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问 精明为何运偏消
贾宝玉看的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三幅写贾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舰(通行本做“望”),千里东风一望(通行本做“梦”)遥。
贾氏四春,元春之外,最有才干者就是这一枝“刺玫瑰”三小姐,她在才干方面完全可以与薛宝钗、王熙凤比肩。从这几句判词看,她是被嫁到远方,时间在清明节,是坐船走的,亦是一种不美满的婚姻。高鹗续本把探春嫁给一位管理海疆的总督之子,这应该是一种很美满的婚姻,不会说她“生于末世运偏消”。
要说清这个问题,还是要从满州八旗的婚姻制度入手,尤其是从那些贵族女儿的婚姻制度入手,因为曹雪芹所写主要是贵族女儿的命运。
努尔哈赤起兵伊始,就把女人当作政治工具,随意处置。为了笼络乌拉部的首领布占泰,努尔哈赤就曾将自己的三个女儿嫁给他(一个是他的亲生女儿,两个是他的弟弟叔尔哈齐的女儿,满人风俗将伯叔子侄同等看待,均视为嫡亲,因此兄弟的女儿与自己的女儿无异,努尔哈赤也径称为“吾之三女”),而布占泰是早已有了妻子的人。以致他的女儿受到虐待,布占泰用骨镞箭射她,因此构衅。汉人将官投降,努尔哈赤也会指令诸王贝勒的女儿嫁过去,不管对方有没有家室,他只想以此笼络降官。
此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笼络对象,就是蒙古王公。出于政治、经济的考虑,清王朝在乾隆中期以前一直把与蒙古的联姻视为“一代国策”。努尔哈赤首开其端,将其幼女嫁到蒙古,皇太极有十六个女儿,其中十个嫁到蒙古,康熙帝长大成人的八个女儿有六个嫁到蒙古。与此同时,他们还娶了大量蒙古女儿到皇宫中,皇太极称帝后册封的五宫后妃全部是蒙古王公之女,顺治帝有后妃二十人,其中五名是蒙古贵族之女,他册立的两个皇后都是蒙古博尔济吉特氏。清皇宫中的蒙古女子到康熙帝时期逐渐少下来,但是皇族女子嫁到蒙古的却没有见少。不仅皇帝的女儿如此,皇室所有王公的女儿都要把蒙古作为择婿的首选。清王朝建立了独特的“指婚(亦称拴婚)”制度,所有皇室王公子女的婚姻都要由皇帝亲自指定,男子十五岁之后在八旗秀女中指定,女子则首先在蒙古王公中指定,事实上在康熙以前,几乎所有王公之女都嫁到了蒙古。直到康熙以后,随着蒙古在清王朝决策中所占比重的降低,这种现象才有所改变,但是终清一世也没有彻底消除。
与此同时,还有大量的普通旗人女儿被冒充皇室公主嫁到更加偏远荒凉的黑龙江流域被称为“野人女真”或“东海女真”的诸部落。在清王朝的统治者心中,女子和他们坐下的战马手中的钢刀一样,都是征服的工具,满洲男儿用骏马长刀征服天下,满洲女儿则用她们的肉体和灵魂帮助男人征服天下。且不论这种政策在政治经济上是否确为远见之举,单只想象一下这里面会有多少眼泪哀号,多少中宵长叹,多少故国幽思,就足以使人扼腕叹息。定宜庄教授在所著《满族的妇女制度与婚姻制度研究》一书中称引了一则满文老档,记述了皇太极之女准哲公主嫁到蒙古后回家探亲,与皇太极分别时的情景:
行时,汗(指皇太极)牵准哲公主所骑之马,垂泪。送至十里外,汗下马,公主抱汗泣,次与诸贝勒依次相抱而泣。时汗与诸贝勒高声呼父太祖圣威汗齐哭之。此时,众皆落泪,乃因劝公主,仍恸哭不已。汗曰:“格格止泪矣,此去之后,务顺夫意,和睦相处,以慰此处诸伯叔心,此路岂能断乎,后当常往来耳。”于是,乘马仍哭泣,汗遂将公主之马辔,亲手交与台吉阿济格,引之前行。
这简直就是生离死别,连身为皇帝的皇太极都没有办法改变女儿的命运。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每一个人都要牺牲自己的情感或肉体,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概莫能外。清王朝是在女儿的眼泪男儿的鲜血中崛起的。
《红楼梦十二支曲》中写贾探春: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直接点明了她的远嫁是一种无可奈何中的生离死别,很有可能与清代这种独特的婚姻制度有关,更有可能与挽救贾家的颓败有关。因为在贾家三春中,唯有探春是以一个堪与凤姐和宝钗比肩的政治家的面目出现的,她在凤姐病重主持贾家事务时,实行一系列改革措施,推行承包责任制,打破人情风、关系网,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例外。曹雪芹之笔写人写事往往前后对应,谓之“特犯不犯”。他在前面如此浓彩重墨写探春为贾家整体利益大胆改革,在后面肯定为她设计了更精彩的表现,可惜在高鹗的续书中把如此丰富的内容写没了。前些年拍摄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把探春远嫁写成代替某王公之女和番,确有见地。当然,这凝结了当时担任顾问的众多著名红学家的心血。历史的原型应是贾探春为挽救贾家颓败冒充公主嫁到黑龙江流域的野人女真部落。
再精明的女子,也难逃注定的命运。越精明,悲剧性越大。