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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托诗文展素心——一序《向峰文集》

书前书后 作者:王充闾 著


独托诗文展素心——一序《向峰文集》

我与饮冰室主人有相似的癖好:“生爱朋友,又爱文学,每于师友之诗文辞,芳馨悱恻,辄讽诵之,以印于脑。”说到原因,任公本人以“丰于昵者”作解,而在我则往往是慕其人兼及于诗文。

向峰先生是我素所钦仰的学者,多年前在一份报刊上读到他的一组旧体诗,其中几首七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吟咏再三,至今尚能复诵。

《江城秋意》:

金风十月动江城,满树流丹满树情。

水阔天长秋塞里,鹃花一梦枕流声。

《凭栏感怀》:

客馆凭窗望远樯,云天一片水茫茫。

天涯此夜同秋梦,红叶情深向早霜。

《秋水缘长》:

玉砌雕栏云外天,游心到此欲飞仙。

未能抛得凡尘去,流水高山不了缘。

还有一首《种兰十年》:

犹记当时二月天,春来踏雪路飞烟。

一识即作同心侣,流水十年梦绕牵。

也许有人以为,对于一位博古通今的学问家来说,写得一手漂亮的古典诗词,原属“题中应有之义”,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特殊称道的。问题绝非如此简单。诗者,吟咏性情也,与为学有别。有些腹笥丰厚的学人,胸罗万卷,著作等身,但是,写起诗来,如严沧浪所言,多务使事,全然不问兴致。而向峰先生的这些诗,深情雅韵,具见兴象丰神,平淡中有思致,有性灵,全无斧凿痕迹而自合唐音。这在一个学者来说,是殊为难得的。

因为性情与学力往往不可兼致,甚至会相互遮蔽,相互影响。一般情况下,逞天趣者情辞酣畅,妙运从心;而肆学力者则往往规矩谨严,持之有故。荀子有言:“艺之精者不两能。”而向峰先生能于二者兼擅,既是世所公认的学人,同时又是出色的才人。专精一个方面,已经是戛戛乎其难了,何况两个方面都能达到很高的水准,自然令人称颂不置了。

这里,表面上看是说诗,其实,它关乎一个学问家的人文素质与品格修养,也可以说,体现了向峰先生早就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它充分显示了作为一个学者、一个理论评论家所独具的审美创作才能,摆脱了专事理论研究或专事诗文创作的单向发展的局限性,而把文艺审美规律的探究成果成功地应用于文学创作的实践,灵襟慧性与躬行践作,相得而益彰,为文艺美学理论家实现其发言的权威性提供了先决的条件。

作为著名的文艺美学家,向峰先生潜心学术研究用力极勤,不断地突破与超越自我,在许多方面具有开创性。其学术视野的开阔,学问的工力,学理的深度,自不待言;尤其使我惊服的是他的杰出的表达才能。清人叶燮说过:“于人之所不能言,而惟我有才能言之,纵其心思之氤氲磅礴,上下纵横,凡六合以内外,皆不得而囿之。以是措而为文辞,而至理存焉,万事准焉,深情托焉,是之谓有才。”胸罗万汇,笔下千言,能够把所思所感鲜明准确、清晰流利地表述出来,谈何容易!许多人包括有些作家、学者,坠绪茫茫,填胸塞臆,却苦于无法倾吐,纵使勉强吐出,也是乱绪如麻,难解难理,错杂无序,不知所云。不善于表达,实在是很多人感到苦恼的事。

向峰先生清丽、洒脱的文字,一向为读者称赏;而其讲堂上的授课尤为精彩。几个小时的大型讲座也好,十分钟八分钟的即兴发挥也好,滔滔汩汩,妙语连珠,博洽宏通,极富感染力和雄辩性,听起来实实在在是一种艺术享受。我相信,先生本人肯定也是深感快活的。苏东坡就曾讲过:“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我笔皆可畅达之。我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也。”

这种才能的获得,固然与其数十年的教学经历,长期艰苦的职业训练有直接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有赖于神思、心志与文辞的功力。刘勰有言:“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成功表达的症结所在,一方面是“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另一方面,必须“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

这里有心志与文思的关系,有文思与表达的关系。从心志到文思,关键在于打通思路,思路阻塞,想象、构思便无从谈起;从文思到表达,需要善于驱遣文辞,发挥演说的技巧,这离不开渊博的学识、丰富的阅历和文字、语言的功底。由此可见,向峰先生的成功,既是才情、天赋使然,更有常人难以比驾的厚积薄发的艰苦磨炼功夫。

除了上述学人兼是才人,腹笥丰厚与善于表达两个特点之外,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一面,向峰先生最令人崇敬的是其高尚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情操。人们常常把道德、文章联系起来讲,实际上,这是一个殊难臻并的人生境界。学殖深厚的或许易得,才情横溢者也不难见到,难得的是于才、学之外还有一种光华四射、腾誉士林的人格力量。道理很简单,才情与个性往往为一对孪生兄弟,有些个性过强的人恃才傲物,常常无意或不屑于关注个人的德行锻炼;而一些专注于品德修养与人际关系者又往往缺乏足够的才情,甚或把才情与德性对立起来,而不肯刻意求之。向峰先生异乎是,可以说,他是德足以副其学、德足以副其才的一个典范。

陶渊明诗:“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向峰先生就是这种心地纯洁,世情淡泊,凛然一身正气,唯学是务的“素心人”。与之接谈,矜平躁释,顷刻间有如沐春风之感。先生执教高等学府四十余年,汲汲于提携后进,传道解惑,于今及门桃李,已经灼灼其华,彬蔚称盛。诸多学人都称颂他是一位多产的作手。其实,如果他不是以大部分精力投入教学、授业,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发扬红烛高风,点燃自己去照亮他人,而是倾全力于治学和创作,那么,《向峰文集》就绝不是现在的规模,恐怕三倍、五倍于兹也不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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