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问 《红楼梦》第四回是不是全书总纲

我写《〈红楼〉五百问》，并不是胸有成竹，然后下笔，而是力争在不带任何先入之见的情况下，平心静气地重读《红楼梦》，读到哪里，想到哪里，写到哪里，虽然难免支离乖谬，但总会比板起脸来做正经文章要自然一些，目的无非是想让读者朋友们看到，《红楼梦》说神秘确很神秘，说不神秘也不神秘。只要我们能够静下心来认真读进去，认真想一些问题，总会有所得，有所得就是没白读，至于成不成一个“红学家”，那不是我们所想的问题。就像我们每天都要吃饭，静下心来认真品尝一下饭菜的味道，总是一种享受，但谁也不会想去电视台里面的满汉全席擂台赛上做评委。如今我读到第四回，于是就想到上面这个题目。因为这个第四回在《红楼梦》全书中确实大名鼎鼎，尤其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凡知道《红楼梦》的，大约都知道这个“第四回”以及第四回里提到的“护身符”。

贾雨村送黛玉进京之后，靠了贾政的帮助，重又做了应天府的知府，到任伊始，就遇到薛蟠打死冯渊的案子。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在上任之初做出政绩，想认真追究。幸亏当年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如今做了门子的偷着告诉他，这个薛蟠就是贾府的亲戚，极有势力，动不得。而且给了他一张“护身符”，也就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姓名，说是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这个“护官符”很简单，不过是四句俗谚口碑：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便是很著名的“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在贾府中都有代表，贾家不说了，史家的代表是史老太君和史湘云，王家的代表是王夫人和王熙凤，薛家的代表是薛姨妈和薛宝钗。这是一个很厉害的关系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互相帮衬。

1964年8月18日，毛泽东同志在北戴河同几个哲学工作者谈话时说：“《红楼梦》写四大家族，阶级斗争激烈，几十条人命。统治者二十几人（有人算了说是三十三人），其他都是奴隶，三百多个，鸳鸯，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等。讲历史不拿阶级斗争观点讲，就讲不通。《红楼梦》写出二百多年了，研究红学的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可见问题之难。”并且说：“什么人都不注意《红楼梦》第四回，那是个总纲。”

这个讲话传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成为红学研究中的主流观点，逐渐演变成《红楼梦》是“政治历史小说”的观点。20世纪70年代初期曾经有一场“评红热”，当时的《红旗杂志》曾发表一篇文章《坚持用阶级斗争观点研究〈红楼梦〉》，里面说：“按照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观点来分析，《红楼梦》所表现的是以阶级斗争为内容的政治历史小说……通过贾、史、王、薛四大封建家族衰亡史的描绘，生动地反映了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阶级斗争的历史事实……所以我们说这部小说是一部形象化的封建社会的历史，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我们应该把它当作历史去读。”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个提法在很长一段时期支配了大多数读者的思路，也支配了大多数红学家的思路。今天我们如何看待这种说法？诚然，《红楼梦》确实写了四大家族的衰亡，至今我也认为家族衰亡是《红楼梦》的主线。它也确实描写了大量阶级压迫、阶级斗争的事实，作为一位政治家或者从事政治斗争的人们，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红楼梦》，也确为一家之言。就是今天，如果还有人坚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研究《红楼梦》，也应该有一席之地。但是，根据现代诠释学的观点，作者的创作原旨、作品所彰显的意义、读者所读出的意义，这是三个既有关联又相区别的问题。许多书中的意义，并不是作者写出来的，而是读者读出来的，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读者的素质各不相同，进入文本的角度各不相同，所读出的意义自然不同，但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可是我们不能把这种读者读出的意义代替文本自身彰显的意义，更不能代替作者的创作原旨。比如以这个总纲来说，在此之前，早就有人提出第二回是全书总纲，也有人提出第五回是全书总纲，都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角度，因而都应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就我目前的认识，我怀疑《红楼梦》是否有一个“总纲”，即使有，具体在哪一回也很难说。但是我想指出的是，从全书结构来看，这部书的前五回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说，若想读懂《红楼梦》，先把前五回读熟很有必要。因此，朋友们若是正在读这部书或者准备读这部书，不妨把前五回仔细看一下，然后再得出自己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