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
张楚
后来,我对这个长了双抹香鲸眼睛的人说: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人是个牛奶商。他的职业是苦恼的原因之一:送奶时要先跟过磅的胖姑娘睡,然后再跟质检车间的瘦姑娘睡。通常是过完磅就质检,所以说他对睡女人,无论是胖女人还是瘦女人,都相当精通。“胖的喜欢在上面,瘦的喜欢在下面,”他皱着眉说,“这不仅关乎情商,更关乎智商,我总不能让她们互通底细吧?当然,我最受不了的是,送奶车的坐垫太硬了。”当然,这些不是他苦恼的源头。他跟一位卖化妆品的女孩好了两年,他老婆也知道,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后来不知怎了,老婆不打算闭眼了,就跟他离了婚。他想娶化妆品女孩,可女孩说,她并不爱他。他就整日喝烂酒,跟不同的女人睡。他从小喝羊奶长大,体格异于常人,还擅长甜言蜜语。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据他说睡了九十八个女人,这些女人职业各异:有米粉店的湘妹子,有超市的收银员,还有某老板的秘密情人。对于年仅三十岁的他来讲,这数字不算小。他还说,如今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了,换句话,他觉得地球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爱情。当“爱情”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时,他面色阴沉地冷哼一声,犹如被质检员发现牛奶里掺了石灰和水。
你讲吧,他盯着手机,开始从“陌陌”上勾搭女人。世上已无良家妇女,他说,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是在出了检票口后发觉老周有些异样的。老周不停地环视着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人。鼻涕虫不停哼唧,她也没搭理他,如果是往常,她早把鼻涕虫抱怀里喂奶了。老张也有点不正常,在人群中长颈鹿般扭动着细脖子。他大抵是中国当时最瘦的陆军军官,只有八十三斤,很快他就被人流夹裹着冲出了检票口。他大声喊叫着老周的名字,不时回头张看我们,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老周左手牵着我,右手拽着鼻涕虫,仍然踮着脚尖左顾右看。后来,我听到她尖叫一声,撒了我和鼻涕虫的手,推搡开她身边的那个戴前进帽的黑胖子和一个满脸蝴蝶斑的妇女,从人群中旋风般刮了出去。鼻涕虫开始哇哇乱哭,我就抓了他的小手钻出人群,跑到老张身边。老张手里拎着行李和土特产。
这是一九八〇年的北京火车站。
很快,老周就领着个女孩回来了。老张凑过去跟她说话。鼻涕虫哭得更厉害,我不停用手给他擤鼻涕,再把鼻涕偷偷抹在行人衣服上。鼻涕虫才不哭了,咯咯地笑。我一直盯着老周和老张,恐怕他们再次跑掉。每当我淘气惹老周生气,她都恶狠狠地对我说:小冤家!再不听话就不要你了!所以我的警惕性一直很高。我看到他们三个人不停地说话,中间夹杂着激烈的手势。后来那个女孩转身就走,被老张一把抻住了她的草绿色军用书包。她脸憋得通红,瞪着大眼怒视着老张。老张这才讪讪地撒了手。老周从后脊掴了老张一把,将姑娘抻到一旁继续说话。我知道老周是个能干的人,人家都说,老周要是愿意,能把刚咽气的死人说活。老张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和鼻涕虫旁边,跟我们一起看着她们说话。她们说了多久呢,后来我都有些困乏,拽着老张的手睡着了。
等我睡醒时,我们已经到了老张的部队。我们都坐在部队的食堂里。桌子上全是好吃的。那个女孩坐在我对面,绷着脸。我想她要是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他们都说,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就是老周,可她比老周好看多了。鼻涕虫一直啃鸡爪,我就使劲吃肉。鼻涕虫很傻,所以总是这么瘦,都四岁了才只有三十斤。可老周那么聪明,也不吃东西。她坐在女孩身边,不时抚摸下女孩的头发,然后给女孩碗里夹鲫鱼夹肘子夹丸子。我听到老周轻声细语地说:妹子,吃点菜吧,坐了这么久的火车。女孩只是“嗯”了声,筷子连动也没动。我还听到老周说:妹子,这种事怎么能强求?千万不能钻牛角尖。女孩仍是“嗯”了声。我想,这个女孩也许是个哑巴。这个哑巴干吗跟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呢。
那天晚上,鼻涕虫和老周老张一个屋睡,我跟女孩一个屋睡。睡到半夜我要撒尿,就大声地喊老周。灯亮了,我看到女孩开了门取尿壶。等我尿完她就熄了灯。我听到长长的叹息声。等我再次醒来,天已蒙蒙亮,我看到那个女孩盘腿坐在床铺上,呆呆地凝望着屋顶。等开始有鸟叫,她跳下床,扒开窗帘一角,久久地看着窗外。士兵跑早操的声音不时传来,那声音高亢明亮。女孩推开门走了出去,然后我听到交谈的声音,声音嘈杂低沉,被“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压得更为缥缈。我听到一个战士中气十足地争辩道:连长有吩咐,怕你人生地不熟的,让我跟着你!女孩退回屋里,砰的一声关上门,仍是矗在窗前。
这个女孩跟我们在石景山的八大处住了段时日。前几天,女孩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会跟着个姓李的德州士兵。女孩去食堂看大师傅们炒菜,他站在食堂门口;女孩去猪场看刚出生的猪仔,他端着胳膊靠着白杨树吹口哨;女孩去厕所,他蹲在厕所旁边偷偷地抽烟、逮蚂蚁。有天女孩转过身,死死盯着那个士兵。士兵可能被她看得发毛,就嗫嚅着说:这是领导的命令,你可不能怪我。女孩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士兵的脸就红了。红了脸的士兵没有再说话,继续跟在她身后绕着操场走了六圈。
老周那几天很忙,跟另外几位军官家属一起帮战士们洗被褥缝衣服,有天闲下来,就问女孩:你想通了没?女孩不语。老周说:你看,世上的事总是如此,彩云易散琉璃脆,他的心不在你这里,你也没必要再想他。女孩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柔软低沉。她说:他的心还在我这儿。老周说:即便他的心还在你这儿,我妈不同意也没办法。你去青岛找他,难道会出现奇迹?你不是不知道,他一直是孝子。女孩不吭声了,低头抠弄着指甲。老周又说:你在这里再待几天,想通了就回老家吧。女孩将头硬硬地扭向一旁,半天都没正眼看老周。
后来的几日,老周带着她、鼻涕虫和我逛了许多新鲜地方,我们先去的天安门,看到了相片里的毛主席,又去了纪念馆,看了水晶棺里的毛主席。我们还逛了故宫和北海公园。我从来没去过这么多地方,这个女孩肯定也没有去过这么多地方。她开始说话了,有时还会忍不住笑。她笑的时候鼻翼两侧会皱起细小的浅纹络,这让她变得更美了。鼻涕虫比我还喜欢黏她,不是趴在她背上就是蜷在她的怀里。她也不恼,总是掏出手绢小心着擦鼻涕虫的鼻屎。老周有时会盯着她的背影看,然后轻声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