之艰难,惊时代之荒谬。蒙你信任,絮絮为我倾诉。字里行间,看出你的诚实。举止颦笑,感到你的刚强。

我乐意与你交友,愿常有往来,宜多做沟通。俄谚有云:“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同他共吃一普特盐。”一普特折合三十多斤,也不容易吃完,意思说人与人之间了解之不易。我与前妻曾经非常相爱,亦自认为甚了解,然而到头来还是离了彼此好。有笑话说,因彼此不了解而结合,又因彼此了解透了而分手。真如此,倒不如独身好。

我比你稍幸运,身为男性,儿女又已独立,加以潇洒惯了,何况体质弱而欲念淡,离婚经年,比从前更快活。友人二三晓得我好过,亦不来介绍牵线。不过冷暖自知,时有感伤,不足为外人道而已。

与你相识,我对你印象非常好,你对我恐怕也是。愿有机会逐渐知心,找到晚来的激动。

知道去你家存在着不方便,我便不强聒了。保重。握手流沙河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读完信,直觉告诉我,生活会有所改变,我的后半生将与这样一个人有所关联。

那天夜里拥被难入眠,心里前朝后汉的,想起一些人生悲欢往事。树影摇曳,枝叶簌簌有声,侧卧枕上痴望小窗外一方夜空,但见疏星淡月、天河黯寂无声……冥冥中有一种叫“命运”的脚步声悄然向我走来。

成都冬日昼短,下午五点多钟天色已暗。我下班骑车回家,刚过红星路八十七号门口,发现不远处街沿边,流沙河站立在那儿向人流张望。我刹车停在他面前,他一脸惊喜的表情让我确定他是在等候我。他说:“我们走一走,送你回家好吗?”那几天寒潮来袭,天气阴冷,让他这样站立在寒风中,一方面我心里过意不去,一方面又禁不住地高兴。我走上街沿,在人行道上推着自行车,和他聊天,并肩缓缓步行。从红星路左拐是玉沙街,再右拐经石马巷、小关庙、正通顺、北东街到我家所在的酱园公所街,四五十分钟的路程,每一分钟变得既短且长,我和他沉浸于两情相悦的欢愉之中。

第二天、第三天……接连半个多月的日子,或间隔一两天,下午五点多钟的暮色中,我骑车回家路上,准会看见他穿一件厚呢大衣、头戴棉帽,站立在街边梧桐树下候我的身影。

冬天倏忽而过。转眼就是三四月仲春时节,花红柳绿,春暖花开。我和流沙河相邀同游北郊昭觉寺、杜甫草堂、新都桂湖、双流棠湖公园等地。

相识几个月以来,我和他越走越近。草堂浣花溪畔,乱花细柳中散步,我们第一次手挽着手。我说:“隔着宽大的衣袖空落落的,几乎就摸不到你的胳臂了,这样细弱的肢体当年你如何拉得动大锯啊?”他回答说:“拉得动拉得动,人到了那种地步,要活命,就适应下来了……哎,你刚才说拉着我胳臂的感觉是不是有点像吃肉包子,咬了半天的面皮子最后发现馅心只有一点肉渣渣!”

“哈哈!”我同他一齐笑出声来。

在梅园旁边的茶厅休憩喝茶,不知哪儿蹿出一算命先生招揽生意,朝我俩冒出一句:“这位先生有贵人相啊!”我们不理睬,挥手让他走开。流沙河笑道:“我当了二十年的贱民,他看不出来反而说是贵人,岂有此理。”

由此又引出一个关于他早年生活的话题:“五六十年代之交三年困难时期,我以戴罪之身在文联机关农场劳改。年终岁末农场中人全都回家过年,就剩下我和猪圈里的两头猪相依守岁。我单身无家可归,而城厢镇老家只有被管制的‘地主分子’母亲和未成年的小兄弟,日子也不好过。农场的红砖房子好大,四面漏风,冬天朔风吹得哨响,能把那房上的整排盖瓦吹得立起,哗的一声又齐齐落下。若遇一场大雪压顶,房子内寒气逼人,晚上睡觉寒冷侵入骨髓。无奈穿上棉衣和所有的单衣,棉裤也不敢脱,只将其褪至小腿,再盖上被子,上面又加上几个装米用的破麻袋保暖,才稍好过一些。一盏灯,一张床,一本《庄子》支撑于心,我的日子就过得下去了。庄子超然达观的思想救了我,让我终身受益无穷,后来更靠它度过‘文革’艰难的岁月。”

他将这“林冲风雪山神庙”的亲历版淡定地娓娓道来。我一边听,一边想到的是,受难的又岂止你一个文弱书生。

中午,和他一起到小面馆吃抄手、面条,味咸。他有胃疾食量小,吃完一小碗面后安静地坐等我吃完,也不像一般男士抢着替女友付钞埋单。那情形就像一对老夫妻般自然。

回来的路上他拉着我的手,动情地说道:“我俩在一起说话很轻松快乐,彼此信赖不设防,但愿人长久呵。我这人保守,把家庭生活看得重。”我听出他对我的真情和希望,也觉察出他怕再次失望的那一丝不安,毕竟我和他年龄不轻,都有过婚姻失败的经历……于是,我郑重地回答他:“我也是!”

临别,他拿出几张文稿复印件给我,一张是余光中新近发表在《联合报》上的《三生石》,另两张是他写的诗评。

当渡船解缆/风笛催客/只等你前来相送/在茫茫的渡头/看我渐渐地离岸/水阔、天长/对我挥手。我会在对岸/苦苦守候/接你下一班船/在荒荒的渡头/看你渐渐地近岸/水尽、天迥/对你招手。

余光中的这首诗,是献给太太范我存六十华诞暨结婚三十五周年的情礼,不同于他那些“少作” 情诗之绮丽,老夫妻情到深处,反而言简意浓。前世今生来世,两情相依不弃,多么古典的情怀。原来永恒如是,浪漫到极致。它会使那些奉行“一夜情”的现代男女惊愕得倒退三步而跌倒的。

流沙河说此诗哀艳而古典:“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只有古人才许这样的愿。余光中从传统观念中演出了感人的新篇,他的贡献不仅是诗艺的,也是道德的。”

回到家里做完家务,晚上坐卧床头细读这些篇章,感觉心里温馨、安宁。我知道他通过这样的文字要告诉我什么。那一夜,睡得特别安稳。

星期天我休息,炖了一只鸭子盛在汤盆送到他家里,补补那特瘦的身子。

一个多星期后我们见面,他拿出一件用塑料纸袋包装好的女式羊毛衫送我,紫色带方格的花纹,另外还有一包牛肉干是带给我女儿吃的。我心里高兴!两情相悦也需要借物质表达的。

夏天到来,成都的八月气候湿热。某天,他特地拿出一把折扇相赠说是为我拂暑。扇面上写有蒋捷的一首《一剪梅·舟过吴江》:“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首词是名篇,进士蒋捷在南宋亡后漂泊天涯,倦游结束归家心切,在一片风雨飘摇的春愁中,孑立于舟头,惜人生易老,想象着回家后妻室儿女围绕的温暖情景。古人的词写得意境惆怅而曼妙,配以流沙河一手雪清玉瘦的行楷小字,这一方小小的扇面便文光流溢,温雅得可亲可爱。摩挲扇页间,我吟咏着他的“归家洗客袍”……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九日是我四十四岁生日,我俩选定这天结婚。窗上挂上一幅我手制的荷叶绿花窗帘,上街到一家照相馆拍了几张纪念照,回到家里炖了一锅牛肉汤,炒了几样蔬菜庆贺。我掐指算了一下,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认识到结成夫妻一共用了十个月零两天。

这时间是够长抑或够短?我不知道!毕竟我和他年纪不轻,都有过失败的婚姻。之前我和他讨论过即将走入婚姻关系的诸多问题。他说:“家庭财务也很重要,我有存款八千多元!红星路住房一套是公家分房。”我说:“我的存款是你的一半,但以后生活不会窘迫的,几十年来我过惯了俭省日子。更要紧的是你我能否长久心性相通、体贴居家。以本色示人是我做人的原则,但我也有一般女人的缺点,稍自慰的是我有很强的理性和反省精神。”他说他深知人性的缺陷和变化无常,不能确定未来和美相处时间的长短,甚至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了一辆车飞快跌入悬崖……我回答他:“我亦如此。但好花堪折直须折,此时此地的疑虑有何结果呢?还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这天晚饭后灯下并坐相拥,四目相对如梦寐。我俩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信心与真情。

流沙河夫妇

结婚后我曾写信陈情于他的文友谭楷先生,这样说道:“……我们一见如故,二见相知,三见恨晚,四见就情不自禁了。当然,这“一二三四”,我说的是心理时间,那是一个长长的积累、绵延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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