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问 贾赦怎么住在偏院

林黛玉初入荣国府，没进大门，由西角门进去，过一垂花门，便是贾母居所。见过贾母之后，去拜见大舅贾赦，贾赦的夫人邢夫人带她去。她们却是出了西角门，往东走，过了荣府正门，有一个黑油大门，方是贾赦的家。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荣府实际上是由三大块组成，中间是正宅，“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贾政夫妇住着。西边是贾母所居，直通西角门。东边是贾赦所居。贾母的居所虽然偏西，但还在荣府大门以内，她的居室有夹道与凤姐及贾政的居所连通。这个贾赦的居所却是单另开了一个大门，这个“黑油大门”比起荣府正宅“三间兽头大门”来，就寒伧很多，而且院子是由荣府花园隔断过来的，随处之山石树木都在，屋宇也都小巧别致，不似荣府正宅那般“轩竣壮丽”。这个院子还没有别的夹道之类与荣府正宅相通，要到荣府，非出这个“黑油大门”不可。这样一来，贾赦的宅子表面上还在荣府之内，实际上倒像别一人家，贾赦是自己分开过的。

这就有了问题。

清代对于宗室设立封爵，可以子孙承继，自亲王至奉恩将军，共二十一等。对于宗室以外的有功人员，也设立世职，亦可子孙承继，自公至云骑尉共八等，八等里面如子、男等又分一、二、三等。曹雪芹的高祖曹振彦早在清兵入关以前就已“加半个前程”，这“半个前程”有一位著名红学家释为“升了半级”，实在是望文生义的错读。实际上这“半个前程”是一种世职，满语为“拖沙喇哈番”，汉语为“外所千总”，后来改称“云骑尉”，是一个正五品的封爵，为世职最末一级。除此之外，曹家历史上还没有发现有其他世职。《红楼梦》里贾家是“公”这一级，在宗室以外应该是最高封爵，按规定可以依次递降袭封二十六次。当然，《红楼梦》里的官职都是古今参半，真假难辨，我们不可呆看。这里的问题是，在荣府，贾赦是长子，贾家的世职又是由他承袭，按照道理，他应该住荣府的正堂，史老太君也应该和他在一起过日子才对路。可是书中所写却恰恰相反，做为仲子的贾政，既没有袭爵，也没有什么功名，在工部做一个员外郎（大略相当如今的副司局级），还是皇上额外赏赐的，可是他却住着荣府的正宅，皇上亲笔题赐的那一块“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就悬在他所住的“荣禧堂”上。这是怎么回事？

有一种说法对这种奇怪现象做出解释，贾赦不是史老太君的亲生儿子，不但贾赦不是，贾政也不是，他们是亲哥儿俩，都是史太君的丈夫第二代荣国公贾代善的弟弟的儿子。史太君膝下无子，过继贾政为儿子，所以让他住了荣府正宅。贾赦实际上只是史太君的侄子，所以让他单过。这一种说法的基本思路与曹雪芹家的实际情况有关系。曹雪芹祖父曹寅在南京久任江宁织造，于康熙五十一年死后，由他的独子曹继任江宁织造，可是曹没有两年就死了，曹寅夫人没人扶养，康熙皇帝特命李煦由曹寅兄弟曹宣诸子中挑出曹过继给曹寅夫人为子，继任江宁织造，一般认为这个曹就是曹雪芹的生父。这一种说法用曹家史实解释书中现象，自有它的合理性。但是我还是主张就书说书，既然书中已经写明贾代善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那么我们还是相信书中所写为好。再者，如果贾赦不是史太君的儿子，只是一个侄子，荣府的世职怎么会让他袭了去？应该让贾政袭职才对，这是一个不好解释的事情。

那么为什么书中会出现这种奇怪的现象呢？我在这里试着提出两个假设。

第一个假设是，史太君不喜欢贾赦，所以让贾政居正宅，她和贾政过。这在书里面找得出例证。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荣府一家在一起过中秋节，击鼓传花，若花在谁手，罚讲笑话一个。轮到贾赦，贾赦讲了一个父母偏心的笑话。说是一位母亲病了，儿子请来一个针灸的婆子来为母亲治病，婆子说这是心火，只需针灸一下就好了。儿子大慌，说是心怎么可以针灸？婆子说只扎肋骨就行。儿子说肋骨离心很远，怕是不会管事。婆子说“不妨事，你可知天下父母心偏得多呢”。这是贾赦明目张胆地讽刺贾母偏心。所以精明的史太君当即予以回击：“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吓得贾赦起身赔笑，用别话打岔。这个例子不但可以证明史太君确实不喜欢贾赦，也可证明贾赦确实是史太君的亲儿子。因为如果他只是一个侄子，就根本提不到偏心不偏心的问题，人家对儿子好，是人家的事情，一个侄子来瞎掺和什么？不但史太君不喜欢贾赦，就连贾家亲戚也不喜欢他。我们看第三回开头贾雨村进京之前，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对他介绍两位妻兄，对贾赦只说他现袭着一等将军，别的话一句没有，对贾政却是说了一大篇赞扬的话，而且他是托贾政办贾雨村的事情，没有托贾赦。

第二个设想，书中这样写，可能与满族旧俗有关系。满族的前身为东北女真，在明代，女真族一直实行“幼子继承制”。由于流动渔猎生活的需要，女真族不宜维持过大的家庭，所以儿子当中年长的都要分出去另过，父母最后只和最小的儿子一起生活，父母死后，这个最小的儿子也继承父母的大部分遗产。贾家的史太君不与长子贾赦在一起过，却与幼子贾政在一起过，可能反映了这种满族旧习的遗留。曹家上世虽为汉人，但入旗已久，兼之乃满州家奴，在生活上有一些满化倾向应在情理之中。再者，书中所写未必就是曹家一家之事，很可能有一个杂取多家的过程，这也可以说明书中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满族入关前后，有一个很剧烈的汉化过程，入关后更在制度上基本采纳明朝的东西，所以让贾赦袭世职，反映了汉族久远的“嫡长子继承制”的影响，而史太君与贾政一起生活，又反映了满族旧俗“幼子继承制”的遗留，这是满汉两种文化融合的一种独特现象，如果我们能够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贾赦的分居，可能学理上的收获会更大一些。

当然，就书中实际描写来看，贾赦住在偏院，很有可能是这两种原因的综合性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